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诗跟他妈妈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的轮廓。
于是,当付晶闻声回头,猛地撞上那双熟悉的眼睛时,不由地心底一凉。
“……还没,都是我爸妈在忙。”
虽然是开放式厨房,但此时的向诗正待在比较远的房间里,听不见他们讲话。
两人约好了待会儿要一起看电影,估计他现在在忙着选片子。
“阿姨,你先别跟他说。”流动的水声破坏了言语里原有的重量,使付晶的声音听起来摇摇欲坠,“反正我毕业之前不会搬走,等考完试我自己告诉他。”
“那以后要记得经常回来玩。”
与对待向诗的态度不同,白茹跟付晶说话时,语气里总会流露出一股掩饰不住的溺爱,“阿姨给你做喜欢吃的菜。”
“真的吗?”他开心地踮了踮脚,“我最爱吃白阿姨做的家常菜了。”
等收拾得差不多了,付晶打开冰箱的冷冻柜,准备替向诗更换新的冷敷冰袋。
他随手拉开一个分隔抽屉,里头散乱地杵着许多单根的papico(*)棒冰,清一色是咖啡巧克力口味,如同一条条竖着游泳的鱼。
那是一种灌在管状塑料壳里的奶昔冰沙,一包拆开来有两支,顶部的开口处是左右连接的拉环设计,吃的时候需要将其掰成两半。
白茹见他一言不发地蹲在地上,凑过去张望了两眼,不经意就笑出了声。
“怪你们最近不怎么见面,没人跟他分着吃了。”
仅仅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解释,付晶就已经完整地想象出:向诗肯定是因为一次只想吃一根,但每次又偏要拆一包新的,所以才会把整个抽屉都变成了单支冰棍的坟墓。
他将冻到的指尖缩回了衣服袖子里,轻声问道,“这些我可以全部带回去吗?”
“本来就是留给你的啊。”
白茹的眼睛弯起来,形成了两道温柔的弧度。
然而付晶并能不像他的白阿姨那样,单纯地对着幼稚鬼的强迫症莞尔一笑。
他的脑海里全是向诗一个人掰开棒冰,一个人等待它融化,一个人默默吃完的样子。
回到房间的时候,投影仪开着,向诗还在挑挑拣拣地选电影。
察觉到有人来了,他头也不抬地说道:“你的专属大靠垫我放在豆袋上了。”
“谢谢。”
“看cult片好不好?”
“好。”
“小夜灯我只留了一盏,要是觉得暗你就再开。”
“嗯。”
向诗想了想,似乎没有其它需要交代的了,付晶却突然挨着他坐下,在桌上依次放下了几个冰袋,以及一个眼熟的咖啡色包装袋。
“你来掰。”说着,他撕开了袋子上的锯齿边缘,将完整的两支papico推了过去。
“我们一起吃。”
作者有话要说:
papico:江崎格力高于1974年开始发售的管状刨冰。
(来自维基百科)
第36章 第36章
-向诗视角-
周五放学。
“你这个学期进步很大,老师希望你能多帮帮其他同学,别人问你问题的时候不要总是爱答不理的,好吗。”
向诗在心里极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回答却乖巧得像只鹌鹑。
“好。”
才怪。
他根本没心思听捕蝇笼那些唠唠叨叨的废话,只是专注于压制内心的烦躁,以及被烦躁所覆盖住的兴奋。
怎么说来说去说不完。
我要回家。
自从荨麻疹痊愈了以后,向诗觉得自己在各种意义上脱了一层皮。
厌学的情绪突然之间烟消云散,就好像从未出现过那样。
一如他身上密密麻麻的风疹,即使当初来势汹汹,如今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相对地,学习的兴致开始变得前所未有地高涨;次次考试都有如神助,越学越顺。
也许是因为现在有人陪着他一起学了,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做卷子时,向诗总会有意无意地自问自答:
如果要讲的话,这里该怎么解释才比较好懂;
解是解出来了,不过步骤太多了,他肯定听不懂,要想个更简单的方法;
这道题我确实是不会,而且看起来很麻烦,懒得做;可是如果被问到的话,答不上来又很没面子,那我还是再研究一下……
他不再是以学生的身份盲目地匍匐在试题的脚下,而是站在传授和检验他人的高度上,俯瞰着目前所学的内容。
周一到周五,被囚禁在梅山的向诗始终憋着一股气,如同在进行一场孤独的长跑。
参赛者是周围的同学,大家边承受着各自的痛苦边奋力向前,不甘人后;而他的身旁却多出了一个其他人看不见的影子,在撑不下去的关头适时出现,始终陪伴左右。
住校一个月的情况再未出现过,如今的向诗是回家积极分子。
谁要是敢在周五放学前不识趣地拖堂或者作妖,就会在背地里获得他最高级别的嫌弃。
“妈,你有没有好看的香水瓶子。”
终于坐上了副驾驶,向诗心情愉悦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响了。
“回去帮你找找,怎么了?”
