“知子莫若母。皇帝年幼时,哀家将抚养权拱手让与帝太太后,也是身不由己,但这并不代表哀家全然不懂儿子的心性。我们母子毕竟血脉相通,出于对皇帝贵重品格的了解,哀家不同意皇后的臆断。”丁姬摇头反论,忽而神秘兮兮地告诉董贤,“正因如此,哀家特意为了你,和皇后打了个赌。”
“和皇后打赌,为了微臣?”董贤闻言顿感云山雾罩,不知丁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博情
同日,约莫半个时辰过后。长乐宫,前殿门前。
话说刘欣刚下朝,正准备摆驾回宫,却见御林军副头领王崇犹如惊弓之鸟一般跌跌撞撞闯到面前,伏地高呼:“皇上,大事不妙,请您快些移驾中安殿,迟了恐怕驸马都尉他......”
“驸马都尉出了什么事?莫不是母后又......”刘欣得知帝太后趁自己早朝之际将董贤召去中安殿,又观王崇来时神色慌张,手足无措,顿感事态严重,于是乘轿辇火速赶赴中安殿。
落轿之后,刘欣顾不得天子体面,三步并作两步地迈上殿前台阶,本欲像前次那般径直破门而入,忽然发现中安殿朱门大开,极目望去,首先印入眼帘的便是卧榻前地面上匍匐无助的驸马都尉董贤,然后是一如往常半躺半卧的生母丁姬,以及侧立塌旁伺候的堇色姑姑。
刘欣向来最容不得董贤受委屈,见状快步迎了过去,只在走到对方身后时,才留意到周边淡黄色绒毯上不知何故竟零星点缀着几处绯红的血腥。
“星辰,你没事吧!”见此异状,刘欣虽来不及细想,内心却隐隐升起极为不祥之感。顾不得与生母寒暄的礼数周全,只身弓步在董贤面前蹲下,伸手握住他的双肩,满脑子全想着尽快与心爱之人打个照面,确认对方安然无恙比其他任何事都来得要紧。
令刘欣深感费解的是,董贤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自己对他说了些什么似的,始终低垂着脸,既不答话,也不正视自己。
“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不敢抬头看朕!”面对董贤的反常举动,刘欣焦躁不已。
董贤依旧默不作声,看样子并不准备乖乖遵从圣意。
“母后,您到底对星辰做了什么?”刘欣仰头诘问生母,声线显得歇斯底里。
“哀家不过是办了一件让皇帝从此清醒,不再迷恋驸马都尉的小事。”丁姬卖关子道。
刘欣不解其意,为求事实真相,只得转而将手探至董贤下颚。正待强行勾起对方下颚,忽然觉得指尖似乎沾染上某种黏稠状液体,缩回手来端详,竟是鲜红湿滑的人血!
星辰的脸上带血!更确切而言,是他的脸正在流血!
“星......星辰,难道你......”将浸润于手的血液和地面残留的红斑联系起来思考,刘欣总算弄清楚对方不敢抬起头来看自己的理由了。奇怪的是,强烈的刺激反倒让刘欣彻底冷静下来,只见他一点一点慢慢将董贤的下巴托起,让对方整个脸庞一览无余地呈现在自己的眼前。
情知刘欣已捅破了哑谜,董贤此番不再抗拒,而是跟随对方手上的动作将头抬起。
眼见董贤两侧脸颊上各一个深入肌理的红叉型伤痕,周围殷殷鲜血未干,刘欣肝肠寸断。
殿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刘欣呆呆地望着生母在自己心爱之人脸上谱写的“杰作”,久久缓不过神来,眼珠虽间或一轮地对外界刺激起反应,泪水却早已悄无声息地流淌直下......
正可谓:万结愁肠伤心切,泪眼问花语凝噎。
忧来思君倦梳头,朝朝暮暮即天涯。
“驸马都尉脸上的伤口,恐怕这辈子都无法愈合了。”丁姬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表情凄凄惨惨的儿子道,“这下子皇帝总该对驸马都尉绝了痴心,安然坐你的龙床了罢......”
