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进了宅邸,他关上门,从怀中取出皇帝的诏令。两名士兵一看,都傻眼了:“这……怎么会这样!之前将士们的联名情愿难道一点用处都没有吗!?”赫克特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之前见陛下的时候,分明看到他脸上是有恻隐之情的。”
“难道又是教会的人在陛下耳边吹了什么阴风……”“倒是有可能。”“不行,咱们得再去找陛下理论理论!”一名士兵情绪激动,转身要出门,可一抬头却发现维洛瓦正扶着门框走出房间来。维洛瓦脸色惨白,眼眶深陷,他脚下虚浮,不扶着墙几乎站不住,可眼神却是澄澈明晰的:“你们在说什么……要理论什么?”
“大人,您、您怎么出来了?外面这么冷,吹了风病情又要加重了,您快回去躺着吧。”赫克特上前扶住维洛瓦,一面劝着一面把他往屋子里送。但刚走了两步,维洛瓦便停下不走了:“告诉我……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菲索斯他……到底怎样了……”“他没什么事,只是一时脱不开身而已——”赫克特话到此处,却被维洛瓦一把推开:“你们不用哄我,我知道他出事了……可是你们刚才说的理论又是什么?你们手里拿的是陛下的诏令对不对?给我看看!”维洛瓦说着伸手要抢,但他现在这副身子哪是士兵们的对手?他扑了个空,脚下不稳,跌倒在地,随即大声咳嗽起来。士兵们不忍心,连忙跑上前来要扶起维洛瓦,却没想到他这副样子是装的。趁着士兵们低头,维洛瓦忽地起身朝拿诏令的那人扑上去。
他抢过诏令迅速通览了一遍,身子晃了一下,终于还是重新跌坐在地上。见瞒是瞒不住了,赫克特只好坦白:“大人,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陛下他……哎……”维洛瓦一言不发地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忽地撑着地面爬起来:“我得去见他……”
“见谁?”“当然是菲索斯!”维洛瓦道,“给我一匹马,我要去见他!”他说着要往门口冲,但很快被两名士兵拦了下来。
“大人您别这样……将军他现在关在城中地牢里,有教会的骑士把手,您过去就是送死!”赫克特阻止道。“我和他约定好了,活的时候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你们放开我!”维洛瓦明明病入膏肓,但此时却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他掰开拦住他腰部的手,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人,眼见就要走到门边,却还是在最后一刻被赫克特拦了下来。“大人,您冷静点听我说。”赫克特按住维洛瓦的肩,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我们也想救他,可现在贸然行事等同自杀,这点您不是不知道。”“可现在还有其他的办法吗……”赫克特清了清嗓子,放低声音:“大人您是否相信我们?”维洛瓦听他话中有话,于是问:“你想说什么?”“我刚才说过,将军现在被关在骑士团的地牢里,那里重兵把守,很难突破。但是,如果骑士团不在,或是防守松懈了,凭着我联络到的将军旧部,也许可以一战。”“但他们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的……”
“不,其实这种机会有那么一次——从关押将军的地牢到赤港进行公开行刑的广场有一段距离,广场上人员混杂,防守会松懈……”维洛瓦听到这里,瞬间睁大了眼睛:“你们要劫法场!”他说到这里卡了壳,顺了顺气才放低了声音继续道,“我与他已离不开彼此,可你们……你们又是何必……”赫克特与其他两名士兵交换了一下眼色,坦然笑道:“大人,距离上次蛮族大举入侵也不过只有七年,帝国里并非所有人都已忘记了将军!当年如果没有将军临危受命,拼死血战,又哪儿来如今帝国的歌舞升平?我们这些人有幸在将军麾下作战,都真心佩服他的才干与为人,真心追随于他。我们当兵的都是粗人,不懂教会说的那些有关天国的教义,我们只知道,是将军将帝国从战争的地狱中拯救出来,如今将军有难,我们绝对不能坐视不管!”赫克特的一番话铿锵有力,另外两名士兵也跟着点头,神色坦诚。维洛瓦一开始有些惊讶,但看三人慷慨激昂,他心里也跟着一阵振奋。谣言可以惑乱人心一时,但却不能把一个人的功绩伟业真正抹去。
