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电视机里的小人儿对着另一个小人儿说:“那么羡慕,为什么不自己出去看看?”
他直勾勾盯着屏幕,心想,对啊,我为什么不出去看看?
他趁他妈出门聚会的时候逃了。
那是他第一次呼吸到那所八十平房子以外的新鲜空气,蓝天碧树,花鸟鱼虫,六岁的他像新生儿一样在这个世界初来乍到。
他不知疲倦地在这所城市走马观花,逛了好久,他突然想,会不会也有人在电视外面看着我?
他不能被看到,他怕他妈发现他出门。
于是他慌不择路地找地方藏起来,最近的东西是那棵巨大的行道树,他跟着电视里看过的,手脚并用爬到最茂密处。
他像只兔子一样缩着脖子提心吊胆地坚守阵地,在那棵树上维持着一个姿势一蹲就是半天。
背后突然响起的动静让他吓得差点掉下去。
他惊惶转身,才发现动静来自下面的院子。
院子里站了一个人,跟他差不多大,即便一个人待着,也神色傲傲的。他看见那个人的第一眼就知道,合该人人都长得跟电视里一样好看,他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丑的人。
他看见那个人提着一个蛋糕坐在自己身下的椅子上,原来电视里闻不到气味的蛋糕是那么香甜,他一天没吃东西,不知不觉自己已经慢慢朝下面滑了很长距离。
四目相对那一刹那他心想,哦,原来那个人鼻尖上还长了颗痣,好看的人连痣都长得那么好看。他要是有那么好看,他妈会不会多喜欢他一点?
他记得电视剧里这种情节的下一秒,那个人就该尖叫了。然后他会被抓起来,被审问,再被他妈领回去。
结果那个人只是看着他问:“你要不要吃蛋糕?”
他觉得此刻自己应该说什么,“好的,谢谢”或者“不用,谢谢”。他试图张嘴,舌头顶着上颚,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等他意识到自己好像缺乏说话这项技能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理他,把头转回去了。
他慢吞吞地跳下树,怯怯地站在院子里,不敢过去。
结果那个人过来牵他。
糟糕,应该把手擦擦的。他心想。
那个人的手真软啊,他被牵着,觉得自己和那个人像电视剧里的青梅竹马。
他在桌边坐下,看见对方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xx附属小学,一年级(二)班,夏泽。
夏泽,夏泽。他在心里默念,这名字真好听。
夏泽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摇摇头,没有名字。
“那你叫默吧。阿默,沉默的默。”
阿默,阿默。他又在心里默念,我有名字了,我叫阿默。可是他看见电视里取名字的都是父母,他们的孩子一出生就被抱着取了名字。他还没有问过他妈,她给他取了什么。万一他早就有名字了呢?他得回家问他妈。
翻墙逃走前他看着阿默进去的那个房间,在心里说,你请我吃蛋糕,下次见面,我回赠你一束向日葵。
这次他妈回来得意外地早。
当他在家楼道里看见连鞋都慌忙跑掉一只,正准备出门报警的他妈时,便做好了挨一顿打的准备。
没想到他妈冲过来抱着他,脸上哭得妆不是妆泪不是泪,不顾楼道里闻言纷纷出来看戏的邻居那些怪异目光,扯着嗓子号哭道:“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以为他们找到你了……他们找到你了……”
六岁的生日过了一半,他连夜搬了家。
后来他用几个星期的时间学会几句话。一是“妈”,二是“夏泽”,三是“阿默”,还有一句是问自己的名字。
记忆中他第一次开口叫妈的时候那个女人刚从一场酩酊中醒过来不久,脸上带着前一晚还没来得及卸下的妆,凝在睫毛上的一层膏体已经在眼下晕成一副水墨画,整个人对着饭桌上昨晚给他带回来的夜宵胡吃海塞。
夜宵是他吃剩的。此刻他妈也不管那些油腻发冷的剩菜吃进去是什么口感,抓住就往嘴里送,吃相难看,半丝在外的优雅也无。
她突然就听见梁川开口叫她一声“妈”。
他妈所有的动作倏然停下,手还保持着把饭菜放进嘴里的动作,那些咀嚼了一半的实物此刻在口中变成了分辨不出原料的残渣,附在她半张的口腔里,过了很久才被咽下去。
“你叫我什么?”
