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贤站在平台之上居高临下,将莲花鞭卷成三折,擎在手中把玩,同待内侍应答。
“回将军的话,奴才们实非歹人,乃是奉了帝太后懿旨,特意来此未央宫中,请驸马都尉大人至中安殿叙话......”那内侍诚惶诚恐道,心有余悸地抬头偷瞄了一眼身手不凡的董贤。
“既是接人,怎么搞得跟抢亲似的!若是惊扰到驸马都尉大人,皇上震怒,你们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是不够砍的,知道吗!”王崇听闻这些内侍是帝太后派来的人,不免暗自为难,一头是皇帝儿子,一头是太后生母,两边都吃罪不起,口气虽硬,内心开始摇摆不定。
“奴才们奉命行事,绝非有意对驸马都尉大人无礼,冒犯之处,还望大人多多包涵!”被刀架住脖子的那名内侍唱了个喏,其余三人也跟着伏地求饶不止。
“有劳王崇将军关照,不过既是帝太后点名召见,贤自当前往中安殿拜谒。”董贤朝王崇使了个眼色道,“将军请回,贤即刻随他四人走这一趟便了。”
“驸马都尉大人仁慈,肯这样轻易放尔等一马,你们一路须得好生服侍,将功抵过,若有再犯,纵令大人好性子,本将军也绝饶不得你们。听明白了吗?”王崇收回刀,辞别离去。
“都起来!你们在前面带路,领我去中安殿向帝太后复命好了!”董贤缓缓走下台阶。
“是!是!大人请随奴才们来。”四名内侍诺诺连声,在前开路。
一路无话。回想起王获前脚刚警告过自己,皇后极有可能挑拨刘欣生母,也就是帝太后丁姬来找自己的麻烦,后脚便上演了帝太后遣人至未央宫拿人的惊险一幕,董贤深觉不安。加之丁姬早在定陶国府身为王妃之际,便为保全太子妃而直接派人结果了藏身王府地窖中那李升、颜闯二人性命,不由对这位尊贵妇人的杀伐决断心生忌惮。
☆、幻真(下)
更为棘手的是,帝太后毕竟是刘欣生母,即便看在心爱之人的情面上,也不可在对方面前造次行事。可怜自己虽深爱刘欣,却在身份上输给了他名义上的糟糠之妻傅黛君,试问天底下又有哪个婆婆会坐视儿媳妇的冤屈,转而替儿子的男宠撑腰的呢......
长乐宫,中安殿。
董贤随四位内侍上了殿前台阶,停在殿门之外。
那个曾被王崇的刀架过脖子的内侍,此时正要推门进殿禀报,却见殿门忽然开启,从里面走出几个宫女来。
“刚折这两尾,偏偏是太后平日最喜欢的‘鹅头红’和‘乌云盖雪’,实在令人痛心。”前排一个手里端着荷华鱼盆的宫女低声抱怨道,“也不知是怎的,这两日竟接连折了五尾......”
“你还说鱼呢,我手里这碟三宝水仙也变得病恹恹的,叶子都有些发黄,堇色姑姑教我赶紧送去花房,让那里的奴才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与她并排而行的宫女接茬道。
“太后病体缠绵,这两日咳嗽得更厉害了。难怪宫里人都说,咱中安殿风水不好,看样子好像是真的......”后排两个宫女也跟着交头接耳起来。
她们说的话,正巧都被殿外等候的董贤听了去。与宫女们擦肩而过时,似乎还有几句和自己有关的议论之词传入耳际,诸如“原来他就是传说中的驸马都尉大人啊,长得跟画中人一样,真想上去跟他搭搭讪”“听说昨日他刚与皇上新封的无忧翁主成婚,现在本该在家陪妻子才对,怎么这么快就回宫来了。不过,能够与这样的美男子共享闺房乐趣,翁主未免也太受用了些”“他可是皇上身边最得圣心的臣子,皇上连凤凰殿这样的宝地都舍得赐给他做宫中居所,难怪别人背地里都戏称他为‘男后’呢,真不简单......”“这回太后召他觐见,你们说会不会是专为皇后出头来的?看情形他有的苦头吃了......”“嘘,小声点,当心叫他听见”之类,令人不胜其烦。
“太后宣您进殿问话,请大人移步。”内侍出殿知会董贤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在刘欣出面调停之前,只能自求多福了......
