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弄是非?歪风邪气?皇祖母到底在盘算什么?刘欣不明就里。
众人还在细细吟味此言所指,但听傅瑶侧目命令琉璃及随行内侍道:“后宫安宁,对前朝也是大有裨益的,哀家当为朝廷尽忠,为皇帝分忧。动手吧......”
傅瑶话音刚落,离她最近的两名内侍便出列,面无表情地疾步踱至宫女拂夏身后,不待对方回过神来,便老鹰捉小鸡般压肩反剪地束缚住猎物双手,使之动弹不得。
“太......太后......”拂夏被这突如其来的粗暴待遇吓得措手不及,惊恐万状地拼命抬起脸庞,却见傅瑶身旁的琉璃姑姑迎头而来,手中所端花色黯淡的瓷碗,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自己面部猛递过来,同时伸到眼前的,还有她那保养得表皮完全不曾起皱的手背。
那手背越是靠到近前,越是逐渐弓成五指相扣的爪形,直至将拂夏两靥给紧紧捏住。
琉璃左手背上那道形如闪电的紫绿色伤痕犹在,只是颜色褪浅不少,不免重新勾起董贤脑海中关于昔日帝太后身中雷公藤毒素一事的阴霾,难道皇太太后威严长者的面孔背后,暗藏着为达目的不惜牺牲儿媳身体的阴险且丑陋的鬼蜮?
不及细想,只见拂夏上下嘴唇一刹那便被强行打开,与瓷碗边缘亲密接触,大半碗深灰色浆水便顺着口腔和食道灌入体内。
傅瑶竟公然无视天子的威仪,在刘欣眼皮子底下赐死宫人!
等到众人震惊于皇太太后肆无忌惮的跋扈时,琉璃早已端着空碗退回原位,两名内侍手里驾着的拂夏也成为气息无存的瘫软之躯。
“皇祖母,您这是......”刘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傅瑶完全没有考虑到他这个亲孙子身为大汉天子的君威和至尊,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犯事宫女处以私刑,须臾之间便断送了一条年轻的生命。
“还不抬下去,仔细处理掉,尤其需要提防宫里头许多好事者的眼睛!”皇太太后傅瑶竟像没事人一般,只顾着嘱咐内侍干净利落地进行善后。
“皇祖母!”刘欣冲着无动于衷的傅瑶大呼。他本想说:朕还在这里,您怎么可以事先一句商量的话都没有,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手?您这样做,置朕于何地!虽说朕是你一手带大的孙儿,但朕更是一国之君,岂容他人公然挑衅!
然而刘欣最终没有勇气把话挑明。除了宣泄不满情绪,不得不承认,他拿傅瑶没辙。
更何况,即便当着众人的面宣泄不满情绪,也只会自证窝囊无用。刘欣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承受这种无可救赎的挫败感。
“为了皇家的颜面和后宫的安宁,哀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皇帝,你得体谅哀家的难处。”与其说是辩解,傅瑶此刻的托词更像是覆水难收的知会,有心让刘欣明白,为了家族荣耀和后位的稳固,她别无选择。
“但凭皇祖母处置。”刘欣自知木已成舟,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皇帝既信得过哀家,哀家自当尽力为天子分忧。”傅瑶首肯,继而将目光转向傅黛君道,“皇后虽无大过,但遇事莽撞,处置失当,尚需好好磨砺磨砺心性。”
“臣妾谨遵教诲。”除掉拂夏这个眼中钉,傅黛君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心情确乎畅快不少,心说果然是自家人帮自家人,堂姑母的心终归是向着自己的。
“自即日起,除午间休憩和晚间就寝外,余下的时间,皇后需亲至永信殿陪伴哀家近前。哀家虽没有做过正宫,但有关如何谨守女德,和睦宫闱,尚有不少心得希望能与皇后分享。”傅瑶字字铿锵道,“皇后,哀家这一番苦心,你可愿意领受?”
