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处在极端的身体情况下,在接受注射的那一刻,他真心实意地认为,疼比痒好受。
金属针头捅进皮下的异物感,类似一场毫无温度的冷酷侵略。可能被人用刀子剜进胸口时,也会是这种感受的放大。
一通折腾下来天已经黑了。回家的路上,白茹问他要不要吃东西,向诗怏怏地回答了句没胃口,便不再说话。
医生提醒过,打完激素针以后人会变得很嗜睡,而他蜷缩在副驾驶的座位里,浑身上下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昏沉所缠绕。
荨麻疹的痒,注射后伤口的疼,药物作用下的困,呼吸不畅的闷,汽车颠簸所引发的晕。此时这具身体所能感知到的一切,没有一样是令人好受的。
但与此相对地,向诗的精神却在放松与安心感的涤荡下,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
向诗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床上,脑袋底下压着一个枕头,怀里抱着另一个。
起荨麻疹的地方温度比较高,体表的风团依旧滚烫并且奇痒难耐,他揪了个被子角盖在肚子上,四肢全部晾在外面散热。
到家后飞快冲了个澡,穿上睡衣就钻进房间休息去了。
内服药已经吃过了,外涂的氧化锌洗剂可以起到暂时缓解的作用,效果却维持不了太久。
他嫌麻烦,懒得一遍遍地涂,一心盼望着能够快点睡着,毕竟睡着了就不用再忍受这样痛苦的煎熬了。
躺了会儿,屋子的外间突然传来了模糊的门铃声,随后便是白茹附在门边的询问:“晶晶来了,让他直接进你房间吗?”
一听到这句话,向诗火速拿起怀里那只枕头蒙在脸上,同时漏出嘴巴,大声回应道:“好!”
对啊,他放学了。
遮蔽掉视觉之后,眼前熟悉的一切统统消失了。
向诗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仿佛在玩一场拙劣的捉迷藏:他故意躲在容易猜到的位置,就是为了让当鬼的人快点找到自己。
“你干嘛捂着个枕头?不嫌闷得慌?”
“毁容了。不想给你看。”
其实他也看不见付晶的模样,只是在听见对方声音的那一刻,自然而然地开始在脑海里想象起了那个人的样子。
应该是穿着校服衬衫,没穿外套,最顶上的扣子肯定不会好好系,两条袖管被翻了上去,折得乱七八糟。
“怎么跟个女孩子似的。好好好,不看不看。”付晶熟门熟路地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床边。
床头柜上放着涂到一半的氧化锌和棉签,以及接下来要服用的各种药片。
肆虐的风疹教人不厌其烦,向诗裸露的双手盖在枕头上,仍旧控制不住地要用那几根胡萝卜般的手指去抓个痛快。
“不许抓。”——指尖被人猛地打了一下。
接着,脑袋附近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付晶似乎在阅读那瓶药剂的使用说明,“要不要我帮你涂药。”
埋在枕头底下的向诗没出声,而是无言地伸出去一条手臂。
滑石粉的气味。
混合着粉末的白色液体涂在皮肤上,冷却住了发烫的痒。氧化锌干透以后会结成一层薄薄的白膜,就像凝固住的石膏表面那样光滑。
向诗任由付晶拉着他的一只手,自顾自地开口了:“我问你个问题。”
“你问。”
“如果我成绩很差,你会怎么看我?”
棉签的顶端狠狠戳了戳他。
“什么怪问题,这两者有关系吗?”
付晶顿了顿,毫不避讳地丢过来一记直球,“你考试考砸了?”
“考砸了。”
对方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顺便游刃有余地制住了向诗不安分的手,“别闹,药都洒了。”
于是那只手便听话地不再动弹,取而代之的是死气沉沉的恳求:“我痒得要死,你用指甲掐我吧。”
“我不掐,你两只手背已经给挠破了。”
这时,对方温度稍低的手背贴上了他的。付晶的手理应是热烘烘的,可现在却让向诗觉得冰凉而舒服。
健康的皮肤覆盖住了凸起的风团。
“你是不是觉得,必须要向别人证明一些什么东西才行?”
