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他招手,脸上的泪痕和嘴角扯出的笑容在我脸上呈现出了一种矛盾的和谐。
“好久不见,梁川。”
第34章
他看向我的眼神很陌生。那种带着迷惑和茫然的陌生。
我的心突然悬空,梁川的眼神在我的心脏底下置入了一个利刃丛生的深渊,一但有人向我开口解释,它便会直直坠落下去,被刺得尸骨无存。
南杉在一旁观察许久,最后叹气道:“夏泽,你过来。”
听见有人叫我离开,梁川松了口气似的朝我露出一个代表着结束这场探访的笑容,抓着他手中的笔记本,转身过去继续望着草坪发呆。
我被领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站的地方恰好可以看见远处在视线中变成一个小小缩影的梁川的一举一动。
他捧着那个笔记本很认真地在看。
南杉把手放在我的肩上,面色有些沉重道:“我接下来的话,你好好听,不要过于激动。”
“安凉有精神疾病,这点你应该听说了。白舒也知道,并且他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为此,他从大学到博士都读的是神经医学相关的专业,因为有白舒看着,安凉病情算一直控制得不错,所以对外瞒了很多年。那时候梁川被安凉带走,白舒跟着,本来以为不会出什么大事,可是所有人都没想到,梁川对安凉的情绪影响会那么大。安凉伪装得很好,人前连白舒都看不出什么问题,其实那时候他的状态已经接近癫狂了。”南杉说,“初现端倪的起因是白舒察觉安凉越来越不愿意让他去见梁川,到最后甚至连家门都不让白舒进。他试过悄悄想办法联系梁川,无一不是被安凉发现接着掐断后路。发展到后面安凉连自己的病都不管不顾,不让白舒靠近,两人几乎可以说是反目。
“白舒没办法,找到我商量对策,那时候我正因为搜罗安凉犯罪的证据忙得焦头烂额,还要帮助季枫上位——季枫你听说过吗?”她打了半天腹语,思考和我怎么阐述关于这个人的事,最后一摆手道,“算了,于你而言不重要。反正我和他达成了交易,他帮我解决安凉,事成之后九龙归他,季枫也确实做到就是了。说回来,白舒这个人你别看他长着一副聪明事故的样子,其实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那么多年,他是真的掏心掏肺地对安凉好,一股脑把智商全用在他的医学研究上去了。安凉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安凉说他没做过坏事他就真的信他两袖清风,你说傻不傻?非要我把一整沓搜罗到的证据甩他脸上他才相信安凉糊弄了他那么多年。除了让他做的事是真的以外,给的理由全是假的。”
她掏出一根烟,把打火机递给我,示意我给她点上,在缭绕烟雾中和我一同看向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的梁川:“后来扳倒安凉他也出了不少力,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很难受,那段时间瘦了一大圈。也是,要亲手把自己最好的兄弟送上断头台,搁谁都过意不去。所以他还是心软了,拿出一堆诊断书救了安凉的命,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也不知道等安凉出来是会感激他还是想杀了他。至于梁川——”
她把话搁在嘴边,犹疑地看向我,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要不要把实情全部吐露出来。
从我眼中得到答案以后,南杉将那根抽了一半的烟按到旁边的石台上,狠狠碾磨几下,拍干净手,闭眼回忆道:“我和白舒在地下室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她此生都难以忘记在那个幽黑的地下室看到的梁川——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皮,刀疤和拳脚伤痕纵横交错,四肢与脖子被套上锁链,整个人晕倒在昏暗潮湿的房间里最靠近窗户的位置。身前放着一碗水,在他能到达的极限距离前一寸,指尖刚好够不到的位置。
安凉把他当狗一样养。
她看到那样的梁川就想起了自己的妹妹,苒苒临死前是什么样?也像梁川这样在离活路半寸的地方带着一丝对光的渴望和对生的绝望死去的吗?
