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正较着劲儿,不防一位膀大腰粗的壮汉急匆匆奔至騊駼马前,横臂握拳致敬道:“大王!左谷蠡王(匈奴贵族排行第三的权贵,仅次于单于、左贤王,地位高于右贤王、右谷蠡王)!”
“丘林将军,何事惊慌?”囊知牙斯果断结束兄弟间的僵持状态,紫芝眉宇地询问来者。
“回大王话,适才收到王庭飞鹰传书。昨夜单于金帐遭歹人袭击,左贤王在御敌时负伤,请大王速回黑林(今蒙古哈拉和林)主持大局!”匈奴右大将丘林莫皋谏议。
“二哥受伤了?”阿舆闻言大惊,不由将脸转向囊知牙斯。
“左贤王现下伤势如何?”囊知牙斯同样面露忧虑之色。
“书信上说,左贤王的伤势并无大碍,请大王宽心。”丘林应道。
“何人如此猖狂,胆敢偷袭单于金帐!是驻守乌垒城中的汉军挑衅,还是......”阿舆双拳紧攥,血往上冲。
“回左谷蠡王,并非汉人来袭,实是叛军余孽犯上作乱......”丘林据实以告。
“难道又是那个女人干的好事?”阿舆恼得疾首蹙额。
“左谷蠡王所料甚是。”丘林仰面望了望阿舆,复又望向神色凝峻的囊知牙斯。
“且莫车大哥的遗孀......我栾提家族的女人,我的大嫂,看来还是不打算收手呐......”囊知牙斯只觉一阵胸闷。
“那个坏女人,且末车大哥在位时便处处作梗,利用自己阏氏(单于王妃)的身份胡作非为,派出一波接一波的刺客杀手,好几次将我们三兄弟几乎逼入绝境!大哥,你当初原不该轻易放过她的!”匈奴贵族、左谷蠡王——栾提舆恨恨道。
“且莫车大哥待我们三兄弟极好,”乌珠留若鞮单于——栾提囊知牙斯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阿舆,俯首望向丘林道,“丘林将军,你说且莫车大哥他,算不算是位好兄长?”
“车牙若鞮单于大王贤明,待大王可谓兄友弟恭。”丘林不得不认同先王确乎人品贵重。
“我,阿咸,还有你,当初若非且莫车大哥灼艾分痛,你以为我们还能活到今日,坐享荣华富贵么?”囊知牙斯说话的声调极轻,但字正腔圆,语重心长地警醒阿舆道。
“话虽如此,但那个女人忒不要脸,冥顽不灵,不见棺材不落泪......”阿舆依旧忿忿不平。
“她纵然与你我为敌,终归是且莫车大哥深爱的女人。我曾在大哥临终前向他起过誓,决不会为难他的女人。”囊知牙斯交了实底。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受伤的是二哥,下次呢?是我,还是大哥你?这个女人死不悔改,没得救了......我是真的搞不懂,且莫车大哥向来见经识经,巧捷万端,到头来居然栽在这么一个心如蛇蝎的女子手里,够邪性的......”阿舆依然苦口婆心,尽管深知自己拿囊知牙斯的重情重义没辙。过去如此,今番亦如此。
☆、社燕秋鸿
囊知牙斯一时语塞。
感情的萌生本就让人捉摸不透,况且世人对待感情的态度各不相同。
先代单于至死不渝地维护着他的阏氏,包容对方犯下的一切罪过,虽然在外人看来难以理解,但也许这才是“感情”二字的真谛所在吧。
且莫车大哥,应该比这个世上的大多数人都幸福才对,因为他曾经拥有过一份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感情......
他的阏氏之所以热衷于终结兄终弟及的现状,将策划推翻匈奴现政权的阴谋视为毕生事业,从感情的角度分析,大抵是因为这个女人爱他的丈夫同样爱得疯魔,以至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恢复父死子继的旧制,让这个男人的骨血——当然也是她自己的儿子——取代他的叔父们,登上单于宝座,实现权力的正统传承?
“大哥,我们是时候回去了。”阿舆见囊知牙斯迟疑不决,疾言催促道。
“左谷蠡王言之有理。”丘林应和道,“书信中也有提及,左贤王担心大王在外龙隐暗行有所闪失,特命末将尽快护送大王返回黑林!”