“我要做个东西,想找好看的空瓶子。”
“送给女孩子?”
他像被电到一般责怪地看了看白茹,正色道:“送给付晶。”
“哦,晶晶快过生日了吧,你看妈妈差点给忘了。”白茹笑了笑,试探性地问道:“你要送他什么?”
向诗故意把头别过去对着窗外,“不告诉你。”
-
付晶真正沉下心来的时候,似乎根本感知不到外界的存在。
他可以不眠不休地一直做同一件事,不知厌倦,不觉疲劳。
其实他从小就不太喜欢睡觉,属于精力旺盛的类型。
甚至,如果不主动做些事情消耗掉体内过剩的能量,一整天都会过得无所适从。
自从下定决心要认真念书以后,需要忙碌的事情一下子变多了。
学习和练琴,仿佛两头无论如何进食也无法满足的饕餮,投入的大量时间尽数被黑洞般的胃袋所吞噬。
越学越觉得自己无知,越无知,就越要想方设法地去追赶。
于是,那些蒙上灰尘的零部件开始全速运转,犹如踩着轮子不停奔跑的老鼠,被不安和焦虑的动能所驱赶,越跑越快。
当向诗再次见到他时,由于缺乏休息,付晶的嘴上长出了半透明的燎泡,话根本说不清楚,好像在舌头底下含着一枚发涩的橄榄。
此时的他正含混不清地低声念着题干,笔盖子戳着下巴尖儿,困惑的模样看起来特别地……让人想欺负。
就像旁观着笨手笨脚的小朋友系不上鞋带,最后只能眼泪汪汪地跑过来,一把抱住自己的腿,恳求来自大人的帮助。
快来问我啊。
这个我会。
付晶似乎是忍无可忍,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啪”地把笔拍在桌子上,一字一句道:“你干嘛看着我笑?”
我笑了吗?
虽然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但是对方好像已经从表情上顺利读取到了他内心的声音,伸手就过来扯他的脸,“我让你再笑!”
“你别扯脸。”向诗冷静地歪了歪脑袋,主动将半边脖子露了出来,“挑其它地方下手。”
这个一本正经的请求反而让付晶气笑了,他轻轻地在那片光洁的皮肤上拧了一下,“没想到你包袱还挺重。”
恰巧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妈妈可以进来吗?给你们切了水果。”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迅速调整姿势。
“可以。”
慌乱中向诗错拿了付晶的笔,笔杆的握胶处摸起来还残存着体温。
他们装模作样地俯在书桌前,胳膊肘挤着胳膊肘,居然又暗自较上了劲,你推我搡。
白茹走到向诗身边时,纳闷地扶住了他靠外侧的肩膀,“你脖子是怎么了?”
不问则以,一问,付晶也闻声循着白茹的视线望了过去。
向诗的皮肤比较容易留印子,在脖子和锁骨即将连接的地方,居然赫然浮现着一小块红色的印记。
付晶愣了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笑个不停。
一看到他在笑,向诗立马扯过镜子,对准脖子下方照了照。
然后他果断地竖起指甲,在相同的位置上来回用力挠了好几次,面不改色地解释道:“有点痒,我自己抓的。”
“荨麻疹还没好?”