在狱中看遍世间丑恶,她以为自己一颗心已经硬得百毒不侵,手指触碰到梁川身体那一秒她还是像个看见自己弟弟九死一生的姐姐一样抱着梁川泣不成声。
“梁川被救以后,费了些力算是活过来了。但是由于长时间受到的精神羞辱加上身体虐待,出现了极其严重的抑郁和自闭倾向。”
我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扶住身边的石台坐到椅子上才勉力撑着没倒下去,听南杉继续说。
她声音也有些颤抖:“白舒说梁川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我和他商量等梁川可以和人交流之后立马就通知你,但梁川不答应。
“他说他想等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以后再去见你,他不想自己发病的时候被你看到,怕你难过。”
他哪里是怕我难过,他是怕我被吓到,被他伤到,觉得他成了个怪物,就不要他了。
我听见南杉有些无奈,“可他那个状态,哪里是一年半载好得起来的。我和白舒没有办法,只能让梁川去做MECT。他自己也答应了。”
话尽于此,我便明白了。
MECT,神经科临床上最常见的物理治疗方法之一,能有效减轻抑郁。副作用是随之而来的记忆缺失,共情能力变弱和情感冷漠。
“最开始情况还不错,做了几次之后他的精神状况明显好转许多,只是忘记了安凉,并没有忘记你。”南山手指在石台上打转,“后来慢慢地,再提到你他反应没有那么敏感了,可对于你们之间的事情,他很多都记得清楚,只是阐述的时候眼里无光,像在背书,在说什么与自己不相干的事。直到有一天——”
“他告诉我,‘南杉,我好像不记得夏泽长什么样子了。’我知道大事不好了,但那时候梁川还剩两次手术没做,做完这两次他就能回来见你。我们在最开始就征求过他的意见,也告诉过他MECT的副作用,他很坚决,他想做,他说他想一身无恙地回到你身边。”南杉说着说着转过身去,吸了吸鼻子,贴身的束腰群勾勒出她不住发抖的蝴蝶骨,“在飞机上我们还问他,问他记不记得夏泽,他说记得,他记得他很爱你。”
“他很爱你,只是忘记了你长什么模样。”
我原以为没有什么会比三年多以前梁川的离开更能打击到我,直到这一刻,梁川十分钟前用那种带着礼貌性的防备的眼神的看向我,一份原形毕露的真相带来的无力感将我彻底压垮,我才知道,比相爱时被迫分开更让人绝望的,是重逢后以往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我笑着谢过南杉,告诉她他们这么做是对的,无需自责,然后整理整理仪容,缓步走向那边正在看笔记本的梁川。
“在看什么?”我走到他身后,突然出声。
他好像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把笔记本迅速合上,起身对我摆出一个笑,一个程序化的笑,他对花草树木、对阳光空气,对所有在心里漠不关心的事物都会露出的笑。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背着手,神神秘秘走到他面前,“是那个叫夏泽的人对不对?”
他慢慢睁大眼睛。
“你其实早就忘了他了。”我不屑道,“你怕被别人知道,所以你赶紧在忘记他之前把关于他的事都写下来,天天看,看了又忘,忘了又看,你怕他们抽查你,对不对?”
他明显慌乱起来,瞅着不远处正在走来的南杉,害怕她听见。
“我知道关于他的所有事。”我走到他耳边悄悄说,“你跟我回家,我就告诉你。”
第35章
白舒跟我说,梁川并不是完全忘了我,只是关于我的回忆开始逐渐碎片化,并且因为记忆力的减弱,前两天才看过的东西很容易过后就忘,这也是他反复阅读关于那个笔记本的原因。
“你要有心理准备。”他说,“他现在很难感知到喜怒哀乐之类的情绪。不是他不想,是他没有这个能力。”
“不怕。”我说,“他才二十二岁,想不起来就慢慢想,没有感情就从头开始,人这一辈子很长,他忘了夏泽,大不了我换个身份爱他。”
我在家和疗养院之间奔波一个来回,当梁川看到我回来后手上拿着一张视野模糊的照片,翻过来,背面的字却和他写的一模一样时,我知道,我把他哄回家这件事已经成功了一半。
“不记得了吧?”我拿手指掸掸那张照片,“你写给夏泽的,夏泽给我的,他让我带你回家。”
“他为什么自己不来?”
我挑眉,一副看破他小心思的样子瞅他:“你希望他来?”
他躲闪过去,不说话。
梁川现在是害怕见到那个叫夏泽的人的,他害怕夏泽站在他眼前自己却认不出来,即便认出来了,他装腔作势表现出的重逢之喜也瞒不过他的夏泽。
他怕夏泽失望难过。
“别怕。”我说,“夏泽有事出远门了,要大半个月才回来。说是去调研,你应该知道吧?他以前也老是跑出去调研十天半个月不回家吧?”
梁川迟疑两秒,努力点点头:“嗯,他以前也经常这样。”
不懂装懂的小骗子。
“对嘛。”我顺杆子往上爬,“他让我先把你接回家去住,替他照顾你一段时间,等他回来。”
“去他家?”