“我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完。”囊知牙斯心有不甘,毕竟满心惦念的那件事正朝希望的方向发展。
“大哥别再犹豫了,任何事都比不上你的安危要紧!”阿舆情知大哥在长安城尚有割舍不下的物事,但眼前局势刻不容缓,迟则生变,没有左右逢源的余地。
“左谷蠡王所虑甚是。恳请大王即刻动身。若有未尽事宜,可命本地线人代为处置。”丘林随口附议。
囊知牙斯闻言,沉寂半晌无话。
等到眼中似有涟漪散开,咬了咬牙,望了一眼崖下长棚,两腿倏然将马肚一夹,说了声:“我们走!”,返身扬鞭而去。
“这才是我们匈奴族人的单于天子,我打小敬重的大哥!”阿舆倍感欣慰,策马掉头跟上。
午后申时三刻(下午五点半)。良栖小筑。
小果手捧浅褐色木盒,楞楞立在人来人往的客栈门前裹足不前。
木盒内事先整齐地码放了六排朱颜,每排五枚,枚枚都是个头饱满色彩明艳。
迟疑是必要的,矜持是自然的,守候本身则是忐忑的。
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特地打包果子,带给囊知牙斯和他的兄弟,特别是囊知牙斯。
试图说服自己,在隐瞳事件中,囊知牙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况且整件事情的起因虽不体面,但事发过程中对方并没有逾矩,没有乘人之危,没有强人所难,没有失掉君子风范,没有露出小人嘴脸,没有犯下无可挽回的过失......
然而做出与囊知牙斯碰面这个决定,仅凭上述消极的理由并不足以成行。
归根结底,玉成此事更为理直气壮的借口,源于小果自恃有权利当面锣背面鼓地督促囊知牙斯老实交代,透过“九两黄金”的字面含义,试图传递什么信息,或者,达到什么目的。
鼓足勇气阔步走进小筑,正准备上楼,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径直迎上前来。
“阁下可是果少爷?”中年男子毫不避讳地直呼其名。
“你认识我?”小果不记得之前和良栖小筑的人打过交道。
“昨日午后少爷曾现身小筑,所以小人记得。”中年男人谈吐自如,看来事先做足了功课。
现身小筑?为何要用“现身”这个语义模糊的辞藻?
所谓“现身”,究竟是指来时,人事不省地被囊知牙斯哥俩摄来“运送”进店,还是指离开时,争执过后怒气未消地拂袖离店?
“店家的记性果然很好......”小果无法确定中年男人看到了多少,仅报以一语双关的褒赞,好奇对方接下来将说的话。
“少爷过喻了。做我们这一行的,记性好坏倒在其次,关键在于能否让客人满意。”中年男人谦恭作答,“不知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
“我给朋友带了些新鲜果子,想让他们尝尝......”小果低头望着捂在手里的木盒,脸上飞霞却不自知。
朋友......囊知牙斯担不担得起这个称谓另当别论,反正先凑活这么用着,合适不合适再说吧。
小果自我安慰之际,并未觉察到中年男人听到“朋友”二字时眼前一亮。
“少爷怕是白跑这一趟了,您要找的两位栾提公子刚刚退了房......”中年男人像是替小果感到惋惜。
“这么快......就退了房?”小果竭力敛起诧异的表情,强作镇静问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说过去哪儿没有?”
话刚出口,忽而深觉不妥,囊知牙斯哥俩根本没有义务向自己汇报出行计划。
不过对方随口提到了他们的姓,栾提,典型的匈奴人用名,这条新情报倒有助于完善关于囊知牙斯哥俩的个人信息。
如果所言不差,将姓和名连贯起来,便是栾提囊知牙斯、栾提舆。可巧,不经意竟跟两个匈奴人扯上了关系。
幸而自幼耳濡目染无妄道人的处世哲学,小果历来对异族人没有偏见。
除了讲缘分,他更看重“义气”。诚然,这两个字的外延可大可小,跟感情混淆不清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话说这两个马大哈!之前还大言不惭想方设法隐瞒身份,这么快就自报家门说与店家听了,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连基本的防人之心都没有,轻视店家没文化,不了解边陲民情么......人家开客栈的可是大隐隐于市的百事通,包打听,情报收集专家好不好!
“大公子临行前特意叮嘱小人,他走后若有客人造访,则由小人代为转达讯息。”中年男人交代得很自然。
“我朋友托店家代为转达的讯息是......?”小果急不可待地催促道。
“骤离长安,疾归黑林。他日重聚,共啖朱颜。”中年男人手戳太阳穴复述一番,憨笑道,“还好都是简单通顺的短句,若是再繁复拗口些,小人恐不堪重任了......两位公子离开小筑以后,照这两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回老家去了。至于何方人士,小人不便细问,故而不知。”
“原来如此,店家这么说,已经帮到我了。多谢!”小果强打精神致谢。
“少爷留步!”中年男人似乎还有话说。
片刻后。小果手捧木盒走出良栖小筑,独行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怅然若失。
骤离长安,疾归黑林......看来是有要事缠身,不得不遽然离开京城赶回匈奴人的栖息地。
他日重聚,共啖朱颜......说得很直白,囊知牙斯显然处心积虑地尾随自己去了南郊恩田,现场窥探到与阿源交流果子的场面,然后信心满满地期待着自己拿着朱颜来小筑慰问,偏不凑巧,错失碰面机会,无奈只能等待下次重聚......