“星辰别怕,有刘欣在!放心,朕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刘欣完全不理会生母丁姬阴谋得逞之后沾沾自喜的挑衅,竭力止住心底无边的悲恸,自顾自地慰藉着貌似心神丧失的董贤道,“等把最后的事情了结完,我就带你走,你先忍耐忍耐,略微等我一等......”
说罢,刘欣起身面朝丁姬,激昂正色道:“真想不到,母后竟然如此处心积虑,对儿子心爱之人下这么重的手!不过您这么做,反倒帮了儿子一个大忙......”
“驸马都尉眼下已然容颜尽失,皇帝难道还没对他死心,放下身为一个帝王本就不该背负的情感包袱吗?”丁姬见儿子口出荒诞之言,一时也摸不透对方心里琢磨之事。
“这个龙床,儿子终归是坐不得了......”说话间,刘欣燧石之火般从头上扯下冕旒金冠,像是扔垃圾一样随手将这顶象征天子无上权柄的龙纹金器抛掷于地。
重力之下,美轮美奂的冕旒金冠瞬间崩坏,珠翠横飞。
“皇上息怒!”殿内旁侍的堇色及众宫人,殿外静观的王获王崇及众侍卫,不防天子怒摔皇冠之举,皆唬得就地跪下,俯身不起。
“皇帝果然好胆色,不愧是哀家怀胎十月诞下的龙种!”丁姬不由得鼓起掌来,冷笑道,“不过皇帝头脑清晰,四肢健全,纵是自己不愿坐这个龙床,上至太皇太后和帝太太后,下至文武百官,也不会任由皇帝恣意妄为的。皇帝无论为君为民,出走寻死,哀家都可以不管,但皇帝胡闹的一切后果,最后都得由你身边的驸马都尉和他的家人承担。皇帝可知,挑唆君王无故逊位之罪,与谋反无异,看来他董家满门的性命,就要断送在皇帝的手里了......”
“敢问母后,一个自毁容貌的君王,是否有资格继续留在宝座上号令天下呢?”刘欣不等丁姬领会到“自毁容貌”的措辞所包含的激烈毁灭意味,早已摘下束发金簪擎于手中,旋即便要回手划向自己面颊......
“欣儿快住手!”丁姬见状急得几乎从卧榻上弹起身子,迫切想要出手阻止爱子近乎疯狂的行径,遗憾的是受限于母子所处的方位,此举很快便被证明是鞭长莫及的徒劳。
眼看着刘欣就要自戕,如愿以偿地用手上的金簪把脸划花成董贤一般!
时间停滞,空间凝固,中安殿仿佛成为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星球,所有人的心弦都牵系在难以捕捉到的金簪锋芒之间!就在这九鼎一丝的危急关头,刘欣手握簪子的手被一双强劲有力的男性手腕给牢牢扼止住,簪尖的轨迹在即将与面部肌肤亲密接触的瞬间戛然而止!
刘欣愣,先是瞅了瞅那双熟悉的手,继而将目光锁定出手之人,不觉惊诧万分。曾几何时,董贤不再自我装扮成遭受重创倒地的脆弱受害者,而是犹如涅槃重生的火凤一般翙翙其羽,重新展现出英武青年本该拥有的生气勃勃,就连一双眸子都璀璨得光芒四射。
“星辰......”刘欣霎时回归呆萌状,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逆转。
“这个赌,终归是太后赢了。”董贤从刘欣手心缝抽出金簪,替对方重新扎回发髻上,随即从脸上撕下用来伪装的几条红色肠衣,露出完好无损的面部肌肤道,“皇上您看,微臣脸上受的伤,都是假的,太后慈爱,赐力协助微臣一起骗你来着......”