“你们家。”我说,“你和他的家。”
梁川眼里划过一丝侥幸,很快答应了我。他在盘算,趁夏泽没回家的这大半个月,他要在他和他的家里,想起所有回忆,这样夏泽回来的时候就不会察觉异常。
一路上梁川都在东张西望,对这个久违的陌生之地有些畏惧,又感到很新奇。
直到晚上他洗完澡之后穿上无比合身的睡衣,才恍惚真的相信了自己以前住在这里,这个房子里所有双人份的生活用品有一半归他所属。
“夏泽把你的东西保存得很好,你走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我抱着被子去客厅铺床,让他睡在卧室,“房子里的东西你随便动。累了就先睡觉。明天我带你去一些地方。”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我铺到一半走回房间,梁川背对我,正盯着床头柜上什么东西发呆。
据我判断,那上面我只放了一样物什,是他给我编的夜灯。
“眼熟吗?”我走过去,把夜灯放到他手上,“以前你送给他的。”
“我?”
“对啊,你。你亲手编的。”我点点头,坐在床边,看他一脸好奇地摆弄手里的玩意儿,“后来他无意间搞丢,你生气了很久。”
“我原谅他了吗?”
我摇头:“等他找回来,你已经走了。他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他没弄丢,只是被人偷了。所以你一直不知道,你们误会到了现在。”
“谁偷的?”
“不知道。”我说,“无关紧要的人。”
他沉思半晌,把笔记本从包里翻出来,走到书桌边上,匆匆翻阅几页,找到某个位置以后,拿笔在上面窸窸窣窣写起来。
我悄悄挪了个位置,恰好能看见他的落笔之处。
那里原本有一行话,应该是以前写上去的。
“我为他做过一个夜灯,花了两天时间,但是他送给了别人,还骗我不小心丢了。我很难过,告诉他我不喜欢他了。”
他把那一行字划掉,在下面的夹缝中小心翼翼又添了一行。
“我因为夜灯误会过他,等他回来记得道歉,告诉他不喜欢他那是气话。”
他合上笔记本转过来,我立马抬头去看天花板。
“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有吗?”我打哈哈道,“可能盯着天花板盯太久了吧。我先去睡了。好梦,梁川。”
“好梦——诶,”他突然叫住我,“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司默。”我说,“我叫司默。”
“司默……”他默念两遍这个名字,对我说道,“晚安,司默。”
第二天我带他去了我以前住的别墅,进不去,只能在外观望,好在那棵树是触手可及的。
我抓住他的手腕,牵他到树下,把他曾经藏匿的地方指给他看:“就是那里,你和夏泽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你六岁,他七岁,那天刚好是他的生日,你们同一天生日。”
他思考片刻,有些温吞地说:“……3月16号。”
“对,就是3月16号。”我给了他一个赞扬的眼神,“他一个人捧着蛋糕在院子里吃,你躲在树上悄悄看他,后来被他发现了,你知道你怎么被发现的吗?”
他等我继续说下去。
“你咽口水的声音太大了。”我笑道,“他一抬头,看见树上一个脏兮兮的小野猫盯着他看,边看边咽口水。他吓坏了,又不敢叫,还假装没事地问你要不要一起吃蛋糕。”
梁川低头笑了笑,有些羞赧。
“最开始你也像现在一样不好意思,”我装没看到梁川弱弱瞪我那一眼,走上前摸了摸树干,自顾说道,“后来实在馋得受不了,就跳下来站在他背后,等他过去牵你。”
我把手暗暗从梁川的手腕移到他的掌心,轻轻握住,“他牵你的时候你就在他身后偷看他,被他一转头就发现,没躲过去。结果他才知道那天也是你的生日,他本来想屋子里给你拿一个小皇冠,等他出来你已经吃完蛋糕不告而别了。”
“这就是你们的初见。”
我转身,梁川正若有所思地打量我,没料到我会突然面向他,慌乱地错开眼睛,手指因为紧张,不自觉三两下挠着我的掌心,就像十六年前一墙之隔的我与他那样。
我若无其事往回走,梁川傻傻地任由我牵着,忘记了松手。
“说起蛋糕,你以前最喜欢吃蛋糕了。”我看了一眼蛋糕店的方向,朝那里掉头,“越甜越喜欢。你这张嘴一点也不挑,好奶油做的你吃,便宜奶油做的你也吃,只要是夏泽买的,你吃得比谁都开心。”
“也是,”我摩挲着他温热的虎口,拖着步子在林荫道走得很慢,“我们家梁川以前那么苦,爱吃点甜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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