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你结识小牙之际年纪尚小,否则我还真有点担心那家伙捷足先登,一不留神便与你患难见真情,恰如你我在雒阳城被紫衣人围堵追杀一般难舍难分。若果真如此,还有我什么事?轮得到我跟你怎样吗?”刘欣既庆幸又后怕,唯恐别人先一步博取到董贤欢心......
“胡说什么呢?你以为我就那么人尽可夫,但凡对方是个还不错的男人,便上杆子贴过去献身了吗?”董贤见刘欣口无遮拦,将自己视为毫无原则的乖张之徒,未免触动肝火。而仓促间提及“人尽可夫”四个字,又暗合了“为夫”的调侃,不觉深感害臊,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在你眼里,我是一个对于感情如此随便的苟且之人,那我无话可说,就算我当初被猪油蒙了心,误把你视作正经人,甚至对你一见钟情,不惜投怀送抱好了吧......”
“我不过是因为患得患失才口误这么一句,倒让你借着我的错处摆布一通,你说说,有你这样寒碜人的吗......”刘欣不由分说地展臂将董贤揽入怀中,连声宽慰道,“你我之间意浓情长,难道还经不起个把误解之辞的考验不成?若我哪句话说得不合适,你指出来,我改过便是,哪有真往心里去,不依不饶地针锋相对的道理呢?实不相瞒,我对‘患难见真情’这种东西还真是又爱又怕,不信这一套吧,你我相识倒多亏了这五个字;信这一套吧,又总担心你跟除我之外的其他人上演这一幕,心里难免发憷得紧。直到听你亲口承认对我‘一见钟情’,我才如释重负,心说原来你跟我对你的感情一样,都是注定而起的真爱,跟患没患难无关,就算我在大街上痴痴站着,一旦被你瞧见了,你便要立刻爱上我的,是这个道理吧?”
“真搞不懂你,明明心里跟明镜似的,却还老是拿话激我。我算是明白了,原来尽是诓我来着,非得从我口中逼出‘一见钟情’的说法,你才满意对不对?”董贤无法抗拒与刘欣暖心相拥,那点因为口舌龃龉而滋生的火气,早被对方这一抱温存给消弭殆尽了。花都雒阳,城隍庙戏台,苏妲己的惊鸿一瞥,扪心自问,钦慕刘欣其人,便是始于那一刻的神魂摇荡......
是夜。长乐宫,椒房殿。
红烛光影摇曳中,皇后傅黛君身着薄衣跌伏于地,贴身侍女卉云跪立在旁。殿内四处散落着浆果冰粉酪残羹和破碎的盘碟碎片,那朵雏菊形宫花珠翠,也悄然绽放在这满堂残缺之间。适才王获入殿禀明皇上口谕的画面历历在目,殿门被人从外部关闭的响动仍于耳畔回荡。
傅黛君了然于心,自己又被人给算计了。说什么椒房殿送给凤凰殿的点心里掺有君影香,意欲以山谷百合的慢毒加害驸马都尉,生辰宴上连累其亲眷中毒;又诬赖伺候皇后近侧的卉云偷跑进御花园,瞅准时机将无忧翁主推落石阶,致其腹中胎儿不保,甚至不慎将身上佩戴的宫花珠翠遗失在行凶现场。真是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啊......她像是被人打了闷棍一般,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没有做过的事情,怎么桩桩件件都扣到了自己头上,而且跟紫玉镶金镯引发的天王庙事件类似,回回铁板钉钉,人证物证俱在,叫人无处喊冤,更无从申辩!
☆、环佩冷
“可曾记起点什么没有?你倒是说话啊!”傅黛君焦灼地用手捂住前额,低声询问近旁同样惴惴不安的卉云,“别在你发髻上的宫花珠翠忽然出现在御花园,外人皆以为无忧翁主跌倒流产一事是本宫指使你为之,皇上不罚你,本宫也不罚你,但你总该给本宫一个合理的解释吧?”