他日重聚......谁要跟这种不辞而别的“诈欺者”重聚啊?
之前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亏欠,把即使豁出性命也要信守承诺的虚妄之词挂在嘴边,撩拨完人心,到头来有始无终。
无他,怪只怪自己固执地把意气和义气混为一谈!
小果揭开盒盖,信手掂起一枚果子含在嘴里,朱颜的甘甜顿时激起一阵心潮澎湃。
适才从中年男人手上接过那样稀罕物件之际,寻思着不便在人前细看,只匆匆瞄了一眼,便飞快揣进怀中。
至少他待我没有恶意......小果只手托稳木盒,空出一手摁胸,试图抚平乱弹的心弦。
待心境趋于平复,又自嘲般扶额苦笑:过去总观他人不识时务,如今却自我放逐为不折不扣的空想家,着实讽刺......
是夜。月色撩人。
囊知牙斯一行十余人马蹄渐缓,终于在距长安城北五十里开外的一处旅店院门前驻足。
这里其实是匈奴在城外设置的秘密联络站之一,单从外观上看,与寻常郊野客栈无异。
汉服装扮的匈奴单于栾提囊知牙斯、左谷蠡王栾提舆、大将丘林及一干随行护卫纷纷从马背上跃下,准备进驻修整。
当时是,头顶上方的漆黑苍穹忽然响起几声洪亮的鹰鸣,由远及近传入耳畔。
众人闻声仰视。丘林已解其意,随即将右臂信手展开。
一尾褐羽信鹰从天而降,身形灵巧地停靠在主人强健有力的胳膊之上,颈项系着一颗发不出声响的闷铃铛。
“来得好!”丘林掏出一块黑乎乎的炙肉,喂到信鹰喙边,回馈这匹振翅足有三尺宽的驯良猛禽。
那鸟儿金爪微挪,移转至主人肩头,将眼前的肉干囫囵吞下肚去。
丘林熟稔地扭动铃铛的关窍,从里面小心翼翼取出一团裹成球体的白绢,毕恭毕敬地拱手献与囊知牙斯,口称:“请大王过目。”
囊知牙斯伸手取过,展开细读,只觉神清气爽,眼中似有烟波散开。正可谓:
此生此夜无宿辰,明月明年初照人。
阿舆目不转睛地洞悉兄长微妙的表情浮动,直到对方嘴角勾起笑靥,趁机酸溜溜地试探道:“都说什么了?”
但见囊知牙斯神采飞扬地将布条重新揉搓塑形,抬了抬腿,指戳着阿舆的头含笑宣布:“你脑袋,从此归我!”
“为何?”话才出口,阿舆满脸的不解旋即凝固成惊诧,错愕道:“难不成,你得逞了?”
“这还用说?你应该庆幸我暂时没心情玩蹴鞠......接住了,自己看。”囊知牙斯索性将布球抛向阿舆。
“那小子该不会是傻了吧?”阿舆接到手里,忙不迭地拆开观摩,玩味记录在白绢上的每一个字,先是咋舌,随即唏嘘不已。
“原本有机会亲口试吃来着......”囊知牙斯因兴奋而发光的脸色逐渐归于黯淡,垂头呢喃。
“试吃?朱颜还是九两黄金?”阿舆咂舌。
“我说的当然是朱颜了,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囊知牙斯否认得很轻飘。
“大哥眼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只消两三个回合,便一举拿下了桀骜不驯的九两黄金,就差把他给.......”阿舆打趣道,“算是没白挨脸上那一记......”
“何人如此嚣张,胆敢冒犯大王龙颜......”丘林听话听音,估摸着囊知牙斯多半吃了汉人的亏,浑身上下戾气直冒。
“丘林将军不必动怒。我无事......”囊知牙斯一笑而过,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转而阴沉地正告阿舆道:“我如此行事,并非为了要跟九两黄金之间怎样,你再胡说,当心脑袋!”
“我懂!阿舆什么都懂!你又何必疾言厉色......”见招拆招之余,阿舆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囊知牙斯身上确乎短了一件要紧的饰物,便佯作吃惊状提醒道,“大事不妙!我说大哥,你的龙凤纹金饰牌呢?怎没见佩在腰间......”
☆、誓擿伏
“东西再贵重,也不过只是一块饰牌而已。你倒上心,比我还在意它的去向......”囊知牙斯稍显迟疑,旋即平复如常,“不怕告诉你,我乐得投其所好,索性拿它送了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叫做‘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块龙凤纹金饰牌可是父王在世时赐予做继室的母亲,母亲又转赠给大哥的宝贝,把话说得这么轻巧恐怕有点不合适吧!”阿舆据理力争,“记得我曾向大哥讨要过多次,你从没松过口,一本正经地回绝了我一次又一次,像是永远不离不弃似的。难不成一时心血来潮,‘投其所好’,平白送给了刚认识不足两天的九两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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