刚进殿门,董贤便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低头越往前行,这股暗香便显得越发浓烈。
等到行至离帝太后卧塌近前约莫半丈距离,便双膝跪倒叩首道:“微臣董圣卿见过太后,祈愿太后福寿绵长。”边说边朝丁姬侧躺的方位拜了九拜。
“你也不必拜我,先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究竟是怎样一张脸,迷了皇帝心窍,使他与皇后夫妻之间失了和谐......”帝太后间或咳嗽着,也不松口叫董贤起身,单只命他露脸一观。
董贤挺直上半身,仰头望向所在的空间,只见卧榻上斜着一位脸色苍白,满脸病容的中年贵妇,眉眼与刘欣有几分相似,便知是心爱之人体弱多病的生母丁姬。伴在丁姬塌前端茶递水的年长宫女,面相柔中带刚,令人望而生畏,想必就是刘欣口中帝太后的贴身老宫女堇色姑姑了。
☆、帝太后(上)
除了这主仆二人之外,董贤还格外留意到丁姬卧榻床头立着一桩膝盖高的黄杨木树根基座,以及放置在根基之上那盏偌大的莲花形九孔琉璃灯。而扑鼻而来的香气,正是从遍布琉璃灯表面的九个孔洞中散发出来的。话说这股香气亦正亦邪,给人一种不可言喻的古怪感觉,与此刻殿内危机四伏的紧张氛围彼此叠加,令人如临大阵。
“堇色你看,哀家所料不虚吧,这个驸马都尉果然长着一副祸国惑君的容貌,难怪哀家自幼生性乖巧的欣儿,如今像是转了性情一般,尽挑于国于家无益的荒唐事去做,原来祸端就在驸马都尉的身上......既然皇帝让你住进了凤凰殿,那就等于将你视同后宫。哀家身为太后,后宫之事,自然管得。”丁姬说罢,满脸嫌恶地吩咐堇色道,“堇色,你就辛苦辛苦,替哀家教教凤凰殿之主宫中的规矩,免得有人恃宠而骄,自诩‘男后’,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
“奴婢谨遵太后法旨。”堇色躬身领命,缓缓走到董贤面前。
“请容微臣......”董贤话未出口,左脸便挨了堇色重重一记耳光。
“太......”董贤还欲声辩,不料对方的手锋又狠狠刮过他的右脸。
堇色下手毫不留情,且力道过人,两巴掌过后,董贤便感觉两颊火辣辣的疼。
拂过左右两边脸之后,堇色略有迟疑,回头看了看丁姬,却见那帝太后极不耐烦地挥手催促道,“哀家还没喊停,你只管动手便是,不要这般犹犹豫豫的!”
“奴婢知错。”堇色转过脸,凶神恶煞般继续抽起董贤的耳光来。
董贤的头在外力的作用下忽而左,忽而右,面部皮肤也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巴掌声中渐渐变得麻木。也不知就这样噼里啪啦地挨了多少下,直到嘴角被扇破出血,两颊紫红肿胀之际,才听帝太后略显不足地道了一声:“你先住手罢,哀家有话对他说。”
堇色收回手,重新退到卧榻侧旁。
“哀家命堇色教训于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冤枉的啊?”丁姬探问道。
“回......太后,微臣认为既冤枉,又不冤枉......”董贤抑制住强烈的疼痛感和抽搐感,不卑不亢地凝望着对方的眼睛道。
“哦?你倒说说看,什么叫做既冤枉,又不冤枉?”丁姬冷笑,不无好奇地追究起来。
“微臣认为自己冤枉,是因为自入宫伴驾以来,微臣一直安分守己,谨守太子舍人、黄门郎和驸马都尉侍中赋予的职责,片刻不敢有所怠慢,更不敢僭越本分。皇上仁厚,赐微臣暂居凤凰殿,乃是体恤臣子贴身服侍不易。微臣是个男儿身,自知没有资格堪任凤凰殿之主,更遑论心怀‘男后’这等非分之念,还望太后明察.....”董贤静如止水般解释道,“至于微臣说自己并不冤枉,则是因为自雒阳城初见以来,微臣与皇上患难与共,确实两情相悦,难分难舍。皇上待微臣情真意切,疏忽了与皇后彼此的夫妻之情,给皇后造成很大的困扰,这是事实,微臣百口莫辩。微臣若有过错,便是太爱皇上,直至无以自持的程度,太后若因此不肯原谅微臣,微臣无话可说,但凭太后责罚,微臣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帝太后(中)
“你倒承认得痛快,说理也算是透彻,看来不像是个糊涂人。哀家想问的,想听的,你都一股脑全交代明白了,哀家一时也不知应该再问你点什么才好......”丁姬闭目养神片刻,待重新睁开双眼时,语气变得柔和了不少,“哀家听闻,当初皇帝途经雒阳之时,路遇歹人袭击,亏你多番舍命相救,可见你对皇帝的确真心。一码归一码,在这件事上,身为皇帝生母,哀家于情于理都应当向你道谢。至于你与皇帝初心相许,两情缱绻,哀家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是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情不自禁使然,不想回过头去追究了。不过,皇帝眼下是一国之君,凡事都须以江山社稷为念,专宠一人尚不可为,何况是专情在你这个男人的身上!皇后说的对,你若继续留在皇帝身边,便是什么都不做,也是对皇帝的妨碍,皇帝最终势必会因为你的存在而受到伤害。哀家只要还活着一天,便容不得这样的事发生......哀家的意思,你现在应该听懂了罢?”
