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凉眼中的老道和深沉,吞进了一切世故算计,他自己的,旁人的,他全都纳入眼中,存在他眼睛后的那片脑海中,然后在那里演练了一千万次回合的结果,在对手下一步进攻之前预计好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对弈路线。
梁川是不一样的。
他不是和安凉不一样,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就算与一百个安凉站在一起,我还是能一眼看出谁是我的梁川。
往后有几年我常常在想,究竟是什么让那时的自己如此肯定地认为梁川与众人不同,与安凉不同。我思索了许多时候,在一个等待梁川苏醒的清晨,他睁眼那一瞬才明白,是因为他看见了我。
于是我才知道,爱是如此有迹可循。它猖狂坦荡,席卷了梁川看向我的每一寸目光。
或许是注意力一时被屏幕上的人夺走,我还没来得及去探究看到安凉的梁川在我进门之前眼中的那一抹厌恶与阴狠,他就已经将它们敛于眼后,任其在大脑中发酵盘旋了。
我对着电视看得太久,梁川叫了我几声才把我的思绪拉回他身边。
接下来休养的几天我还是将他当病患一样照顾着,他却一直闷闷不乐,只几次三番告诉我他已经完全好了,我初时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不断安抚他再多住几天,钱的问题不用愁。
回家的前一个傍晚,我在病房整理行李,他一如既往,嘴和喉咙罢工了不开腔,眼睛和手还勤快着。看着我要拿什么,收拾东西下一步在哪需要帮忙,他都能飞快地搭把手,但就是不和我说话,仿佛我暗暗欠了他什么东西没还似的。
我已经琢磨到他的心思,只是忙着在房里倒腾,眼下顾不得别的事,也就把他的脾气搁置在了脑外,任其膨胀喧嚣,自充耳不闻。
忙活完窗外已弥漫着一城暮光,梁川兀自走到窗边,斜阳将他投射到地面的背影拉得很长。即便这些日子我尽可能努力去细心地照顾他,但到底在这样的事上还是十分生疏,无法抵挡他消瘦下去的速度。
梁川背打得笔直,后面的蝴蝶骨在这样的光影与姿势下无比凸出,肥大的病号服穿在他身上像拿一根竹杆撑起来的旗子,风一吹就摇头摆尾地飘动。我在心里嘲笑自己,人家剁了他一块肉,你倒好,你夏泽直接扒了他一层皮。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占着房门紧闭的便宜,一把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梁川。”我拖长嗓子,“好饿。”
我双手安安分分地环着他空荡荡病号服里的那一把腰,眼睛早找准了目标,不会放过他神色间对他还想发脾气的想法的叛逃。
他两只漆黑的眸子左右飘忽了一瞬,飘零无依一般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暂时原谅我,嘴皮子已经不听使唤地动起来问道:“那你想吃什么?”
话才说完他又追悔着快快闭嘴,自己一哄就好的性子简直不争气。
这下梁川的眼神坚定了起来,就像找到了一个让他保持气鼓鼓模样的支撑点,管它这次是气我还是气他自己,反正气势有了,不开心的底气也足了。
我歪着脑袋:“吃掉你的不开心好不好?”
梁川瞳孔不可察觉地晃了晃。
我挺着脖子一直看着他,看他悄悄跟内心那个迫不及待拼命点头说“好啊好啊”的自己负隅抵抗,最终败下阵来。
“你……”
他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你要……怎么吃啊……”
“脱光了洗洗干净丢到锅里裹一层粉炸至酥黄……”
隔壁小孩都馋哭了。
梁川眸子一黯。
我狡黠地笑了笑,拉住他的手转身往门外走:“我们去个地方。”
“我还没换衣服。”
我瞟了一眼身后蓝白相间的高大身影,心里起了一丝莫名的恶趣味。
“不换。”我说,“我挟持小病患越狱。”
我借着“越狱”的幌子,给接下来的时间蒙上了一层虚假的来之不易的面具,即便是自欺欺人的来之不易,也是因为觉得要发生的事有些重要,于是这件事似乎又显得更珍贵了些。
我们明目张胆地奔逃出走,街上车水马龙,我牵着梁川,在心里盘算从何处开始陈述我的旧梦。
第12章
安家老宅正门在一条十分僻静的老巷里,但位置坐落特殊,宅子背后就是川城最繁华的主道之一。
时过境迁,三年前安家举家搬迁到了国外,而今这里早已门可罗雀,只剩下庄严有余的一副壳子,房子没有人气,终究还是萧瑟了些。我站在当年被梧桐树叶掩掉半面的围墙外,一壁的爬山虎已盎然翻过了墙头。
“想进去?”梁川问。
我点头,仰着脖子拿眼睛一点点描摹头顶这棵梧桐树的枝干脉络。三年过去,我曾和它一样形单影只三年,现在我有了梁川,那个黑衣少年却是再也不会攀上它的枝头了。
我心中突然生出一丝陈年老友般的惺惺相惜之情,以前我能陪它一起孤独,如今我终于不愿意与他共同等待那个不知归期的人,它还要继续孤独下去。
牵着我掌心的那只手紧了紧,带着些舍不得放开又下了什么决心的味道。
我手里突然一空,余光里身边的人残影晃动,不过转瞬,梁川竟已坐在墙头。
我笑道:“你上辈子属猴的吧。”
他朝我伸手,示意要拉我上来。
我抓住他,费力往墙上蹬几脚,终于能跨坐上去,正松了口气,没稳住重心,一头往院子里栽下去,眼睁睁看着地面不断逼近我的眼帘。
“夏泽!”