明明是一句问句,提问的人反倒不需要答案似的。好像在他的心目中,需要答案的人并非自己,而是向诗。
“可能你在梅山被洗脑了。觉得只有厉害的人才值得被大家喜欢,才应该站在阳光底下,其余的人就活该被忘记,只配活在尘埃里。”
“我可不会因为你不聪明,长得丑,或者一个人蒙在枕头里哭哭啼啼就改变对你的印象。”
他想说我没有哭哭啼啼,但是识相地咽了下去。
“你听好了,你不需要向我证明任何事,来换取我对你的好。”
付晶翻过掌心,重新握住了他的手。涂过氧化锌的部位变得凉丝丝的,虽然在奇痒的百般折磨面前,药水的效力显得杯水车薪,可向诗却恍惚地感觉到,或许他已经不需要再向那些刺鼻的药物求救了。
他稍稍移开枕头,露出了完好无损的左脸。
果然,今天的付晶穿了一身白。他一如往常地凝视着自己的方向,仿佛从未离开过。
那道白色,冲干净了身上五颜六色的污垢,垂涎欲滴的贪婪,庸人自扰的烦恼。
不知是由于衬衫的颜色白得刺眼,还是由于肆虐的病魔终于碾碎了仅存的意志力,向诗迅速将枕头挪回了原位,压住眼睛。
原来人也是会被痒到流泪的。
第35章 第35章
-付晶视角-
整整一个多星期,自从向诗请了病假在家休息,付晶每天放学哪儿都不去了。
他直到现在还记得几天前的晚上,当自己推开门,回到那间熟悉的屋子里时,他看不见房间主人的面孔,只能看见布满了风疹和交错血痕的一双手背。
那些赤红的蚕虫以健康的皮肤为食,不断地啃噬啮咬,汲取到养分以后成长得愈发茁壮。
可怕的生物似乎不是长在向诗的身体上,而是钻进了付晶的心里。
他并未在两人相处时表现出任何的异样,却在关上房门后,感到掌心内部传来了一丝微弱的痛觉——那里留下了几道紫红色的指甲印。
最初的两天,除了专心致志地睡眠和假寐,向诗什么事也不做。
药物的副作用使他昏昏欲睡,而睡着无疑比醒着更让人解脱。
付晶怕他闷,下了课以后不回家,就待在他的房间里写作业。
到后来,脸上的风疹褪得差不多了,向诗这才勉强肯把脑袋露出来,开始坐到桌前跟付晶一起学习。
积水般隆起的皮肤已然平整了下去,但肿块外沿的淡粉色痕迹并没有消失,那些病原体以他的身体为画布,描绘出一块块饱含恶意的图案。
他的眼睛本来就比常人要凹陷一些,如今右眼的眼眶上缠绕着一大圈环状晕开的粉红,仿佛水母死去的尸体。
向诗坐在书桌的正面,而付晶则占据了另一头的位置,和他坐成个直角。
“卷子能不能借我复印?”
伴随着付晶的话音,自动铅笔的笔芯突兀地断了。
笔尖直接揿在纸面上,发出了一记闷响。
“哪张?”
“这几张数理化的,你们学得快,我想看看梅山考哪些知识点。”
“……”
“对了对了,你给我讲题吧,这里打圈的几道我不会。”
一口气说完上面这些话,付晶伸手推了张卷子过去,目睹着向诗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幼稚地获得了恶作剧得逞后的快乐。
对方冷冷地剜他一眼,“你在整我?”
“不是,我想考好大学。”
“啪嗒”一声,这次是向诗手里的自动铅笔掉到了地上。
见状,付晶自然而然地弯下腰去捡,他耐心地掰开了另一个人僵硬的指间,将笔重新塞了回去。
“想要学习的欲|望就跟食欲差不多。”
不等向诗询问,他就煞有其事地解释道:“我吃饱了就不会强迫自己去看书,因为看了也会吐出来,还不如等待身体变得饥肠辘辘,再自发地去进食。”
“那你现在对待学习就是饥饿的状态?”