“太......太后......您要臣妾......”傅黛君猜不透堂姑母此举用意,唯有惊诧而已。
“怎么,皇后对哀家的提议有所异议?”傅瑶抢白。
“受教于皇太太后,臣妾不胜欢喜。”傅黛君情非所愿,却不敢坚持,言不由衷应道。
“皇后陪伴哀家左右,分身乏术,后宫之事却也不能没有人照应。依哀家看,昭仪端庄贤淑,玲珑聪慧,便由昭仪协理六宫事,皇帝以为如何?”傅瑶凭一己之力保得傅黛君周全,情知不可一手遮天,须得平衡利害才不致在自己和皇帝之间造成无法逾越的隔阂,故而提议抬举董赟。
“如此甚好。昭仪,你可愿意出力,协助皇后操持六宫大小事务?”刘欣朝董赟使眼色。
“臣妾定当竭尽所能,替皇上和皇后娘娘分忧,不负皇太太后信任。”董赟乖巧应承。
“很好。哀家乏了,剩下的事交与皇帝和昭仪善后罢,皇后,我们走。”傅瑶见此行目的已达,便撇下刘欣等人,率先领着傅黛君和琉璃等从人缓缓离开了中安殿。
“今日之事,不可对外泄露半个字,否则朕绝不饶恕。”刘欣脸色之难看可想而知。
众人无不诺诺。但凡不愿引火烧身者,守口如瓶当属必然之选。
待到李太医、绿添音等闲杂人等退下后,刘欣携董贤、董赟再次走到丁姬寝台前,忧心忡忡地望着生身之母憔悴苍白的面容。谁知就在此时,但见丁姬忽而双目微睁,将守在床边的刘欣、董贤、董赟及贴身老宫女堇色缓缓扫视一番,伸手去探儿子的手,似乎欲言又止。
“母后醒多久了?眼下感觉怎样,不如让儿臣唤回李太医替您诊治诊治?”刘欣见生母苏生,略感宽慰,握住对方纤手,嘘寒问暖连声。
“哀家身体无妨,原本早醒了的,听见皇太太后忙于发落众人,索性默不作声,免得节外生枝。”丁姬苦笑道,“反正醒与不醒,结果都不会有多大差别......”
“儿子无用,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后受委屈。”刘欣断定生母此刻必定心寒胜过体寒。
“是非曲直终有揭破之日,何况同皇帝承受的压力相比,哀家所经历的痛苦不算什么。”丁姬反过头来安慰爱子道,“皇帝要在朝中立威,尚且离不开傅氏一族的鼎力支持。皇太太后是你的亲祖母,血脉相连,她终归会站在皇帝这一边,这一点毋庸置疑。皇后是你的发妻,除了依靠你这个夫君,她也没有更好的出路,宫中女子,无论位分高低,皆难逃此宿命。刚才哀家听你处断,深知你的隐忍,虽然不易,却别无他法。往后如遇相似处遇,但愿皇帝也能像今天这样深谙君王之道。”
☆、琰殇
“母后提醒得很是,儿子谨记。”丁姬的分析鞭辟入里,刘欣无不认同。
“昭仪,你要顾全大局,恭敬皇后,谦让傅家,才是生存之道。”丁姬转而告诫董赟。
“臣妾谨遵懿旨,不敢有丝毫的僭越。”董赟回敬丁姬以人畜无害的顺良目光。
“那就好。皇帝,你和昭仪先退下,我还有几句话嘱咐驸马都尉。”丁姬放开儿子的手。
“也好。星辰,你且留下来多陪母后说说话。”刘欣虽不解母亲为何要单留下心爱之人说事,但料想无虞,于是眉目传情暂别董贤,即领董赟离去。
“驸马都尉,哀家知道,皇帝的心性,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论替皇帝着想,也没有人比你付出更多。”待刘欣走后,丁姬目不转睛地盯着董贤的眼睛半晌,毫不掩饰地夸赞道。
“太后言重了,微臣只不过尽本分而已。”董贤谦逊道。
“你能这么想,哀家很欣慰。”丁姬微微颔首道,“只是哀家也要提醒你,他日若是昭仪母凭子贵,除非万不得已,你们兄妹俩一定要继续维持好与皇太太后和皇后的关系。”
“微臣明白,绝不敢造次行事。”董贤心里清楚丁姬所指。
“驸马都尉不要误会哀家的意思,哀家是说除非万不得已......”丁姬提醒道,“换句话说,如果真是万不得已,情势所迫,来日昭仪入主椒房殿,未必就是痴人说梦。”