梁川一声惊呼,跳下来给我当了肉垫。
我来不及感叹什么有惊无险,此刻怕极了梁川伤势复发,慌乱着想撑起身来,却被梁川一把拉回去跌坐在他身上。
地上铺了一层落叶,被我和他的动静压得脆生生地响。
原来秋雨过后被浸湿的泥土与枯枝的清香是这个味道。
“这样就很好,夏泽。”他紧紧抱着我,一手悄悄扣住我的五指,我侧耳枕在他胸前,听到的心跳沉缓有力。
梁川屈起食指不轻不重地挠着我的腰,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轻快极了,说:“就这样。”
“你不怕有人?”我问。
梁川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里是否有人居住,更不知道我带他来这里干嘛。
“怕什么?”他嗓音低低的,很有磁性,“我们只是不小心跌落下来,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决定继续相爱……是相爱吧?”他抬起头不确定地试探。
我笑出了声,无法抑制地,像被人突然往肺腑里塞了颗糖,初时只有放糖的那一小块地方甜,等它慢慢融化,甜味张牙舞爪地在身体里扩散开了。我的笑也跟着甜味蔓延的局势一样,怎么都停不下来。
梁川或羞或恼,将手移上来按住我的脑袋,无声地警告我不许再笑。
笑够后,我歇口气,静静听着耳边的风吹草动,等它们都寂静下来那一瞬,梁川只听得见我的声音:“是,我们只是跌落下来,然后决定继续相爱。”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在他怀里,动作间虚晃一眼对面被铁门隔断的小院子,那里荒芜一片,没有什么鲜活生气,半株向日葵也长不出来。
我闭起眼睛对他说:“梁川,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你好好地听,听过以后就忘掉,然后我们回家,再也不来了。”
“嗯。”
“我小时候,家里条件挺好的。”我斟酌半晌,结果起了这么一个滑稽的开头,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我爸开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我妈是九龙的二把手,你别看九龙这个地方在安氏的产业里面很不起眼,但其实地位举足轻重,具体怎样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从安氏一众掌权人对我妈的态度来看,她要是没什么本事,是坐不到那个位置的。”
“于是像很多这样的家庭一样,我从小的生活是精神匮乏,物质充足。我爸我妈没时间陪我,可能心里也老过意不去,平时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很惯我,我说什么是什么,要什么给什么,导致我从小脾气差得要命,同龄人的小孩儿里没有喜欢跟我一起玩儿的,我独来独往惯了,什么都有保姆兜着,那时候不稀罕也瞧不起别家的小孩。”
说到保姆,我补充道:“光是保姆,我从出生到六七岁,就换了不下五个,每个都是被我气走的。”
我笑着看了他一眼:“看不出来吧,讨人嫌这方面,我可比你有天赋。”
他反驳道:“我哪里讨人嫌?”
我啧了两声,反问道:“第一次见面偷我钱的不是你?第二次见面打我劫的不是你?打不到劫开口骂人的不是你?”