“娘娘恕罪!奴婢实在不知,妥妥地收起来的首饰,又没长翅膀,怎么就飞到御花园里去了,除非......”卉云自知百口莫辩,纳头拜过之后,抬起脸来神秘兮兮地向主子禀告道,“除非咱们殿里有奸细,背地里偷偷拿走奴婢的宫花珠翠,带进园子里栽赃陷害......”
“本宫也曾怀疑过身边藏着凤凰殿的眼线,但时下在椒房殿内当差的宫人,无论宫女还是内侍,进殿伺候之初,都是你随本宫细细甄别过的。如果说连他们之中都有靠不住的人,那岂不是天大的讽刺?”傅黛君未置可否地虚起眼缝道,“卉云呐,你不是不知道,本宫自从输掉跟帝太后之间的那场赌约以后,便决意摒弃博取圣心的痴望了。既然皇上的心思过去和现在都不在本宫这里,将来也不可能回到本宫这里,实非人力可以挽回,那本宫还去御前自讨没趣做什么......不过本宫毕竟正位中宫,是皇上的发妻,为了巩固后位,维系傅家一门荣耀,纵使不谈感情,绵延子嗣还是必要的。今日御花园和凤凰殿接连出事,皇上随即下令禁足,连见本宫一面都不给机会,更懒得听本宫辩解,令人被动不堪......”
“娘娘先不要纠结翁主坠阶,姑且只想驸马都尉亲眷中毒一事,这覆盆子口味的浆果冰粉酪制好之后,乃由奴婢亲手分别呈送各殿太后和驸马都尉处,为何四位太后那边皆道无事,唯独凤凰殿闹出了这么大的幺蛾子?如若不是椒房殿的人动的手脚,”卉云声线阴冷地提示主子道,“娘娘不妨仔细斟酌斟酌,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你是怀疑,这一切都是驸马都尉自编自演的苦情戏,不惜让幼妹中毒,妻子落胎,都是为了构陷本宫?”傅黛君似乎不愿相信董贤心肠歹毒至此,迟疑道,“单是用毒还事小,山谷百合虽有毒,但并不是无方可解,对症下药便有转圜的余地,驸马都尉不会不明白。但落胎事大,本宫倒没看出,驸马都尉竟有这般气量,舍得亲手葬送掉自己的骨血?”
“娘娘心善,不识世间险恶。这驸马都尉自攀附皇上以来,仗着圣恩眷顾,做了多少谄媚惑主之事,宫中上下谁人不晓?为求飞黄腾达,驸马都尉一门心思巴结皇上,表面上看是处处替皇上着想,实则步步为营,一寸接一寸地巩固自己在宫中的势力。常言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为求荣华富贵,便是舍了手足和妻室,对他这种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娘娘可不要被此等奸佞小人给骗了才好!”卉云劝诫完主子,脸上突然浮现出某种自鸣得意的表情道,“娘娘有所不知,奴婢近日听到一条传闻,事关驸马都尉,不知当讲不当讲......”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忌讳的,但说无妨。”傅黛君抚了抚云鬓。
“奴婢听人说,翁主这一胎来得蹊跷,似乎是过门之前就怀上了的。”卉云回禀道。
“年轻男女之间,婚前私定终身,奉子成婚也是有的。”傅黛君对小道消息颇不以为然。
“娘娘别忘了,驸马都尉可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他的举手投足无不关乎自身恩宠和家族荣辱,像是娶亲这样的大事,倘不得皇上允准,必不敢擅自做主。”卉云晓之以理道,“过去驸马都尉对娘娘赌咒发誓,说是此生绝不与皇上保持超过伯牙子期之上的关系,娘娘想想看,一旦被皇上得知连碰都不让他碰的男人,私下里却与他人私相授受,暗度陈仓,行那苟且之事,连孽种都给造出来了,能宽宏大量到赐婚封贵的地步吗?”
“若不是你提醒,本宫险些被驸马都尉的诡计给蒙蔽了过去......”傅黛君恍然大悟道,“本宫一直不解,驸马都尉为何这般好心,在御前替本宫美言,劝说皇上临幸本宫,原来是以退为进,既博了贤良知己的名儿,又悄无声息地狠狠摆了本宫一道,想来着实可恶!”