“太后过虑了,皇太太后和皇后始终是皇上可以倚靠之人,想必不会出现太后担心的万不得已。微臣和昭仪凡事都以皇上为念,没有任何非分的想法,过去和现在是,将来也不例外。”董贤不愿让人觉得自己留在刘欣身边是在贪图除感情之外的其他东西,自然也断定胞妹董赟入宫的唯一目的乃是基于改变生活方式,不愿嫁与男子了此一生,而非觊觎后位,希图有朝一日母仪天下。
“长久以来,哀家心里总是存有一丝不安,王傅两家这场权力角逐,皇太太后最终敌不过太皇太后。”丁姬忧惧道,“只怕到时候中宫易姓,王家女儿成了皇后,皇帝受制于太皇太后和她的族人......与其这样,倒不如昭仪抢先成为椒房殿之主......”
“太后思虑周全,微臣自愧弗如。”董贤明白丁姬是在告诫自己既要当心傅家,又要提防王家,而且以太皇太后王政君为首的王氏家族,将来极有可能威胁到刘欣的亲政。
“你要时刻提醒皇帝留意,王氏家族除了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还不乏隐藏锋芒的野心家,比如......”想必是提防殿中被人安插了耳朵和眼睛,丁姬言及王氏家族时,声调压到最低,“大司马......”
大司马?帝太后是指王莽,王获的父亲?董贤心头一惊,但表情上没有立刻表露出来。
“你也许会觉得是哀家多虑了,朝中上下无不夸赞大司马是于朝廷难得的贤臣,无论修身齐家抑或协助天子料理政务,总是那样低调且审慎......”或许是说话太多,丁姬的脸颊泛起淡淡红晕,一阵剧烈咳嗽过后,好容易才接着说道,“不过正因为这样无可挑剔的贤德,反而让人觉得此人深不可测。凭直觉判断,大司马绝非池中之物......”
“大司马为国家鞠躬尽瘁,历来都是克己奉公,微臣斗胆,以为王巨君大人(“巨君”是王莽的字)的为人,大概不至于像太后揣测那样表里不一吧......”董贤深知丁姬替爱子筹谋长远,但对方无端疑心王莽却教人始料未及,何况并无佐证,只好暂且用活话搪塞过去。
“但愿哀家只是杞人忧天。然而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要答应哀家,日后替皇帝多多留心王氏一族!”丁姬初衷未改,仍旧从眼神中透出一股宁可信其有的执念。
“太后嘱托,微臣绝不敢怠慢!”董贤朝丁姬郑重拱手应诺,以安慈母拳拳之心。
“抱歉,都是哀家这个做母亲的不称职,让你的爱情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政治阴影......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把皇帝的一切都交给你,便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见董贤满脸的认真,丁姬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满眼如同充满幻想般明辉闪亮。
“皇上君临天下,不光是身为微臣钦慕的爱人,在这之前更是一国之主,此生再无游离于权术之外的可能,所以任何不利于皇上的人事,微臣都会格外小心。太后切勿过忧,静心保养凤体为要。”董贤细品帝太后所论,认为许多似是而非的假设,防范于未然总没有错。
“这辈子能够与皇帝成就微薄的母子缘分,哀家已经活得不留遗憾了......”丁姬抿笑道。
“太后,您别总把这些话挂在嘴边......”堇色毕竟忧虑主子的身体状况,从旁抹泪进劝。
“堇色姑姑所言甚是,太后只消再放宽心些,何愁不得大安如意呢。”董贤好言慰藉。
“你们也用不着安慰哀家,身子是自己的,好与不好,哀家心里有数......”丁姬哀婉。
走出中安殿,董贤怅然若失,适才帝太后之言尤响耳畔。
若是赟妹真的母凭子贵......若是赟妹......