他冷哼一声,扫我一眼。
“我那是装的。”他说,“第一次以为偷了你钱你会来找我,结果你就当没事发生。我只能又主动去招惹你,本来想着抢了你手机你肯定会追着我要回来,结果你直接没有手机。我简直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原来这句话是在骂你自己……”我脑海中突然抓住什么东西,不可置信地瞠目道,“你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
“你还没说完你的事儿呢。”梁川说,“你说完了我再说。”
“哦,对。”
我又继续说起来。
后来我妈发现她这个儿子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普通的女保姆根本镇不住,干脆找了个男管家。
是朋友推荐的。这位管家以前在我妈朋友家当差,当了十年。朋友家也是人多口杂的宅子,管家将全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等朋友的儿子上了初中以后他却无故主动辞职了,怎么也挽留不住。这次被联系上,听了我的情况以后,竟然爽快地答应来了。
说是管家,其实也主要就是照顾我罢了,管家来了以后,家里又多添了几个佣人给他差遣。
说来也巧,这位管家脾气好得出奇,并且似乎对和我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的相处掌握着十分熟练的技巧,我在他身边每每撒泼打闹都能被他用各种方式安抚住,不出两个月,他就将我哄得服服帖帖,跟他一度比跟自己身边的任何人都亲。
最主要的是,以前让全家人无比头疼的哄我按时睡觉的难题,在他这里也是轻而易举地被迎刃而解。
我那段时间的睡眠准得像个定时闹钟,到点即困,并且睡得极其安稳,睁眼就到天亮。
我们一家同他的关系都十分不错,尤其我妈,对他更是心怀感激。这个管家所做的一切,从关于我的各个层面来说,都替我妈省了不少糟心的麻烦。
他在我苍白的童年里也算得上一抹难得的暖色,亦仆亦友,重点是那种一眼看得到头的长久陪伴能给予我一直以来缺少的心安。
可没过多久的一个下午,我妈阴着脸将他叫到了书房,关上门片刻后里面就传来了十分剧烈的争吵,或者说是我妈单方面的咆哮,斥责的声音一波盖过一波,她甚至气急败坏到接二连三往地上墙上抛砸物品。
我只记得那个下午,管家开门出现的脸上肆意流淌着从额头被砸出的血液,神色灰败颓唐,眼神无光,宛若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活死人。
我妈还在他身后歇斯底里地让他滚,叫嚣着要他从此身败名裂。
他的瞳孔只在那时回光返照了一瞬,很显然是被我妈的威胁刺激到了,骤然放大后又迅速湮灭了光彩,彻底死心一般,拖着自己的躯体离开了我家。
我那时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心中也隐隐感觉到他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看着他消失在门外便登时哭闹起来,反常的是,以往对我有求必应的母亲,对我的胡闹请求置之不理也就罢了,几分钟前还那么专横霸道的一个人,看到我后第一眼,像须臾间花光了所有力气般,颓丧得好似一个空有皮骨的架子,稍微支撑不住就要坐倒下去。
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明明很短,却被她走得无比漫长,直到她蹲下身死死抱住我时,我还为她赶走了我唯一的玩伴这件事气头正盛,胡乱推搡间打到她的脸,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
我长大后的许多年岁里,常常回忆起我妈,我从小都是有些惧怕她的,或许是因为她在商界久经沙场,回到家里即便用尽了浑身力气想从那个雷厉风行的强者外壳中剥离出一个温柔母亲的形象,手足眉眼间却依旧很难摆脱一身威严的气场,所以我和她亲密的时候少之又少,更多的是抵触与逃避。
最让我痛心疾首的是,我总在她离世后,才能回忆起那些我躲避她的时光里,她眉目中寸寸难掩的落寞。那是一个母亲的爱而不得,是十分失意只露三分的卑微爱意。
她成功而短暂的一生里,我迟醒的爱是她唯一的挫败与遗憾。
可惜年幼的我并不懂她,从没注意到过她周围的人,从同事到下属,从亲戚到朋友,无一不是对她满目爱护,敬重有加。我只看得到她做事雷霆手段,以为她是一个无比冰冷的工作机器。
其实冰冷的人是我自己,我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柔软的人。
她从不在心中对任何人判处死刑,即便是伤她很深的恶徒,她仍对其保留着三分善意。
比如那个管家,当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我妈对此从来都是闭口不谈,仿佛那天她抱着我流的泪是从别处借来的,连同让她流泪的那份伤心也是。就好像是替别人难过一场,难过完了,记忆也扔掉了。否则她怎么能哭过一场之后就将一件让她如此痛苦的事彻底遗忘一般烂在过去。至于她撕心裂肺所说的“要让他身败名裂”这件事,在那个下午从她嘴中出现过一次后便不了了之。
刀子嘴豆腐心,似乎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十分了解她的个性。
可惜我总是很晚才回味过来,我早逝的母亲,是如此可爱。
第13章
小孩子忘性大,我没有将这件事过久地放在心上,新来的保姆接班以后,那个管家逐渐走出了我的不舍与怀念,可不是每个人都是小孩子。
我妈的气话或许任何不相干的人都是听过即忘,但对那个管家而言,却是一把悬在心上迟迟没有处刑的铡刀,是让他提心吊胆久不落地的第二只靴子。
人的本性暴露在极端的威胁之下,未知的恐惧最能让情绪逐渐走向失控。我妈也没有想过,她的一句气话,终究将那个人逼上了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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