“对。饿了好几年了。脑子都饿瘦了。”
向诗被他滑稽的拟人逗笑了,忍不住摇了摇头,“你想考哪所学校。”
当真的被人询问到这个问题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沉默。
就像一只羞涩的蜗牛,遭人触碰后悄悄缩回了壳里,蜷起柔软的身躯,试图保护住腹中易碎的美梦。
付晶觉得,自己是个很容易产生自我怀疑和动摇的人,只是表面上从不示弱,所以旁人难以察觉到他的外强中干罢了。
这本是他藏匿于心底的隐秘愿望,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并不抗拒与向诗分享这份脆弱的不稳定。
“医学院。”
“认真的?”
“认真的。”
听到回答的人先是盯住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接着下半张脸逐渐绷不住了,终于绽开了按捺许久的笑,“那你的脑子得吃发糕粉。”
付晶对准他的小腿就是一脚,“我看是该往你嘴巴里倒洗衣粉。”
向诗任由他拼命攻击自己,试卷和书本接二连三地跌落在身上,却没有任何要还手的意思。
“那就约好了。两年后要一起收到录取通知书。”
那个人说话的声音仿佛被注入了名为“期待”的颜料,一瞬间变得五彩斑斓。
“你可不许反悔。”
愣怔着停下了胡闹的动作,付晶抬起头来望着他。
这应该是向诗回家以来,第一次笑。
-
“其实这个阶段的学习,和聪不聪明没有太大关系,主要是学习策略和投入时间的差别,还有看你能否保持专注。”
其实初学阶段的问题大多出在练习时间不够,根本没到讨论天赋的程度,弹得差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懒。
付晶条件反射地回答道:“对不起,我练得太少了。”
“你说什么?”
即使是向诗也没见过这等反应,他伸出手,试探性地在对方面前晃了晃。
付晶如梦初醒地眨了眨眼睛,在确认过坐在身边的人并不是季吟以后,脸腾地就红了。
“没有……咳,你继续!”
向诗抿了抿嘴唇,似乎想问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回到了手中的卷子上。
“先来看这道题。”
讲题目的时候,向诗习惯在草稿纸上边整理思路边写。
由于进入梅山以来缺乏运动,他的肌肉在不知不觉之中消失了,整个人变成了一根细长的豆芽菜,看起来虚弱而无力;唯独右手格外充满力量,写起字来敏捷又迅速,堪比接受过艰苦训练的运动员。
他会及时停下来确认付晶的理解程度,如同在黑暗中举起火把领路,并且密切关注着身后的人有没有掉队。
不是我早就抵达了终点,等你等得不耐烦;而是配合着你的速度,陪你一同穿越隧道。
“没懂就说没懂,我换个方式再解释一遍。千万别不懂装懂,不然之后更加混乱。”
“有些知识点,你听我干巴巴地讲会很难跟上,毕竟不是靠自己思考得到的结论。只有大量刷题,做着做着突然开窍,才会把整个逻辑都记在心里。”
“其实你学起来挺快的,一点就透,我给别人讲过类似的题,还是你比较好教。”
向诗的态度出乎意料地耐心,甚至毫不吝啬夸奖。
付晶十分怀疑,这是在有意识地建立起他对学习的正向反馈。可明知如此,这口人工糖精,他依旧心甘情愿地吃进去了。
自己的两位“老师”,一位擅长使鞭子,另一位沉迷于喂糖。
之前的几年,他们很少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潜心于寻找同一个答案的过程里。
与其说是并肩同行,更像是倚背而立。
两人眼中所看见的世界是迥异的,但稍稍一转头,却能立刻找到彼此。
付晶右手撑着下巴,左手转着笔,用余光偷偷地描摹过向诗的侧脸。
缺乏血色的皮肤上依稀残留着淡淡的瘢痕,宛如蛇类身上的花纹,扩散开的淡粉色边缘勾勒出了鳞片的形状,密集,深浅不一。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留心去观察,认真起来的向诗。
他心无旁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脚踏实地的努力,将想要得到的东西一一抓到手里。
如果我是女孩子,肯定脑袋短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想。
-
晚上吃过饭后,付晶留在厨房里帮着白茹洗碗。
向爸爸有应酬要晚回家,那顿饭是他们三个人吃的。
“对了,新房子那边你去看过了吗?”
25/44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