他从脸上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妈。”
一个带着油腥的巴掌呼到他脸上。这是他妈第一次打他。
“别叫我妈。”她果断起身,又说出那句话,“你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
“妈。”他这次固执地跟在她身后,迅速红肿起来的脸蛋上还挂着那个乖巧讨好的笑,“我叫什么名字?”
他妈一个眼神也没回过来给他,只冷冷道:“不能见人的东西,名字取来做什么?”
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叫她妈。
那天过后,他再也不问自己的名字,也不再偷偷练习说话,他不想说话了,也不想再去哪里,他妈说他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直到十一岁那年。
那天极其混乱,他正在客厅里看电视,他妈突然一把撞开门,连钥匙都没来得及取下,就插在门上,连跑带摔地朝他冲过来,抓着他就往门外拖。
拖到一半,他妈听见电梯开门的声音,又发了疯地往回赶。回到家以后一把把门关上反锁,将他塞在厨房装米的那个橱柜里,按在他肩上的手在不停发抖。
“一会儿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说话。好好呆在这里,等天黑了,再跑出去。拼命跑,永远不要再回来。记住了吗?”
他迷茫地看着他妈。
“记住了吗!”
他被吓得浑身一震,赶紧点点头。
外面很快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一急一缓,一快一慢。
紧接着客厅里一个十分凶恶的男人说道:“孩子呢?”
他妈说:“什么孩子?你弄错了吧。”
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
“孩子呢!”
“死了!”他妈哑着嗓子嘶吼。
“死?臭婊子。”那个男人啐了口唾沫,又是一巴掌,“她当初拿命托付给你,你舍得他死?”
“又不是我的孩子,一个小杂种。我怎么舍不得?”
“你装什么装?是谁当初把人藏了六年连个尾巴都没露出来?好不容易露出点踪迹,你他妈跑得比谁都快!老子要是再早点,还能让你再躲五年?”男人说,“你跟那女人好成那样,当年都愿意顶替她为她去死,她的孩子,你舍得杀?”
“有什么舍不得的?她为了那么个男人,不要名声不要脸面,自轻自贱,我凭什么要给她收拾烂摊子?”
“好了,于刚。”第三个声音响起,很年轻,十分温和,却有种控制住全场的威压,“孩子就在房子里,没跑。别再说废话。”
那个被叫做于刚的人应了一声,发出用力的闷哼。
一声极短促的呻吟后,他听见他妈不知道在跟谁说:“早告诉过你,那个男的……是个懦夫。不值得的……”
那个年轻声音笑了一下:“我也觉得他是懦夫。有时候还真不想叫他一声爸。”
他没跑掉。半个小时后就在厨房被找到了。
拉他出来的那个人一身腱子肉,长着络腮胡,脸上有两个可怖的刀疤,应该就是于刚。
他被抓得肩膀生疼,于刚冲客厅喊:“少爷,找到了。”
“带出来。”
他给于刚拽出去,客厅的墙壁上喷洒了一串血迹,他妈不见了。沙发上坐着一个十分俊俏的少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双腿修长,正优雅地拿着格纹手帕擦手。
他直直地看着沙发上的人,通红的眼里满是质问,却说不出一个字。
“你妈受了点伤,现在去医院了。”那个人起身,蹲在他面前,温声道,“你要是听话,我就带你去见她。好不好?”
他提着嗓子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他努力想发出声音回答那个人,但是因为紧张和害怕,嗓子就跟死机一样,任他怎么发力都无法出声,他在心里叹气,又是好久没有说过话了。
那个人又问一遍,语调比上次更缓更沉,满满的胁迫感倾压而来:“你叫什么名字?”
“阿……阿默。”他急得快哭了,终于挤出那么两个字。
这时于刚说:“少爷,这个也在这儿解决吗?”
