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赟妹性情刚烈,适才同父亲闹得很不愉快,回来之后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中,想来也有近一个时辰了。妾身眼见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唯恐赟妹出事,这才一面遣人往宫中向贤哥报信,一面带人守在这里,寸步不敢离开,盼着贤哥赶紧回府斡旋......”宛亦垂泪应道。
“宛妹勿忧,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是正经。今日之事,为兄自有定夺,必不会委屈了赟妹的。”董贤轻捏义妹的肩头,想到不久前对方才经历过小产,恢复不易,又感念自己不在府中之时多亏对方尽心操持家务,柔声宽慰道,“你自己也才刚恢复不久,尚需好好调理,遇到操心的事情,叫人进宫找我便是,切勿凡事勉为其难,以免累坏了身子。”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贤哥放心。”宛亦贤惠明理,不忍叫董贤两头牵念。
“赟姐姐太可怜了,星辰哥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替她出头哦!”小凉小果合手乞求道。
“那是当然,我怎么会看着你赟姐姐受苦而袖手旁观呢?”董贤首肯道。
闺阁内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动,董贤的神经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口呼“不好”,飞起一脚踢开房门,径自闯了进去。宛亦等人亦跟随贯入。
屋内情景果然不出所料,只见白绫围成的椭圆形长圈,一头垂拉着房梁,另一头却牢牢套在董赟的脖子上!刚才发出的动静,便是用来垫脚的木凳被踢倒时撞击地面所致。
董赟命悬一线,情况万分危急!董贤忙借着轻功凌空而起,一把将妹妹拦腰抱住,又揭脱缠在轻生者颈项的绢绫,随即半跪落地,让对方头枕自己臂弯,背靠摆着跪姿的大腿内侧。
因发现及时,轻生者胸脯浮动,表明尚能自主呼吸。众人见有惊无险,皆松了一口气。
然而吊在白绫上的时间虽然不长,董赟颈项却仍旧显现出一道深红色的勒痕,令人触目惊心,不忍直视,宛亦等人俱掩面垂泪不止。
过去只知董赟性情如男子般爽直,遭逢今日一事,董贤方知妹妹刚烈至此,回想之余竟有些后怕。稍待片刻,见对方缓缓醒来,便既心疼又怜爱地规劝道,“有什么不如意,告诉为兄,不管他人怎样,我的心总是向着你的,何必自寻短见,以死相抗呢......”
“是啊赟妹,贤哥说的对,凡事没有绝对,事在人为,办法总比困难多,我和贤哥都会在父亲面前替你说话,绝不会违背你的意愿,亲手把你往火坑里推的,”宛亦从旁帮衬道,“不过你想过没有,此番轻率行此决绝之举,倘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让父亲和贤哥情何以堪,今后何以立足于天地之间啊......”
“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董赟纤手勾住董贤脖子,伏在对方身上大放悲声道,“父亲催婚得紧,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一时想不开才犯起糊涂来的,只为了却尘缘,绝不是想要给家族抹黑,连累父亲和哥哥......”
“家族的名声再要紧,也要紧不过你的终身幸福。赟妹的心意,为兄了然。既然不愿嫁与旁人,为兄断不会袖手旁观,由着父亲牛不喝水强按头!”董贤用手温柔地摩挲着妹妹的后背道,“还记得为兄任太子舍人时,咱俩在庭院里一起赏月时约定过的事儿吗?现如今既已走到这一步,是该为兄履行当初的承诺,及早把你的终身大事给敲定了才好......”
☆、董昭仪
“当初的承诺?”董赟哭声渐小,哽咽着离开董贤的环抱,怔怔地望着对方真挚的双眼。
“是啊,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你不是曾经对为兄提起过,你真正钦慕之人,其实是太子殿下,也就是当今皇上吗?”董贤朝董赟眨了眨眼睛,循循善诱道,“父亲为你谈婚论嫁之际,与其忤逆,不如直接把话挑明了,就说你早已心有所属,非刘欣不嫁又有何妨?”