“奴婢特意问过少府中负责皇上起居事宜的宫人,娘娘可知,皇上之所以选在今夜与娘娘圆房,也是驸马都尉插手干涉的结果。”卉云继续向主子诉告道,“他故意将皇上与娘娘的吉日定在自己的生辰当日,为的不就是让皇上心里过意不去吗?有了这层铺垫,再将精心策划的苦肉计付诸实施,既绊住了皇上的人,又拴住了皇上的心,好处都叫他给占去,恶名全让娘娘担着,可知此人居心叵测,用心险恶啊娘娘......”
“你既知道这些,怎么不早说,何故拖到现在才告诉本宫?”卉云一番解说鞭辟入里,不由得傅黛君不信,现如今木已成舟,为时已晚,心里便有些埋怨侍女知情不报,否则也不至于教别有用心之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娘娘恕罪,奴婢之前多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岂敢拿胡乱听来的闲言碎语来叨扰娘娘耳根子清净呢......”卉云叩首谢罪道,“一切都怪奴婢疏忽大意,遗漏重要信息,连累娘娘遭人算计,虽万死难辞其咎!”
“驸马都尉阳奉阴违,本宫尚且被他诓骗而不自察,你又能奈他如何?罢了,遭一蹶者得一便,经一事者长一智。有此事作例,你我主仆二人也算得了个教训,往后更加小心提防凤凰殿就是。再说圣谕只是让本宫禁足,本宫依旧是后宫之主,待熬到出头之日,再找驸马都尉把这笔账好好算清楚!本宫倒要看看,笑到最后的,是他凤凰殿,还是我椒房殿!”
“娘娘英明!”见主子身处逆境仍斗志不减,卉云那颗悬着的心稍觉安定。
夜深了,椒房殿再度归于沉寂。
傅黛君两眼死死地盯着殿内特意为圆房吉日点燃的龙凤对烛,把董贤恨得咬牙切齿。
正可谓:金屋忆情郎,玉殿夜凄凉。
龙卧凤凰乡,环佩冷椒房。
☆、蹇修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句俗语,不仅广泛流传于民间,对皇宫同样适用。
话说皇后被禁足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长乐、未央二宫,又因刘欣对相关人等早有严令,驸马都尉生辰当日之事绝不可外泄,宫人们捕风捉影,谣传椒房殿得罪了凤凰殿,惹得龙颜大怒,皇上为袒护断“袖”男宠而下旨责罚糟糠之妻,结果便是越发哄抬起刘欣的色令智昏,在董贤头上平添了更多虚妄的骂名。
刘欣事后积极澄清原委,以定宫中人心。因亲疏有别,在拜见帝太太后傅瑶、帝太后丁姬二位骨肉至亲之际,将手中掌握的证据向祖母及生母和盘托出,以求得两位太后的谅解;而对于太皇太后王政君、皇太后赵飞燕二位宫中长辈,则只做了礼节性拜谒,推说皇后傅黛君言语冒犯天子,特罚其禁足椒房殿数日以示小惩大诫,除此之外不做他想,遑论废后一说。
既然禁足只是禁足,皇后仍是皇后,这场风波便失了继续鼓吹的价值,逐渐归于平息。
时光荏苒,转瞬初秋已至。
话说一日午后,董贤正在凤凰殿中小憩,忽闻御林军副头领王崇来报,说是无忧翁主托人来请,务望驸马都尉及早拨冗回家一趟,迟恐生变。于是不敢耽搁,匆匆禀过刘欣之后,便要即刻动身。刘欣无不允准,因记挂心爱之人安危,故遣王崇带兵陪护同行。
董贤一行旋即出宫,一路驰马奔赴关内侯府。
是日傍晚。关内侯府后堂。
厅堂之上,董恭倚靠太师椅呆坐着,脸庞通红,面露愠色,似曾与人发生过激烈争执。刚跟爱子打过照面,便不无恼火地向对方诉苦道:“你这个妹妹,想是自幼叫为父给宠坏了,眼下全无女德,不服为父管束。贤儿若有办法规劝于她便罢,若是连你都束手无策,日后只当我们董家没她这个不孝逆女,由着她自生自灭便了......”