“少爷”不轻不重朝于刚扫一眼,似乎不太满意他和这个小孩子的对话被人打断。
于刚很快噤声。
“你先出去。把东西处理了。别被人发现。”
“是。”
于刚走过拐角,进入消防楼道后拖着什么重物离开。
这时那个人笑着柔声问他:“阿默,跟安凉哥哥回家好不好?等妈妈好了,哥哥带你去看妈妈。”
他抽抽鼻子,麻木地点头。
那个哥哥把手帕干净的一面翻过来,细细给他擦拭脸上憋出来的眼泪和鼻涕,擦完一把将帕子嫌恶地丢在地上,牵起他的手起身离开。
他在身后看着那个高他一头的背影,听见那个人轻笑一声,话里带些兴奋又带些嫌弃:“脏兮兮的,漂亮小怪物。”
他被蒙着眼睛坐了一路的车,再睁眼自己站在一个小院子里,他不知道自己兜兜转转又回了川城。
他并没有重获自由,不过是软禁他的监狱从一个狭小逼仄的出租屋变成了带一个院子的小楼房,安凉不准他踏出这个院子一步,起先还对他有所防备,派人在院子外看着,后来发现这个小孩真是听话得出奇,从没有靠近过院子大门,丝毫没有反抗意识。
他没想过逃,安凉对他很好,给他的吃穿用度都是他在电视里能看到的最好的级别,他要是逃了又能去哪儿?谁给他一个安稳的窝他都能老实听话地待在那儿。
几天后他见到了另一个哥哥,叫白舒,他被告知可以叫那个人“白舒哥哥”,他听完以后腼腆地笑一笑,并不叫出口。
白舒又鼓励他叫一声听听看,他还是那样乖巧地笑笑,就是不张嘴。
安凉站在一旁审视着他,说:“告诉白舒哥哥你的名字。”
他开口,迟缓地说出两个字:“阿默。”
白舒皱了皱眉,转过身去告诉安凉:“应该是有心理障碍,只能慢慢来,找人从头开始教他。”
安凉摇头:“旁人不能知道他的存在。”
后来慢慢琢磨明白自己的身份以后他懂了安凉那句话的意思,他的存在,对安家而言不过两个字,家丑。
往后那些日子白舒哥哥常来看他,每次都连哄带骗地要他开口,教他说话,日子一长,他似乎也会断断续续地和人交流。其实也没别人,就一个白舒,还是因为和他相熟,才能把他那些碎片化的只言片语串联起来拼凑成句地去理解他要表达的意思。
有一次安凉来看他,他讨好地主动去拉安凉的手,安凉很高兴,紧接着就听见学会问问题的他懦懦地说:“我妈……呢?”
安凉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神色漠然地拍拍他的后脑勺,告诉他:“阿默,你妈病好以后就走了。她不要你,她要一个人去过她的好日子了。”
他心中隐隐有什么奄奄一息的东西断了气,从此再也没问过这个问题。
山中无甲子,他不知道这样的时光过去多久,安凉领着他人生中第一个伙伴出现在他眼前。
他看见安凉牵着那个穿碎花短裙的小孩子来到院子,指着他告诉那个小女孩:“苒苒,这是哥哥的弟弟,叫阿默,以后你们一起住在这里。”
“阿默。”小女孩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安凉,“他是你弟弟,他也姓安吗?”
“他不姓安。”安凉嗤笑一声,揉揉苒苒的头顶,把苒苒朝他推过去,自己转身欲走,临走前低低觑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他也配姓安?”
他抿嘴把头低下,是那种为自己又听不懂安凉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而抱歉的姿态。
等安凉走到看不见人,他怯生生走过去抓住苒苒的手,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满屋子出自他手的不计其数的编织摆件惊大了苒苒的眼,他把每一个轮流放在苒苒手上,意思是想要多少都可以。
那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听见有人夸他。
“阿默,你真厉害。”
“你笑了?你笑起来很好看,你应该多笑笑。”
“阿默是安家的小少爷,全世界最好的人。”
苒苒跟他不同,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进出这个院子,可以在外面到处乱跑,回来后双目炯炯地告诉他今天宅子里又发生了什么事,她偷看到安凉又罚了哪些人。
他每次都听得聚精会神,又开始怀念可以那些看电视的日子。
当他试探性地向安凉提出这个请求后,安凉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无所谓道:“我还以为你要干什么。说吧,还有什么别的想要的?”
他思索半晌,在纸上写下自己想种向日葵的愿望。
于是他得到了一把向日葵种子,白舒哥哥每天来教他怎么松土,怎么播种,怎么灌溉,次年春,他养出了满院子盛开的向日葵。
十四岁那年,安凉送给他一条项链,亲手给他带上之后在他脖子上落下一个他根本就没察觉到的轻吻。
安凉眸色深深地凝视着那时已经逐渐长开的他,突然把他搂入怀中,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小怪物长大了。”
“喜欢吗?”安凉握着他胸前那个项链坠子问他。
他点点头,安凉给的什么东西他都说喜欢,是那种理应这样的、程序化的喜欢。
“喜欢就好好戴着,全天下只有这一个孤品。”安凉摸着他的脸,神色阴沉道,“等该死的人都死光了,我就放你出去。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整个安家都是你的。”
“只要你乖乖待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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