他松了本准备推开赫克特的手,语气冷静下来:“那么,你们需要我做什么?”。。。行刑那日,天起阴冷得很。天上积着的云沉得几乎要坠向地面,寒风拍在脸上,鞭打一般疼痛。听说教会要处决罪人,而且还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菲索斯,习惯了旁观看戏的民众如闻到了血味的蚂蚁,从城市的角落中涌出来,将通向中心广场的大路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从晌午等到黄昏,终于等来了由教会骑士押解的囚车。菲索斯就坐在四面漏风的囚车里,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布衫,手脚上挂着镣铐。他靠着囚车的木栏杆盘腿坐着,脸色很难看,但目光平静,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期待。囚车被骑士们包围着,在通向广场的道路上缓慢前进。旁观的市民们一开始只是低声议论,在囚车走到一半的时候,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魔鬼”,紧接着,一块石头从人群中飞了出来。石头穿过栏杆,不偏不倚地砸在菲索斯额头上。菲索斯朝人群瞥了一眼,蹭了蹭额头上的血,冷笑一声。
大概是这声冷笑激怒了谁,或者干脆是因为人们觉得这次游行示众少了些什么,更多的骂声和更多的石头朝菲索斯扑了过来。在这样的大环境中,不出声、不出手的人反而成了异类,而凡人最怕成为异类。因此愤怒招致了更多的愤怒,暴力引发了更多暴力,人群陷入了狂乱的漩涡,连最老实本分的人眼中都腾起了令人脊背生寒的恶意。可身为众矢之的菲索斯却不躲避也不还嘴,脸上依旧带着自得的笑意,就这么任由旁人咒骂攻击。他已决心赴死,对人世之事已全无挂念。倒是维持秩序的骑士们脸色难看,挥着武器驱散跃跃欲试地涌过来的人群。囚车像一条闯入沙丁鱼群的鲨鱼,缓慢却气势汹汹地向前走,最后终于将菲索斯带到了广场上。广场中间已设置好了一处刑台。按照教会的说法,菲索斯被魔鬼附身,必须经由火焰的净化才能得到解脱。
但皇帝以菲索斯并非教徒为由拒绝了这个提议,并下令对菲索斯施以符合他军人身份的斩首刑。现在,准备取他首级的刽子手就站在不远处的高台上,那彪形大汉脸上罩着面具,手中握着半人高的铁剑,看姿态像是刽子手中的老手。囚车的门被打开了,骑士没有催菲索斯,而是等他自己从车里跳下来。周遭的怒骂声沸腾了,菲索斯却面色依旧,迈开步子走上了行刑台。
两名骑士将菲索斯绑在一根立柱上,此时一名教士打扮的男人走到他身边,展开一张羊皮纸,开始述说他的罪行。背叛皇帝、违逆教会、滥杀无辜、奸淫无度……教士每念出一条罪行,台下的民众便发出一阵欢呼。人们的脸上带着茫然的狂热,他们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要欢呼,但既然周围的人都这么做了,自己这么做自然没有错。念完最后一条罪行,教士走到菲索斯身边,神色傲慢地质问:“菲索斯,你认不认罪!”教士原以为他煽动了民众就可以威慑到菲索斯,却没想到菲索斯却只是一脸无聊地打哈欠:“说完没有?太阳都要下山了,要动手赶紧吧。”教士脸上一阵青白,凝着眉头提高嗓门:“菲索斯,现在不认罪,死后是要下地狱的!”
“地狱……”菲索斯冷笑,“但愿地狱里没有教会,也没有假正经和伪君子。”教士气得磨牙,放弃了和菲索斯理论。他打了个招呼,两名骑士将菲索斯从柱子上拉下来,推到行刑台前端。原本躁动的人们在这一刻忽然齐刷刷地安静下来。菲索斯抬头扫视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这些人曾经将他吹捧为英雄,如今却期待着他落下神坛,期待着以他的死为开端的狂欢。
望着那些空洞洞的眼睛,菲索斯忽然明白过来,对这些人来说,追捧和贬低并无区别,追捧和贬低的对象也可以是任何人。
他们不在乎,他们只是需要刺激。他们的生命太无聊,所以需要刺激。菲索斯看厌了人群,干脆低下头,看到脚下放着一个草框,大小刚好能装下一颗头颅。他正在想象自己的脑袋掉进篮子里的感觉,手持铁剑的刽子手便走了过来。菲索斯扭头朝刽子手点点头:“有劳你了。”他话音刚落,就被人按着后背跪在了地上。刽子手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过来,菲索斯觉得世界忽然安静了。他闭上眼,嘴角却带起了微笑。维洛瓦……我来见你了。菲索斯在心中呢喃着那个他唯一牵挂的名字,准备接受死亡的拥抱。一切喧嚣都离他远去,而故人则站在黑暗尽头向他招手……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触碰到那幻想中恋人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响声却从远处呼啸而来。箭矢破空的声音带来了两声惨叫,菲索斯抬起头,只见伸着脖子等待他人头落地的人群中间冲出了几个人。他们虽然都披着遮住面容的斗篷,但菲索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那些人都是他从前的旧部,是曾经与他一起浴血奋战过的兵士,他们人数足有二三十人,有些人射箭放倒行刑台上的人,有些人则冲向维持秩序的骑士,在人墙上开出一道裂口。此时,一个瘦小的身影越过了人墙爬上行刑台。他的斗篷被紧随而来的骑士们抓住,他索性解开斗篷,露出正脸来。菲索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
“维洛瓦!”
