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王庭’二字便了,既提起这两个字,兄弟还有话说。我看大哥现下眼里只有九两黄金,恐怕早就把燕然山(今蒙古杭爱山)和安侯河(今蒙古鄂尔浑河)的风物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是不是?”阿舆穷追猛打。
“我现在没功夫与你计较。回王庭之后再算账,你自求多福吧......”囊知牙斯理屈词穷。
“大哥最疼阿舆了......”阿舆转而耍赖,扯住兄长的衣襟晃来晃去。他岂不知囊知牙斯极重情义,素日里不光待自己这个同父同母的小弟极好,凡事有求必应,就连异母同胞阿咸,也是百般庇护。比如此次便衣来到中土之前,照样用人不疑地将一应事务悉数托付给了阿咸,尔后带着自己轻装上阵。
“你既知道,就不该拿话噎人。”见对方告饶,囊知牙斯语气顿时和缓不少,足见是个宠溺幼弟的慈善兄长。
“纠正一下,‘最’字用得不好,不符合实际情况。大哥固然疼爱阿舆,可惜再疼都比不过心里牵挂多年的那个幻影,只怕眼下我混得连九两黄金都不如了。”阿舆情绪满格,失了分寸而不自知。
“你够了啊。”囊知牙斯古铜色的脸庞刷一下更黑了,转头递给对方一个寒意十足的眼神。
“懂了。”阿舆赶紧禁声。情知囊知牙斯话中一旦出现“够了”二字,就说明他真的动了肝火。
好半天,囊知牙斯才打破兄弟之间的沉寂,怏怏道:“他们进棚子里去了。”
“你待如何?”阿舆偷偷瞟了瞟对方的侧颜,已然由黑转棕,这就表示危机暂时过去了。
“下去瞧瞧。”话音未落,囊知牙斯径自走向通往山下的斜坡。
“许我跟着吗?”阿舆试探性地问他大哥。
“随你的便。只一条,少说废话。”看样子,囊知牙斯终于重新找回了慈善兄长的风度。
崖下,棚内。一股淡淡的果香扑鼻而来。
沿靠近阿源家屋一端的入口走进一条长十五丈(相当于五十米)、宽一丈半(相当于五米)、高五尺的长虫型棚区内部,小果放眼四观,只见长棚一侧依山而建,另一侧每隔大约两丈,棚面上便留有一个一尺见方的通风口。
仰视之下,长棚顶端布满米字状网络,上以竹篾覆之,竹篾之上再铺茅草,需要阳光时可将竹篾揭开,逢雨雪天气则将竹篾盖严。
今日恰遇满天碎雪,所以顶蓬的竹篾处于拉阖状态,致使棚内光线略显昏暗。
光线虽有不足,温度却甚是宜人。据阿源说,这份难得的暖意源自地表之下流经此地的温泉水。
长棚精巧的构造绝非关注的焦点,真正夺人眼球的乃是靠山一侧土墩内栽种的绿叶红果。
这一簇簇并排生长在土墩里的奇特植株,每个叶柄上都长着钟形的耳叶,椭圆肥大的叶片边缘全是细齿,无数鲜红色圆锥形果实点缀叶间,分外耀眼。
只见阿源熟练地从绿叶中间摘下一枚大红果,递到小果面前:“果少爷尝尝看!”
小果如获至宝似地接到手里,借着透过天顶竹篾和茅草缝隙射进棚内的日光,仔细端详起这枚触感轻盈的奇异果子来。
果实呈心形,通体鲜红如鸽子血一般,表皮上零星分布着无数深褐色小点,果蒂处则围着一小轮芽状嫩叶。
“果少爷别光顾着看,咬一口试试。”阿源从旁劝诱道。
不会太涩吧?小果抱着第一次吃螃蟹的心情,犹犹豫豫地将果子送入口中,谁知牙齿刚划破果肉表面,那东西便在嘴里整个爆浆开来,汁液四溅,一股绵软清甜的果香沁人心脾,只觉得唇齿留香。
“如何?”阿源又掐了一枚果子交给小果。
尝过甜头的小果这回不再迟疑,兴致盎然地解决口腹之欲后,含笑盛赞:“不瞒你说,活这么大,味道这么绝的果子还是头一回吃到,是什么品种的,叫什么名字?”
“这果子叫做‘朱颜’,一个西域人送给父亲种子,又传授了种植方法。于是按他的指点,在温泉水流经的山崖边建了长棚,没想到只尝试一次便成功了。”阿源满脸兴奋地告诉小果道,“那人还说,朱颜一个冬天至少能结三四茬果子。这不,头茬刚结出果子来,我就马上想到了果少爷,盼着您来拨这个头筹。”
“你用心了。不过这果子皮儿薄,吹弹可破,必定不易储存,需要抓紧收获才是,误了时候恐糟蹋了好东西。”小果深感果子金贵,不禁替贫苦出身的小兄弟忧虑起来。
“果少爷说得对,正是这个道理,我和阿姐打算这就把长棚里成熟的果子全都摘下来。只不过,这一波是不准备带到街市上售卖的。”阿源若有所思。
“为何?”就连小果都替阿源一家着急,担心他们暴殄天物,白白浪费了致富良机,“果子稀罕,味道又没的挑,准能卖个好价钱,你们可别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啊。必得跟时间赛跑才行!”
