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笑了两声,道:“旁人都说长公主被朝政耽误终身大事,爱家心中愧疚,陡听你病了,哀家匆忙赶来看,不想,是另外一番景象。”
太后的话使得秦棠溪浑身不自在,苍白的面色浮现一抹红晕,下意识就转首看向床榻内侧,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凌然:“臣学太后罢了。”
“长公主好生养病,望您早日回朝。”太后被气得心中恼火,面对强势的对手只能隐忍不发,毕竟秦棠溪不是她能难捏住的人。
秦棠溪淡漠道:“太后慢走。”
明姝对两人的对话有些不大明白,比如殿下说的那句身子弱,经不住折腾。
悄悄地看了一眼殿下,面色也是红的,她下意识就脱口就问:“殿下不舒服吗?怎地脸色通红。”
秦棠溪伸手摸自己的脸颊,果是滚烫的,抬首去看,小姑娘巴巴地看着自己,既然好奇又新奇。
那双眼睛太过赤诚,惹得她生气,道:“管事没有教过你吗?”
明姝恍然摇首,“没有。”
秦棠溪一怔,在玉楼春待了这么久竟不知这些事,“那你平日学什么?”
“学舞,学折腰。”明姝坦诚道,恐长公主不相信,忙走到她跟前,身子往后仰,当即就仰面下腰,整个人就像对折了般。
秦棠溪眼皮子一跳,忙唤她起来:“不疼吗?”
“开始会疼,现在不疼了,她们说这是最基本的。”明姝轻松地站起身,笑吟吟,眸子里漾着光泽,小姑娘朝气蓬勃。
“你很不错,我不明白你的父母怎么舍得将你卖了。”秦棠溪垂眸,明姝与澜儿相似,都是可怜的小姑娘。但她还活着,澜儿早就埋入地下,不知葬身何地。
不过明姝的父母确实可气,卖也就卖了,为何卖出那等污秽之地,寻常府邸做奴做婢也可。
若真的明姝听到这么一句叹息的话,肯定会哭,但明姝不会难过,她对父母没有什么感情,内心感受不到难过。
她违心解释道:“或许他们是有难处的。”
“难处?明姝,你还小。”秦棠溪感觉到一股悲哀,懵懂不知事却玉楼春的水弄脏了,她想了想,道:“你在这里先留下,寻回父母才是最要紧的。”
前半句契合心意,后半句就让明姝害怕,忙改口道:“殿下,回去还会被卖第二次的,他们的难处还会有很多,有一就有二。”
“这倒是。”秦棠溪醒过神来,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便道:“你先安心住下,日后有何打算再告诉我。”唤了平儿进来,她细细嘱咐道:“寻间干净的屋子给她住下,玉楼春那边你去说一声,就道人在这里。”
平儿觉得不大好,悄悄道:“您没有那么多银子,两万两呢,您还是一穷人。”
“多嘴。”秦棠溪怪一句,吩咐她将人领走,自己起身往书房而去。
平儿是个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一路上与明姝唠唠叨叨说了很多话,话多道理也对,就是没什么实质用,听懂了也无甚用处。
到了客居后,婢女开门相迎,信枝朝里头看了一眼,震惊道:“好宽敞。”
平儿叉腰,骄傲道:“这是客人住的院子,还不算气派,我们殿下住的屋子更宽敞。”
信枝惊讶又崇拜地望着她:“平儿姑娘,你好厉害。”
平儿哼哼两声不理她,继续安指着院子里的婢女道:“这是明姑娘,好生照顾着,不可怠慢,殿下会不高兴的。”
颐气指使的话听来也十分可爱,明姝笑了笑,平儿就是一活宝,着实有趣、
安排妥当后,平儿踩着欢快的脚步去长公主处复命。
走到书房外就听到屋里一阵急剧的咳嗽声,再接着就是一男子浑厚的嗓音:“赵姑娘葬身之处找到了,是一山下,挖了几丈深才找到的,棺木被敲开后,尸身已腐烂,不过大致可以认出,确是赵姑娘。”
平儿瞪大了眼睛,哦,赵姑娘真的死了。
殿下该怎么办?
第17章 晨昏
平儿屏息凝神,书房里许久没有声音传出来。
殿下又晕过去了?
不好不好。
忙要冲进去的时候,书房门被打开了,侍卫司统领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凶神恶煞。
平儿避开她朝着里面望了一眼,悄悄挪步靠近,殿下坐在案牍后,失魂落魄,面色还是很憔悴。
她靠着门板想了想,不能再让殿下这么伤心,转身跑回客院找明姝。
客院里窗明几净,送来的摆设与被衾都是干净的,被衾摸着很柔软,就连临时送来的一套首饰都很华丽。椅子更是花梨木的,时景屏风用的是紫檀木。
信枝在玉楼春里是见惯奢华的东西,进入长公主府还是觉得自己眼光短浅了,悄悄打量一番后就见自家姑娘坐在床榻上发怔。
心事重重。
“姑娘,您看着好像心事很重?”