“太后的意思,无非是让微臣主动离开皇上......”董贤察言观色道。
“你若识时务,做出明智的选择,哀家可以答应你,绝不会让你空手离开皇宫。只要你愿意,哀家完全可以替你周全,在长安之外许你封地,赐你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这样可好?”丁姬朝身旁的堇色点点头,对方会意,从内室取来一个雕刻有精致花鸟图案的檀木箱子,搁到董贤所跪之处面前的地板之上,又当着他的面打开了箱盖。
开盖的一瞬间,董贤顿觉光芒四射。
但见箱内珠宝玉石琳琅满眼,应有尽有,熠熠生辉如明月,璀璨夺目若星屑。
“箱子里装的银钱首饰,够你几辈子受用不完。只要你同意离开皇帝,这些便都是你的了。”丁姬遥指着檀木箱子告诉董贤。
“微臣自认没有信心做第二个富平侯。太后的赏赐,微臣不敢领受!”董贤叩首回绝。
“你若嫌少的话,不妨直说,哀家还可以再与你添些......”丁姬慈祥的面容变得有点僵硬起来,脑子里似乎过了过刘骜与张放被迫生别的旧事。
“微臣不敢。此生只愿继续留在未央宫伺候皇上,除此微臣别无他求,还望太后成全......”董贤毅然决然地表明心境,貌似做好了被对方进一步迫害的觉悟。
“很好......哀家给过你选择的机会,既然你自寻死路,那就怨不得旁人了。”丁姬将头偏向堇色道,“把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吧......”
堇色领命,不多时便将一只铺首衔环的白漆壶连同一个茶碗放在了董贤跟前。
“如你所见,你面前放着的是满满一壶鸩酒,而且毒性剧烈,人若喝了,断无生还之理。”丁姬像是在董贤身上做最后的努力,“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此时若能顺从哀家之意,哀家之前对你的承诺依然有效,哀家向你保证,只要你离开长安,便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若是你固执己见,仍然不思悔改,那哀家也无话可说,你自斟自饮便是。”
☆、帝太后(下)
“生离不如死别,谢太后恩典!”董贤异常平静地取过白漆壶,看上去波澜不惊,手握瓶颈将茶碗盛满。
“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要仔细想清楚了!”丁姬似乎并不情愿动用最后的杀手锏。
董贤缓缓将酒碗端至眼前,望着内里泛起深红色的浓稠液体,心说彷徨无益,此生与刘欣相知一场,也算没有留下任何遗憾了。虽然自己完全可以不喝这毒酒,亦可凭借高超的武功轻松脱身,甚至可以拖延到刘欣赶来中安殿搭救自己。但此刻所思所想,不过是以死明鉴:宁肯赴死,也要守护与刘欣彼此之间难得的情意,决不教旁人小觑,误以为这份深沉纯爱经不起区区一碗毒酒的考验。
主意既定,董贤把心一横,仰脖饮尽毒酒,坦然将空碗放回地面。
酒碗失去重心,摇晃几下之后,歪在一旁。
“你......你可真是个狠毒的家伙!”丁姬不曾料到董贤真敢把事情做绝,待命堇色出手阻拦时,已是晚了一步。
就在一切无可挽回之际,却听“砰”的一声,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大力踹开,天子刘欣只身冲入殿内,身后王获和随从宫人不敢擅入,留在殿门口候命。
中安殿里的僵持状态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打破,三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全无礼节的来客。
“星辰,你怎么被折磨成了这个样子......”刘欣踉跄着一下子跪扑在董贤身旁,眼见对方脸庞红肿、嘴角破裂,顿时心如刀绞,泪奔着朝门外大声吼道:“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传太医来见!”
“诺!”王获从未见过刘欣情绪失控到如此地步,连忙领命奔赴太医院。
“星辰,是不是很疼?让朕瞧瞧......”刘欣伸手轻轻触了触董贤被打得不成样子的脸颊,唯恐弄疼对方,便不敢再碰,转过头来怒怼床榻之上咳嗽不已的生母丁姬。
丁姬好容易止住咳嗽,与亲生儿子四目对望。
“母后,您现在是身份尊贵的太后,理当作公众表率,怎可在宫中滥用私刑,擅自处罚儿子的身边人呢!”刘欣强忍住满腔怒火,质问高高在上的帝太后。
“皇帝若还当哀家是你的母亲,只在旁边看着便是,什么都别插手,待哀家替你处置了这个祸害,再做道理!”丁姬见刘欣出言不逊,不免病上加病,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顺手拔下所戴凤翔嵌宝金簪,贴在脖间威胁道,“皇帝今日依哀家便罢,若是不依,哀家便即刻死在你的面前!皇帝可知,这个祸害冥顽不灵,已经当着哀家的面饮下毒药,狠毒得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既如此,哀家便陪他演完这出戏,索性一了百了,大家干净!”
“什么,您还赐他毒酒!”刘欣闻言犹如五雷轰顶,环顾四周,很快便发现近旁地上的白漆酒壶和底部残留着些许深红色液体的空碗。沉寂须臾,忽然像疯了似的按住董贤肩头,瞪大了眼睛问道,“母后让你喝,你就这样乖乖喝了?”
☆、中安殿乱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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