非刘欣不嫁?董赟暗自惊讶,思量片刻过后,终于记起当初兄妹赏月交心时,自己随口一说的那句玩笑话来:既能不嫁给其他男人,只要跟哥哥待在一起,无论当宫女还是当娘娘,我都心甘情愿......顿时明白董贤的良苦用心,原来是打算借皇上的庇佑替妹妹免去嫁人的困扰!本以为只是兄妹戏言,不想今日竟一语成谶,于是心潮澎湃道:“哥哥莫不是想让我......”
“议定之事,为兄说到做到,赟妹不必多虑。待我禀明父亲,回宫之后再向皇上请旨,必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你只需在家中静候佳音便了。”董贤为了争取妹妹的自由,决意放手一试,勇排众难促成此事!强以为之多少对不住刘欣,惟愿他能够理解自己的苦衷......
“只要能够走出眼前的泥潭,我情愿听从哥哥的安排,只是这样做会不会影响到皇上和哥哥的......”董赟貌似不想为了摆脱自己的窘境,而打破董贤苦心营造的既存幸福。
“贤哥,你何苦......”闻听此言,宛亦错愕不已,毕竟丈夫和天子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
“此事事关我与赟妹的先约,回头再细细讲与你听。”董贤仰面朝妻子报以拈花一笑,又好言劝慰董赟道,“皇上待为兄一直很好,他若得知你的情况,相信也会乐意挺身而出帮这个忙的,所以根本没有必要过意不去......”
见董贤言出必行,宛亦和董赟都不好再说什么,一切听之任之。
董贤果然言而有信,安抚过董赟,又在家人面前把话言明。董恭见女儿打定了随兄进宫侍奉天子的主意,喜忧参半,遂不再横加干涉,惟放任自流而已。
离家前,董贤曾与宛亦有过一番交流。先是从对方那里拿到了其父朱博寿宴当日,到场的中青年男宾详尽名单,相信施暴之人必暗藏其中;再是御花园失足跌倒一事,是否有人故意推搡,对方仍然不置可否,声称对当时的情景还是完全没有印象。
是夜。未央宫,皇帝寝殿。
“你若执意要我将赟妹收入后宫,我也可以着人安排,怕只怕这样做委屈了‘小姨子’,更委屈了你。要不然,你我再从长计议,另觅良策如何?”听完董贤的请求,刘欣情知此举只是救人救到底的权宜之策,并不是真要与董赟共效于飞,但仍心存芥蒂,面露犹豫之色。
“知道你有你的为难之处,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哪里还有别的什么良策......”董贤无奈应道,“赟妹心志高远,不输你我,我这个当兄长的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世俗埋没,厚起脸皮求助于你,若是你再推脱,照她的脾性,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一心只为你和赟妹思虑长远,并无半点推脱之意。”刘欣见董贤把自己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满脸无助的神情更增添了几分动人之处,咬咬牙承诺道,“罢了,就依星辰所言,在未央宫里给赟妹寻找一处栖身之所吧!赟妹乃是侯门千金,又是我的‘小姨子’,眼下中宫失德,后宫倒是确实缺少一个可靠之人,不如借此机会一步到位。且容我想想啊......”
“赟妹初涉宫闱,位分不宜过高,省得惹人非议。”董贤从旁建言道。
“宫中的蜚短流长何时停息过?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好了,”刘欣不以为然地开导道,“再说惹人非议算得了什么,不被欺负和算计才最重要。纵然故意放低姿态,让赟妹屈居妃嫔末流,结果也不会有所不同......昭仪,我看不如就封赟妹为昭仪好了!”