“果少爷的意思,阿源都明白。但头茬结出来的果子,我们决定送去果少爷府上,可以的话还得劳烦您捎些进宫,请皇上、昭仪娘娘和驸马都尉大人都尝尝鲜。”阿源解释道,“虽说不是什么名贵的稀罕物,但多少也代表了有幸分得恩田的庄稼人一点心意......不知果少爷肯不肯拨冗,助我们上达天听呢?”
“果子珍贵,你们的情义更贵重。到时大家一定会感受到你们的拳拳之心的。”小果会意地颔首道,“我自然乐意效劳,你就安心交给我来办好了。”
“多谢果少爷,多谢果少爷!”阿源两眼泪光闪闪,又亲手摘下好些朱颜劝进道,“果子有的是,果少爷再多用些!”
“足够了,足够了,都快被我一个人吃光啦!嗯......照十钱一枚计算的话,除去还没完全变红的,整个长棚里熟透了的果子少说有上千枚,加起来统共得值好几两黄金吧?”小果不假思索揣测道。话刚出口,心里又惦念起九两黄金的典故来,失声念诵了一句,“也不知道他尝没尝过......”
“谁尝没尝过?”听小果话有所指,阿源好奇地追问。
☆、寒螀隐
“无事,偶然想起了一个认识的西域人。”小果原本只是自说自话,猛地被人问起,还真有些措手不及。
“是跟那个西域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有趣的故事吗?”阿源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小果脸上尴尬的神色,光顾刨根问底。
“谈不上有趣,徒教人难以释怀而已。”一提到跟囊知牙斯有关的话题,小果变得习惯性地神经质,感触良多。
“看您的反应,那个西域人在果少爷心里特占分量吧?”阿源察言观色作出推论。
“特占分量?怎么可能!”小果闻言摆手连连,矢口否认道,“我还嫌他不够烦人呢,怎么会去介意他的事情。”
“那我就不懂了。换做是我的话,如果不在意一个人,心里连想都懒得去想他才是。而果少爷您却......难以释怀对吧?”阿源单纯觉得小果自从提到那个西域人开始,表情渐渐变得不自然起来,但又并不像对方自称的所谓纠结和厌烦,而是一种近乎羞谑且惦念的复杂情愫。
“咱们别讨论那个人了。阿源,其实我还有一件正经事拜托你。”小果害怕越描越黑,连忙转移话题。
“果少爷别客气,有话尽管吩咐就是!”阿源踌躇满志地请缨道。
“待会预备送往府上和宫里的果子时,单替我包上一盒,我有别的用处。”小果嘱咐道。
“了解。一盒够么?”阿源眨着眼睛问。
“足矣。”小果非常肯定地发出指示道,“把手伸出来。”
“伸手做什么?”阿源皱眉,不明就里。
“你照做便是。”小果的语气不容辩驳。
阿源怯生生地伸出惯用的右手。
“我是说双手,就像舀水那样托起来。”小果耐心纠正道。
阿源无奈,只得乖乖做捧手状。
正琢磨着果少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见对方居然从怀里掏出钱袋,将里面的银钱一股脑悉数倒在自己手上。
“果.......果少爷,使不得的......”唯恐银钱撒落,阿源不敢抽手,只顾惶惑连声道,“您这不是折煞阿源吗?”
“不要急于拒绝,你先听我说。”小果伸手握住阿源微微发颤的双手,“送到府上抑或捎进宫里的果子,你不收报酬我没意见,因为那是你和你家人的一片心意。现在给到你手上的,是我单问你要那盒果子的价钱。听好了,只是那盒果子的价钱。你包好给我,我拿去送人,只为传递我的心意。所以这钱我必须给你,你也必须收下!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可......可是......”阿源打心眼里哪儿肯收小果给的钱,却又不知拿什么话来说服对方。
“再说了,我这钱袋里至多装了五六十个钱,你若执意不肯收下,我只当你觉得少咯?”话音未落,小果故意凑近阿源的脸庞,俏皮地问他,“该不会真嫌钱少吧?”