好歹总胜过别的妃嫔诞下刘欣的血脉吧......
黯然神伤之余,仰天,薄暮掩映下浮云的形状变幻莫测,一如此刻阴晴不定的复杂心境。
径往皇帝寝殿,与等候自己多时的刘欣聚在一处,诉不尽的依恋之情。
话题从皇太太后的跋扈专横转至帝太后的健康状况,其间穿插着彼此对巫蛊事件真相的种种看法和猜测。虽然所有疑点无不指向傅黛君,但董贤却不以为然,觉得皇后就算再不济,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遥想天王庙雇凶绑票及君影草事件两桩旧案,不免平添了新的疑窦。
“如果始作俑者不是皇后,还会是谁,总不可能是赟妹吧......”刘欣后脑勺悠闲地枕在董贤的大腿上,两眼盯着对方美若芙蕖的容颜出神。正可谓:
纤云弄巧孤月影,花影空余一缕香。
似此星辰重意气,才会相思害入骨。
“赟妹根本没必要做这些多余的事。”董贤力挺胞妹。
“也是,赟妹本是我的‘小姨子’,这丫头断断不会错用了心思。她自己也承认,入宫纯粹是为了避开男婚女嫁的世俗生活,哪知道即便是单纯地留在你我身边,终究也脱离不了宫中繁缛事务的困扰。”刘欣苦笑道,“皇后行事荒诞,连累赟妹今后不得不协理后宫事务,也不知是惹是非还是躲是非,你我是帮了她还是坑了她......”
“皇太太后懿旨如此,赟妹贵为昭仪,位分仅次于皇后,责无旁贷,躲无可躲。话虽如此,真担心她应付不来。”董贤未免忧虑胞妹的处境。
“赟妹蕙质兰心,屡屡受到长信殿太皇太后和长秋殿皇太后的夸赞,且宫中上下无不称赞昭仪娘娘处事从容、宽以待人,我看完全用不着担心她的交际能力。”刘欣颇为感念董赟的干练,又道,“中安殿一事唯一的可能性是,皇后只不过想借巫蛊娃娃打压赟妹,至于为害母后的健康想来不是她的本意......星辰,你认为呢?”
“这也是目前最为合理的解释了,只可惜拂夏一死,皇太太后草草盖棺定论,眼下已经不能指望能够还原事实真相......”董贤朝刘欣频头附和道,“好在孰是孰非不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帝太后的身体康健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所以,今后我会好好守护你的母亲......”
“知我者,星辰也。你这朵解语花,我真是一刻都离不开啊......”刘欣电光石火般直起身来,霸道地将对方拥入怀中,深情耳语道,“雒阳那夜温存过后,你再不许为夫亲近,用誓言和承诺禁锢自己的身心。你可知道,为夫其实很想同你重温旧梦,无非是不愿违拗你的坚守,逼你就范罢了,但身体里的这团火却不受控制,反而越烧越旺,你难道就感受不到为夫身体里的这团火吗?”
“你身体里的这团火,星辰恐怕再也无福消受,只盼着有人早些替你开枝散叶,也不枉我为你坚守一辈子......”董贤长久以来一直用理智压制着情感,至少到现在为止矢志不渝。试问一旦被人抓住他与天子蝇营狗苟的证据,不但刘欣清誉有损,自己又有何面目在宫中立足?到时候傅黛君之流肯定会冲到眼前啐骂:不要脸的贱人,当差都当到龙床上去了,明目张胆抢本宫的夫君,还敢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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