明姝回过神来,巴掌大的小脸还是没有血色,妆容卸下后脸色就白得厉害了,就连一双眼睛都跟着没有神采。
信枝心下更加担忧,外间这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方才离开的平儿又跑回来了。
“平儿姑娘,有事吗?”
“有、大事……”平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靠着门框就冲着明姝说话:“明姑娘,去弹琴。”
明姝从床上走下来,步履款款,动作举止都带着温厚,行走中可见几分高门涵养,“殿下要听琴吗?”
“不,殿下不高兴了,你有办法让她高兴吗?”平儿睁大了眼睛,“她要能高兴,我就给你赏银。”
“好。”明姝发笑,眉眼的愁绪徐徐淡去。
平儿喘过气来了,好奇道:“你要怎么做?”
“哄殿下高兴就弹些她爱听的曲子,很简单的事情。”明姝想了想,殿下处有张好琴,是她来公主府用惯的。
琴肯定是平儿能碰到的,她朝着活宝笑了笑:“我想用殿下的琴,可行?”
“不行,那是殿下的宝贝,旁人轻易不能碰,会剁手的。”平儿闻声色变,极力拒绝,那是赵澜喜欢的琴,每回来都用那张。如今被殿下锁起来了,哪里能轻易碰得。
明姝皱眉,心中五味杂陈,殿下的情藏得可真深,“好,你带我去吧。”
平儿反倒有些犹豫了,“她真的能高兴吗?”
“能。”明姝信誓旦旦,殿下性子好,随了安太妃,当年她母亲都夸这位长公主性子柔软,可惜摄政后渐渐被阴谋诡计磨平了棱角,将那些柔弱藏了起来。
一直以为殿下如青竹见雨而长,似海水遇潮而涨,昨夜才知晓,殿下也是人,有女子的柔弱和温婉。
秦棠溪只是一普通人罢了。
阿娘曾说殿下是普天最知难字的女子,她笑着摇首,殿下是普天下最凶狠的女子。
她见过殿下顷刻间就夺人性命,也见她冷硬地拒绝旁人的请求,冷漠地眼观他人家破人亡。
殿下是无情的。
****
书房是公主府府禁地,平儿能自由出入,但明姝是不行的。
平儿绞尽脑汁让人在树下搬来琴,恰好就在书房院墙外,琴声悠悠扬扬,在寂静的院落里肯定很清楚。
春日午后的阳光炙热,照射在头顶上就像烤着炭火,热得让人躲进了树荫下。
琴声悠悠扬扬地传荡开来,平儿听得眼皮子跳了两下,自顾自道:“我好像听过这个,殿下弹过。”
明姝不语,沉浸于琴声中。安太妃是江淮名.妓,琴动四方,当时不少人争相追捧。先帝当年初去江淮后,听琴动心,将她带回来。
先帝喜欢安太妃,却不能给她该有的名分,而太妃也在先帝死后不肯再入洛阳一步。
长公主的琴是自学,在安太妃眼中,琴妓见不得光,若她出身名门,长公主也不会辅政而做不成皇帝。
学琴靠天分,她是最笨的,一遍琴要学数遍,而长公主则是一遍就会。
也因她善琴,安太妃不会多看她一眼,哪怕她今日掌朝政,压皇帝。
那年十三岁的时候,她随着长公主前往凌云山去见太妃,翻山越岭,脚都磨出水泡,安太妃却见她二人拒之门外。
长公主在门外等候半夜都没有得到门开,翌日走的时候,屋内传来一阵琴。
长公主回眸凝望许久,回来后告诉她:“曲为晨昏,是太妃当年见到先帝后所作,寓意不过与先帝朝夕相见罢了。”
她今日所弹,便是晨昏。
琴声似潮水徐徐波动,朝夕相处,胜在两情,若是情不明,则无感。安太妃的琴技首屈一指,几乎无人可比。
潮水波动后,海水翻涌而来,两人相处,总是有磕磕碰碰,唇齿还会有磨蹭。
平儿听得没劲,“听得我快睡觉了。”
“晨昏便是生活中最普通不过的情景,哪里会有那么多激荡。”明姝不敢停,她怕自己一停就记不得接下来的音调。她完全凭着记忆去弹,这首曲子像极了平儿口中所言,听得人快睡觉了。
当初她不明白晨昏的奥妙,如今,她懂了。
琴过三遍后,她忽而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平儿:“听闻殿下的母亲还活着,她来,殿下会更高兴。”
“你说得简单,太妃都有十年没有见殿下了,都不明白母女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仇恨。”平儿满脸愤恨,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树荫下的光色过于阴暗,明姝一张小脸上满是晦暗不明的光色,细长的指尖在琴弦上敲了敲,脑海里想了一计,悄悄道:“我有办法让太妃进府。”
平儿半信半疑,眼皮子颤了颤,“你会不会害我?”