“昭仪?”董贤大惊,心说昭仪之位为汉元帝所创,视丞相,爵同诸侯王,乃是仅次于皇后的尊贵等级,此刻刘欣轻描淡写般脱口而出,令人惶然无措,便道,“兹事体大,不是随便可以闹着玩的。何况天子一言九鼎,传到旁人耳朵里白白叫人笑话,切莫再提昭仪二字!”
“你看我的样子,像是信口与你顽笑的戏言吗?”刘欣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在凤凰殿,即便日日如履薄冰,处处与人为善,也免不了无端受人嫉恨,宫中生活就是这样残酷。赟妹一旦入宫,倘若不能尽快站稳脚跟,就会似你这般屡屡受宫中阴谋所累,到那时再做布置就被动了......依我之见,示弱不如示强,你和赟妹血脉连通、唇齿相依,正好互为照应。封赟妹为昭仪,也好提醒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董家上下深承圣恩,背后有我刘欣撑腰,看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何尝不知,送赟妹入宫,实是祸福参半的冒险之举。宫中虽有许多身不由己,但至少能够免于谈婚论嫁的困扰,但愿赟妹内心获得清净和真正的自由......”董贤想到以后可以和妹妹聚在一处,忧虑之余,也有些许欣慰。
经过刘欣紧锣密鼓的多方协调,尤其是在祖母傅太后处以解除皇后禁足、将“帝太太后”改称更为尊贵的“皇太太后”两条为交换条件的铺垫下,这一年深秋终于收获了董贤兄妹二人翘首以盼的硕果:董赟获封正一品昭仪,位同副后,赐居毗邻凤凰殿的飞翔殿,照样将殿内陈设焕然一新。为弹压皇后,警告其安分守己,又特意将飞翔殿改称椒风殿,与皇后的椒房殿仅一字之差。同时荣泽家门,董昭仪生父董恭顺理成章获徙卫尉一职,其长兄董贤亦加封高安侯。跟着沾光的还有董贤的岳父、无忧翁主的生父朱博,亦得擢升京兆尹一职。
令刘欣和董贤深感意外的是,董赟自进宫以来深识大体,不但每日向长信殿太皇太后王政君、永信殿皇太太后傅瑶、长秋殿皇太后赵飞燕、椒房殿皇后傅黛君请安,还主动请命至中安殿帝太后丁姬处长期侍疾。两月下来,宫中皆赞董昭仪待四宫太后勤谨恭顺、待皇后谦卑知理,待宫中众人宽仁和善,是位不可多得的贤妃。
深秋的一天晚上。未央宫,皇帝寝殿。
“真想不到,赟妹简直是个八面玲珑的纵横家,连日周旋下来,便已在宫中颇得人缘。如今上至诸位太后,下至宫女内侍,竟没有人挑得出她的错处,实在不简单!”刘欣在董贤面前啧啧称赞道,“你这个妹妹,做了许多你我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日后她若真能独当一面,让皇后心生忌惮,便可保得宫中太平,也可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风波......”
“若论待人接物,赟妹自然胜过我百倍千倍。只要她在宫中受人爱戴,四宫太后和皇后都容得下她,我就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了......”这些日子董贤从旁察言观色,发现董赟为人处世老练世故,兼有女汉子的决断和弱女子的柔顺,将宫中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拿捏得极有分寸,不失政治家风范。之前还唯恐妹妹担不担得起昭仪的位分,事实证明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董赟既谨守妾妃之德,又有能力游刃有余地处理好昭仪执掌权限内的大小事务,与在侯府里做闺房小姐时相比,言谈举止越发滴水不漏,教人无可挑剔。
“赟妹全然不以风花雪月为念,真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啊!”刘欣放下手中的竹简奏章,抬起头来凝望着烛光下董贤熠熠生辉的隽颜道,“可我还是顾虑,有朝一日她若忽然转了性,对男女之事有了和现在截然不同的想法,到时咱俩跟她的关系会不会变得很尴尬?”