“原来你没事......”刘欣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心爱之人的面颊,皮肤果然毫厘未损,眼光便开始在董贤和丁姬之间来回转换,惊魂未定地抱怨道,“你们为何要合伙骗朕,这样做有意思吗?让朕饱受惊吓不说,还差点误了大事!”
“一切都是哀家的主意,驸马都尉不过奉命配合,皇帝要怪,只怪哀家便了。”丁姬道。
“你说,好端端的,干嘛唬朕?”刘欣不依不饶地向董贤讨要说法。
“恕微臣斗胆,只为搏一搏皇上对微臣的真心,不想惊了圣驾......”董贤念完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又靠近刘欣的耳根悄声对他道,“谁知你竟会为了一个容颜残缺之人,不惜自我作践,弃皇位如草芥,还让我跟你私奔!你这份愚痴,真是旷古绝今,世间少有......”
“朕这哪里是愚痴......”刘欣失口发出声来,忽觉在生母面前公然与恋人斗嘴有失风度,不由得黯然神伤道,“看来是朕对你还不够好,你还是信不过朕,......”
“皇帝先别急着怄气,不妨耐心听哀家把话说完,其意自明,到时候就理解驸马都尉为何肯陪哀家演这出戏了。”丁姬将原委向儿子和盘托出,“前几日,哀家和皇后打了个赌,赌的便是驸马都尉有朝一日容颜不再时,皇帝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看重这段感情,待他不离不弃。我二人约定,若是哀家赢了,皇后日后便要调整心态,不再与驸马都尉为难;反之,若是皇后赢了,哀家就要强行替她出头,棒打同林鸟。适才哀家向驸马都尉提及此事,见他为了澄清以色惑君的虚名,也盼望有此一赌。恰好,哀家身旁的堇色,颇通易容之术,正好派上了用场,驸马都尉的脸经她妆点,便足以以假乱真,教皇帝不疑其中有诈......”
“母后安排这一切的用意,儿子都听明白了。”刘欣体悟丁姬用心良苦,无端受人戏弄滋生的失衡感,逐渐被对于心爱之人理应肩负的沉甸甸的责任感所取代。
“皇帝既有驸马都尉在侧,便没有不幸福的道理。以色惑君这顶虚妄的帽子,哀家做主替他摘了,免得你们之间难能可贵的真挚感情,整日受到流言蜚语的搅扰。”丁姬豁然道,“日后若是再有诋毁驸马都尉的不实之词传入哀家耳朵里,哀家绝不轻饶,自当竭尽全力使宫中少些造谣生事的小人!”
“微臣谢太后庇护之恩!”董贤感激不已。
“烦劳母后操心,都是儿子不好......”回想之前对生母的种种误会,刘欣不觉自惭形秽。
☆、一念仇忾(上)
“哀家想,在皇帝眼里,恐怕这辈子都注定把哀家视为不称职的母亲了。这也难怪,毕竟哀家在你最盼望母爱呵护的年纪,没有尽到抚养之责。”丁姬悲喜参半地感叹道,“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哀家身为人母,此生便是没有能力许你想要的,也断不会夺走你所珍视的。皇帝慧眼识人,你的选择,想必不会有错,哀家相信自己生的儿子有这个判断力。哀家发自内心地乐见于你的幸福,唯这一点,你不要怀疑哀家的真心......”
“母后舐犊情深,儿子自然感受得到。”听罢丁姬一片肺腑之言,刘欣甚为动容,忙移步塌旁,在生母跟前坐下,深情地紧握对方的手道,“儿子会努力让自己过得幸福,惟愿母亲长命百岁,亲眼看着儿子得偿夙愿,为儿子不虚此生做个见证......”
“生死有命,岂是强求便能恣意左右的?”丁姬苦笑着摇了摇头,又朝杵在一旁的董贤招招手道,“驸马都尉,你且过来,离哀家近些......”