“怎么会,不过是说些实话罢了。”明姝微微眯眼,笑意狡黠不说还添了几分春日明媚的气息,平儿心动了。
琴声忽然停了,书房里的人幡然醒悟,不管不顾地起身去外间找。
庭院内空无一人,走出角门就见到树下交头接耳的两人,明姝手中还攥着琴弦。
琴弦是弹琴所用,岂可随意攥在手中。
“你二人在做什么?”
明姝心口一跳,慌忙站起身,手中的弦铛地一声就断了,弹得她整只手跟跟着发麻。
今时今日,她不敢喊疼,暗自忍了忍才抬首,殿下却是一副冷漠如斯的神色。
殿下在意的是赵澜,而不是明姝。
第18章 还魂
平儿也吓得浑身一颤,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殿下,你高兴吗?琴好听吗?”
秦棠溪恼明姝攥着琴弦,可天光疏朗下,小姑娘神色颤颤,一只手捏着自己的袖口,似是很紧张。
明姝胆子小,她换作温声道:“琴弦有何用?”
小姑娘怔忪,彷徨抬首,想了须臾才露出恍然的目光,忙道:“殿下,我错了。”
秦棠溪却道:“回去休息。”
明姝点点脑袋,觑了殿下一眼,见她异常生气才落寞地离开。平儿没明白殿下为何生气,也识趣地没有开口说话,脑子里想着明姝的提议。
殿下与太妃分别这么多年,不想念是假的,母女连心,不会那么狠心的。
她默默地跟在殿下后面,眼珠子也四处转了转,等殿下进入书房,她立即跟上去,不料,门被砰地一声关上。
殿下还是不高兴。
她决定自己去做,瞒着殿下,让她高兴一回。
进屋的秦棠溪满身疲惫,就像经历过一场大战,累到四肢无力,累到心神俱碎。
短短几日间,她感觉过了余生之久。
赵澜的画像被搁置在画篓里,几日不见就被蒙尘,明珠蒙尘,只见不得光辉罢了。而人蒙尘,香消玉殒。
秦棠溪缓慢地打开画轴,脑海里人跃然纸张,逼真、清楚、美丽、单纯。
多年前,蹒跚学步的孩子招手向她晃着,稚嫩的眉眼上荡着笑,一步两步,走到一半后忽然瘪嘴不肯走了。
孩子腿骨都是软的,晃晃悠悠,不给走还不行,走到一半却放弃,童心单纯,只想告诉她会走路了,败在了毅力上。
信国公夫人笑话,一把抱住,“丢人吗?”
赵澜皱眉,五官拧成小包子,却转首朝她伸手:“阿姐。”
信国公夫人拍拍嘟起的小嘴,“错了。”
怀中的小孩子眼睛睁得很大,苦思冥想须臾后才含糊说出一词:“姨……”
她笑着拒绝:“唤阿姐为好,我担不得这声姨娘。”伸手接过赵澜,不想她抱着她的脖子不放,撒欢地唤阿姐阿姐。
阿姐唤了多年后,不知何日开始毕恭毕敬地唤一声殿下。
从此,再听不到那声阿姐。
回过神来,她将画卷好,小心地带回寝居。
寝居内的木箱子里还摆着明姝常用的琴,取出后,焕然一新,细指徐徐琴弦,叮当的声响崩了出来。
琴是出自大家之手,她的母亲是琴妓,善制琴,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再碰琴。所以,她花费千金后买来这张琴,也适合赵澜。
琴在两府定下亲事后就一直被封存,想来,也无作用了。
她令婢女打来清水,自己亲自动手,轻轻擦拭琴身。
制琴不易,赵澜每回过来都会擦拭一遍,嘴里不忘念叨着:“殿下,你说琴的弦上为何会弹出那么多曲子,弹拨抹捻,音色就会不同,当真神奇。”
唠叨久了,她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就随着去了。
最后那次,赵澜擦拭到了一半,喜滋滋地凑了过来,抱住她的臂膀:“殿下,日后我是不是该唤你一句母亲?”
小姑娘被宠大了,信国公只一女,宠着捧着,懵懂不知愁。她总想着自己这辈子注定得不到安宁,杀戮半生,不知冤杀多少人了。赵澜是不同的,她喜欢她,自然希望她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宠着就好了。
母亲二字带着些许玩笑,她还是认真听了,笑道:“见晗不是我的女儿,等你们成亲后,她便恢复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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