“赟妹曾为逃避出嫁而动过轻生之念,人的初衷想必不会说变就变。”话虽如此,世人皆言:女人心,海底针。董赟入宫后的种种动向,使董贤时而感觉身边这个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妹妹熟悉而陌生,对她还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毕竟父子兄妹重逢算起来才刚一年左右,其间又因自己久居宫闱,与家人聚少离多,感情方面尚需沟通磨合并不足为奇。
“希望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否则我就真拿她没辙了......”自嘲过后,刘欣猛然记起一事,便道,“前些日子你转给我的那份疑犯名单,早朝路上收到之前派出的暗行御史回报,说是逐一排查过后,还剩下三个人嫌疑未消。我想那晚对翁主施暴的人,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事关宛妹清誉,不便张扬,唯有靠你出面嘱咐暗行御史办案,才不会走漏风声,让你费心了。”得知在刘欣的督促下,此事推进得如此神速,董贤不禁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心怀感恩地问道,“眼下嫌犯已经缩小到区区三个人的范围,替宛妹雪恨应该指日可待了!那你告诉我,名单上最后剩下的到底是哪三个人?”
“孔放,丞相孔光独子。师业,左将军师丹独子。还有这个傅越,孔乡候傅晏二子,也就是皇后二弟,论亲恰好是我小舅子。”刘欣如数家珍般向董贤揭晓答案道:“一旦查证属实,玷污翁主清白之人就在这些人当中,那就意味着,某位朝堂之上的肱股之臣或是荣冠朝野的皇亲国戚便要遭殃了......”
☆、形昏
“为人子女者作奸犯科,做父母的未必知情。即便真凶浮出水面,只需处罚始作俑者便是,与其株连到几位大人身上,不如网开一面更显天子恩德?”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董贤的内心纠结不已。依照大汉律例,毁损妇女清白,重者当处弃市(在人众集聚的闹市,对犯人执行死刑)。然而即便来日真相大白,若为宛妹名节着想,利弊权衡之下,绝无可能将恶徒移送有司定罪量刑。否则不可避免要将受害人不堪回首的过往公之于众,这无异于揭开旧伤疤,对受害人造成二次伤害,极有可能导致善恶双方同归于尽的后果。到头来“惩恶”大刀阔斧,“扬善”却无从谈起。
“子不教,父之过。管教不严、纵子行凶,对于任何一位朝廷重臣而言是难以掩盖的污点,那些虎视眈眈的官僚们,肯定不会放过扳倒政敌的绝佳机会......届时弹劾奏章一定会在案牍之上堆积如山,我袒护不了他们,唯有忍痛割爱、平息众议而已,这就叫做牵一发而动全身。”刘欣无奈地苦笑道,“话说回来,这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死磕。一想到翁主所承受的巨大痛苦,甚至还连累星辰你代人受过,迫不得已结了这场缺少感情维系的姻缘,真恨不得将此恶徒碎尸万段!”
“这是我跟宛妹同恶徒之间的私人恩怨,与前朝党争无关。等到尘埃落定之日,我自会将恶徒送到宛妹面前,任由她处置。所有的一切都会秘密进行,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发生你所担心的事情......”高处不胜其寒,董贤深知刘欣这龙床坐得不易,不忍见他无缘无故失掉左膀右臂,便暗下决心,待水落石出之后私事私了,确保事态不扩大蔓延至朝堂之上。
“这也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刘欣欣然首肯,随即又对董贤提出的私了提议加以完善道,“到时不必你亲自动手,只消我下一道密旨,将恶徒赐死便了,岂不更加省事?我已嘱咐王获和王崇抓紧跟进此事,星辰勿忧。”
“也好,我听你的。”董贤见刘欣筹划周密、处置得当,不免心悦诚服。转而又想:孔放是丞相之子,师业是帝师之子,如果说这两人还算好办的话,那傅越可是傅家子弟,是皇后傅黛君的亲弟弟,刘欣岳父傅晏的爱子,这般沾亲带故,着实叫人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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