董贤听从召唤,慢慢靠近丁姬,止步于卧榻之前。
“皇帝,你往旁边挪挪身子,留点坐的地方给驸马都尉。”丁姬见董贤拘谨,更显慈爱。
刘欣抬身移至塌尾,腾出原来的位置,把董贤拉过来坐下。
前边对着帝太后,旁边挨着皇帝,有幸和这对悲情母子共处一塌,感觉就像是在做梦。
“从今往后,哀家便把皇帝交到你的手里了,你降得住他,又最是替他着想,有你在他身边守候帮衬,对他来说是再好没有的幸事。”丁姬抓住董贤的手,语重心长地托付道。
“太后言重了,微臣哪里有太后说的那般神通广大。”董贤谦逊道,“恕微臣无礼,微臣早将皇上视作毕生至爱,为了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微臣此生定当誓死追随,请太后放心。”
“有驸马都尉这句话,哀家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丁姬心中快慰,冁然而笑。
中安殿内满室生春,殿外霁风朗日。
是日午后。长乐宫,永信殿。
帝太太后傅瑶正在殿内欣赏花房匠人新献上的一盆大株重瓣紫菊,身旁伺候的琉璃悄无声息地从殿外进来,走到主子跟前,附在耳边低语了几句。
“哦?真没料到中安宫午前上演了如此有趣的一幕,看来驸马都尉的魅力真是不容小觑啊,先是勾了皇帝魂魄不说,如今又博了帝太后的宠爱!”傅瑶用指尖揉了揉紫红色的花瓣道,“帝太后和皇后打的这个赌,倒是丁姬这个生母占尽了便宜,想必一定在皇帝面前演够了慈母形象吧。”
“算起来,这个让帝太后在儿子跟前长脸的机会,还是太后您亲赐给她的呐......”琉璃道。
“哀家无心之间插在地上的柳枝,谁曾想竟成了气候?”傅瑶轻笑道,“哀家这个做祖母的,到底比不上人家当娘的人。”
“太后一箭双雕的好计策,若不是让驸马都尉给过早识破,想必遭殃的便不光是中山国那位了......”琉璃心有不甘地嗟叹着,摩挲了摩挲自己左手背上因不小心沾染上毒物所留下的紫绿色伤痕道,“别的暂且不提,单雷公藤一样,前前后后便费了无数周折,好容易才寻得的,就连奴婢手背,也不慎被藤毒烧伤,结果没使两日就被驸马都尉撞破了九层莲台水晶灯的机关,奴婢觉得实在可惜。”
☆、一念仇忾(下)
“冯媛得了西域佛教的宝贝,自己偷着乐便罢了,还敢送到哀家眼前卖弄!”傅瑶敛起笑容,冷冷道,“既然她成心寻死,哀家岂有不成全之理,也好让她领教领教哀家的手段!”
“中山国那位恐怕做梦都想不到,她煞费苦心进献宫中的东西,到头来竟会变成自己的催命符。”琉璃洋洋自得地恭维道,“昔日虎圈之辱,太后总算可以解气了......”
话说琉璃所提虎圈之辱,乃是发生在建昭元年(公元前38年)的一段往事。汉元帝刘奭圣驾前往虎圈观赏野兽搏斗,其时冯媛、傅瑶皆为昭仪,与众妃嫔一道在座奉陪天子。不料就在此时,一只熊突然跳出圈外,攀着阑杆欲上殿堂,吓得汉元帝和傅瑶等一干妃嫔都吓得惊慌逃命,唯有冯媛不顾自身安危,挺身向前挡住熊的进路。左右侍从备受鼓舞,这才趁熊迟疑之际大胆上前将其杀了。事后,汉元帝问冯媛道:“猛兽袭来,人人恐惧,爱妃为何临危不惧,敢于上前阻挡?”冯媛应道:“臣妾听闻,猛兽凶性发作时,只要抓住一个猎物,便会暂时停止攻击。臣妾唯恐这只熊直扑陛下宝座,故以身阻挡。”汉元帝闻言感激惊叹,对冯媛倍加敬重,而之前落荒而逃的傅瑶等人都深为惭愧,自此深怨冯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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