白茹的神情显而易见地紧张了起来,准备凑到近前看个仔细。
见状,向诗被泼了热油似的赶紧往里让过身子,同时腾地弹了起来,“妈你别看了,我没事。”
他绕道柜子前,装模作样地翻找起用剩下的氧化锌,“涂点药就好了。”
“真的没事?”白茹将信将疑,“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这下付晶彻底忍不住了,直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薄薄的草稿纸被他的笑声掀起了一个角。
“阿姨,他真的没事,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无声地瞪着罪魁祸首,向诗缓慢而清晰地用口型默示道:“你、完、了。”
忧心忡忡的白茹终于被哄走了。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经常闯祸,付晶在这种事情上特别机灵,知道接下来在劫难逃,很有先见之明地挪到了房门边,准备随时开溜。
向诗黑着张脸,在猎物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伸手弹了下他的脑壳。
“咝……”
受害者吃痛地咧开了嘴,结果这一动又牵扯到了嘴上的燎泡,像是吃了满口滚烫的食物,唇舌被膨胀开的痛觉所挤压,无处安放。
“你自己让我换个地方的。”
对面的人不为所动,“你,让我也拧一下。”
“我不要。”
几乎是同时,他从狭窄的门缝之间迅速地挤了出去,着急得拖鞋都给跑掉了,露出了画着卡通小人的两只袜子。
“白阿姨白阿姨,向诗他打我!”
-
“我不用手机。”
这是向诗今天第二次,拒绝掉陌生人询问联系方式的请求。
面前的女孩子瘪了瘪嘴,紧紧捧在胸前的一双手,肉眼可见地泄了气。
也许在常人眼中,这种拒绝的方式显得十分拙劣,是个蹩脚到无需拆穿的谎言。
然而向诗说的就是实话,除了需要联系家里的情况以外,他几乎不开机。
由于担心再次和女生碰上,只得心虚地换了家店。
这种卖可爱杂货的商店总是会装饰得特别梦幻,挤在由蕾丝和蝴蝶结构筑起来的粉红色城堡里,让向诗感到浑身不自在。
我不过是想挑个包装盒和丝带而已,怎么这么麻烦。
他本想随便编个借口骗付晶一起出来,顺便旁敲侧击地摸清对方的喜好。
结果那个人非常干脆地回绝了:“我明天一整天都有事。”
好吧,那我一个人买。
好看的玻璃瓶已经在白茹的帮助下物色好了。
向诗一眼相中的那瓶还剩了些香水没用完,他硬说放了那么久肯定过期了,霸道地将其据为己有。
是一个扁平的透明圆形瓶子。
水泡般鼓起的玻璃表面上绘有点点繁星,底部被切割成了向外敞开的钝角,两条边恰好可以立在桌面上。
底座是渐变的水蓝色,仿佛一汪纯净的硫酸铜溶液,令人联想起梅子海的颜色。
大多数香水瓶的接口处是焊死的,无法打开。
向诗在家里研究了半天,决定用老虎钳暴力拆解,把焊接的地方给生生拧断了。
剩下的,就是等下周回到学校以后,正式用准备好的香水瓶再制作一遍。
天气瓶。
将蒸馏水、樟脑、乙醇、硝酸钾和氯化铵混合成溶液,密封在玻璃瓶内。
随着温度的变化,瓶子里溶液的结晶也会展现出不同的型态。(*)
有点类似缺了圣诞树的雪景球。
梅山每天的课表安排都很紧凑,即使是午休也没什么空闲。
为了尽可能地挤出时间,向诗会在前一天晚上就把试剂和仪器全部准备好,到了中午索性不去吃饭,一下课就钻进化学实验室。
他失败了好几次。
乙醇和樟脑的用量很难控制,做出来的效果不是太清澈就是太浑浊,根本不能形成理想中的完美比例。
他又贪心地尝试了各种颜色,最后发现还是未染色的纯白晶体最适合它未来的主人。
失败并不会让向诗气馁,他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要亲手培育出最漂亮的晶形。
昨天,当白茹找出圆形瓶子递给他的那一刻,向诗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得出,天气瓶终于完成时的模样。
松针般绽开的白色晶体相互交错,液体中静静悬浮着一簇簇絮状的分支结晶,仿佛在透明而狭窄的壁垒之内,析出了一双雪白而有力的翅膀。
提着新买的礼物盒与丝带,向诗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里离他们以前念书的地方很近。
休息日的学校周围不免有些冷清,熟悉的店铺早早结束了营业,老旧的街道楼宇散发出一股寂寥而惫懒的意味。
干燥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拨弄着亮度的阈值,晃得向诗睁不开眼睛。
他独自穿过那些一成不变的风景。
虽然会感到寂寞,却并不孤单。
他准备在天气瓶的顶部挂一张手写的小吊牌。
就这么边出神地想着该写什么样的内容,边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虽然理智清醒地告诉他,这幅样子看起来应该很恶心;但飘飘然的喜悦就像是杠杆,轻而易举地撬动了他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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