“赟妹年纪还小,若有不是之处,慢慢开导便是,父亲不必动怒,珍重身体要紧。儿子见赟妹一惯知书达理,断无拂逆不遵之理。”董贤本想好言宽慰父亲,忽然发觉脚边散落着缕缕秀发,像是剪断后弃之地面的,不免心生疑窦,忙拾起来放在手上端详,联想董恭所言,便试探地问道,“赟妹的头发,怎会掉得满地都是?敢问父亲一句,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为父见你妹妹一天天大了,是时候给她物色一门好姻缘,心里难免焦急。之前她总推说不肯,原以为不过是女孩子家的心高气傲,也就暂且作罢,从未勉强行事。如今时来运转,圣恩浩荡,为父获封侯爷,你妹妹也成了尊贵的侯门千金,此时谈婚论嫁,满城王公贵胄还不是任她挑选?不想你妹妹好赖不分,说什么对成婚不感兴趣,宁可终身不嫁,这是体面人家的小姐该说的话吗?”董恭捶胸怄气道,“为父见她言语不着边际,盛怒之下,便斥责了几句。谁知这孩子气性倒大,解开束髻,摸出金刃将头发割断,甚至扬言‘与其被迫嫁人,不如上山修道’,口出威胁之词,简直岂有此理!”
“赟妹既然如此坚持,若非心有所属,便是另有主张。”董贤猛然回想起自己还是太子舍人之际,兄妹之间曾就终身大事进行过一次深入交心,董赟言之凿凿地向宣布:我这辈子,不愿花心思思慕任何男人,更不肯为男人绵延子嗣,我只想为自己而活......说话间所显露出的那种毅然决然的表情,至今让人记忆犹新。将心比心,不由得替妹妹辩解道:“想当初我和皇上的关系昭然之际,父亲嘴上不说,心里却未必认同,但您终归是让儿子自己拿的主意。所以儿子斗胆请求父亲,也用宽待儿子的胸怀包容赟妹,让她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想要过的生活,不致太过情郁于中......”
董恭本想着儿子会站在自己一边,岂知对方竟跟女儿一个鼻孔出气,不禁大失所望。碍于王崇一行守在门口,父子相争让外人看笑话不说,传到皇上耳朵里也是无趣,便背过脸去,只低沉地说了句:“你是你,赟儿是赟儿,小女子怎可与堂堂男子相提并论?你再不济,不是也什么都没耽搁,把无忧翁主给娶回家里来了吗?贤儿啊,只要为父活着一日,便由不得你妹妹胡闹!她不嫁人,除非她死了,否则便是绑,为父也要把这个逆女给绑上花轿......”
董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惜端出家长的架势意图强迫女儿就范。
情知长幼有序,多说无益,为免矛盾加剧,董贤只得先退让一步道:“父亲,您这又是何必呢?不如儿子先去瞧瞧赟妹,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可想......”说罢,朝董恭坐的位置行了个礼,转身前往董赟所在的闺房。
“或嫁或死,无非二者择一,难道还能有第三条路可走不成?”退出堂门之际,董贤耳畔传来父亲在厅内放狠话的怒吼声。
常言道:养儿方知父母恩,董贤对此并不完全认同,因为这种后知后觉的论调,实则是建立在传宗接代基础上的独断论。他的理论是,无论是否生养过自己的孩子,都不该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这是人之为人的原则,但并不代表做父母的有权恣意妄为地摆布子女,为人子女者必须无条件顺从父母之意,否则便是家族桎梏和愚孝,极易给子女造成终身不幸。
正是抱定这一想法,董贤暗暗发誓,绝不会为了迎合父亲的固执而推波助澜,扮演葬送兄妹情谊和妹妹一生幸福的帮凶角色!
来到董赟闺房近前,才发现义妹朱宛亦领着婢女翎儿,连同小凉小果及一干闺中服侍之人,悉数被拒之门外。董贤迎上前去,向他名义上的妻子发问道:“里面的情形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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