“怎,怎么会?”阿源拼命地晃脑袋。
“既如此,那就好。本来就是嘛。我挑选了礼物,然后花自己的钱把它买下来,送人的时候也更显情意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小果抿嘴冲阿源乐。
“话虽不错,不过让果少爷破费,我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阿源一脸无可奈何。
“男子汉大丈夫,哪儿来这么多‘过意不去’啊。快别扭捏了,没什么过意不去的。”小果拍着阿源的肩膀安慰道。
“不过,可以再请教您一个问题吗?”阿源清了清嗓子。
“有什么问题,你问便是!”小果给予对方相当大气的鼓励。
“果少爷单备这盒朱颜,可是为了送给那个刚认识的......西域人?”阿源凝睇着小果的双眼,狐疑满腹。
“保——密——!”小果掷地有声。其实是打肿脸充胖子,虚张声势罢了。
“看来是阿源多嘴了,果少爷可别见怪啊。”阿源及时掩旗卧鼓。
“无妨。”小果心虚地隐笑。谁都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长棚外,离小果和阿源斗智斗勇的地段最为接近的一处通风口旁。
“二位公子,你们可是果少爷的朋友?”一位衣着素雅的少女,笑靥如花地打量着眼前两位衣冠楚楚的陌生男子。
“唔......”原本还在专心致志盯梢的囊知牙斯,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诚惶诚恐地回过高大壮绝的身形,恰好与少女眼神相撞,结果被对方盯得发毛,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
“非也,非也......”还是他兄弟阿舆脑子灵光,矢口抵赖道,“我们不认得路,走岔了,这就离开,这就离开......”
说完,一把拉过囊知牙斯的胳膊齐往上坡方向开溜,迅速沿原路返回,免得被小姑娘家认作蟊贼,坏了名声。
“难道他们真不认路?”少女眼见着两个陌生男子渐行渐远,疑信参半地喁喁着。
“阿姐,是你啊。和谁说话呢?”阿源从通风口里伸出脑袋问。
“泽姐姐好。发生什么事了?”小果跟着探出头,微笑着朝少女问好。
“泽”本是阿源姐姐的闺中小字。
“果少爷好。”阿泽向小果作揖回安,疏解道,“刚才有两个男人站在这里朝通风口内张望,奴家误以为是您的朋友,跟他俩打招呼呢......”
“长什么样的男人,是不是特贼头鼠脑那种?”阿源疑虑道,“最近老有形迹可疑的人在恩田附近徘徊,听说南边好几户家里都丢了东西,害我成天悬着这颗心。”
“倒没有贼头鼠脑,反而模样俊俏得紧,若是皮肤再白皙点就更......”阿泽貌似被两个陌生男人勾起了有关如意郎君的幻想,正要沉醉其中,猛然意识到还有小果在场,顿时臊得满脸通红,抚腮掩饰道:“哎呀,瞧奴家口无遮拦的,说的都是什么话,恐污了果少爷的耳朵,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千万莫要见怪啊......”
皮肤再白皙点?乍一听对方如此形容,像是什么要紧的心事被怦然触动一般,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囊知牙斯古铜色的肌肤。话说那个多嘴的阿舆,皮肤跟他哥一样,也白不到哪儿去。阿泽说“若是皮肤再白皙点”的话......难道是指他们兄弟俩?
想到这一层,小果心头有如小鹿乱撞,表面上强作镇静道:“没有的事,泽姐姐必定说的都是大实话——不过那两个男人,往哪儿去了?”
“那边不是?您瞧,刚才跟奴家说话的,就是他俩!”阿泽侧脸遥指囊知牙斯和阿舆逃遁的方向。
顺着对方的指引,小果依稀望见两个模糊而倍感熟稔的背影,不禁思绪万千。
东崖边。囊知牙斯身跨纯青色騊駼马,昂首待发。
阿舆□□坐骑也是一匹騊駼马,只不过毛色青中泛白。
“阿舆,你说九两黄金单花钱买的那盒朱颜,是不是打算送给我的?”囊知牙斯古铜色的脸庞透着心醉神迷的光泽。
“也许那小子还有别的西域朋友也未可知,总之绝对没有大哥的份儿。”阿舆掩口匿笑,不忘泼冷水道,“奉劝大哥赶紧丢掉那些奇怪的想法,省得日后白受打击。”
“我怎么觉得他就是为了送给我才买下来的呢?”囊知牙斯似乎被某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占据了头脑,捆绑了心智。
“大哥啊,赶紧醒醒吧,你们刚认识多久,那小子怎么可能在你身上花心思呢?更何况,您仔细想想看,跟他是怎么认识的?人家不记你的仇就是万幸,哪有那么好心,特意送你果子吃?要不然就是怀恨在心,在果子里下了毒,真要送来,你敢吃么?反正不会有好事,别再自作多情了。”阿舆为彻底打消他大哥头脑里不切实际的幻想,横下心来赌咒发誓道,“他要真这么替你着想,我亲手把自己脑袋拧下来,给你当蹴鞠踢,成不?”
“你说过什么,每一个字都给我记清楚了。”囊知牙斯间或感到希望渺茫,但嘴上仍不服输,“拿你小子的脑袋当蹴鞠踢,我是无所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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