“菲索斯!”恋人们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在民众的惊呼与骑士的怒喝声中拥吻在一起。与此同时,夕阳刺破了厚重的乌云,一道暖金色的阳光洒在行刑台上,仿佛天堂为两人打开了一道大门。但是,吻和阳光,都只持续了一刹那。
原本已经倒在地上的刽子手不知怎的忽地站起身来,挥着手中铁剑朝两人砍去。千钧一发之际,菲索斯下意识用肩膀将维洛瓦撞开,用自己的脊背挡住利刃的挥击。光芒消失了,鲜血染红了眼前暗淡的世界,菲索斯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倒进了维洛瓦怀里,鲜血从贯穿脊背的伤口处涌出。“菲索斯……”维洛瓦搂着怀中的恋人,眨眨眼,试探性地叫了一句。怀中沉重的身体没有丝毫回应。“菲索斯……菲索斯!!”维洛瓦撑起菲索斯的双肩,呼唤着恋人的名字。可对方却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垂着头,那般颓唐、那般无力。维洛瓦捧起菲索斯的脑袋,他的恋人半睁着眼睛,瞳孔放大,睫毛上挂着血珠,脸颊上也蹭着血,早已没了生气。可他神色却安详,眉头舒展,嘴角微微翘起,似是瞅见了什么令人神往的幻境。
“菲索斯……”维洛瓦又一次唤出恋人的名字,终于崩溃地哭了出来。此时一群骑士围了过来,为首的男人拔出长剑指着紧抱着菲索斯尸体的维洛瓦的额头:“投降吧!你已经被包围了!!”维洛瓦紧紧抱着菲索斯,低着头一言不发。
“说你呢!听见没有!”骑士说着抬剑朝维洛瓦头顶砍,可剑挥到头顶却被什么东西阻挡住了。骑士抬起头,见一条黑烟从地面升起,紧紧捆绑住他拿剑的手。此时一直沉默的维洛瓦缓缓抬起头,他怒视着台上的骑士,眼中流出血泪,喊声撕心裂肺:“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随着他的喊声,更多的黑烟被召唤出来,那些黑烟缠绕着骑士们,将他们一个个扔下行刑台。维洛瓦站起身俯视着台下教士和看热闹的民众:“他不是你们的英雄吗……不是你们的救星吗……在你们被蛮族劫掠时候,保护你们的不是神明,不是教会,不是皇帝,是他!是他!!可你们呢……你们做了什么……这些忘恩负义的混蛋!”
维洛瓦的愤怒具象化成黑烟的漩涡,侵蚀着他身边世界。
骑士们和民众们被这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一时竟忘记了后退或是逃跑。望着惊恐沉默的人群,维洛瓦仰头苦笑一声,转身跪倒在地,抱起菲索斯的身躯。他紧紧搂着那具逐渐僵硬冰冷的身体,将脸贴在那已然不再传出心跳声的胸膛上,低声呢喃:“无所不能的神明啊,如果您还能听到我的祈祷,我求求您……我用我所拥有的一切恳求您——求求您救救他,救救他,别让他离开,别让他就这样离开我身边。
求求您,求求您……魔力、生命,甚至我轮回的宿命,我把一切都给您,只求您救救他!”维洛瓦话音刚落,积满乌云的天际忽地传来一声低沉的轰鸣,像是雷声,又像是某种野兽的吼叫。与此同时,一片雪花缓缓飘落,眼看就要落在菲索斯鼻尖上,却突兀地停在了半空中。不仅是雪花,这一刻,维洛瓦、教会骑士、看热闹的市民、房顶叫嚣的乌鸦、挂在树梢上被风吹动的枯叶……世界上一切可动的生命与物体都在一瞬间停止了运动。世界陷入了静止。一个幽怨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生老病死,不可奢求……但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人啊,真是可悲的生物。”文森特吓得后退两步跌倒在地,与眼前静止的回忆世界拉开一段距离。
他陷入幻境太久,竟渐渐遗忘了自己存在,然而这个声音却像是闹铃一般将他从梦中惊醒。他回过身去寻找声音的来源,见一个半透明的身影伫立在静止的世界中。那身影向文森特飘来,与文森特如出一辙的浅绿色眸子中注满了无奈与悲哀。维洛瓦揉揉自己的眼睛,确定自己没有产生幻觉。
“维洛瓦……”文森特舌头打结,“你是维洛瓦?”
“我是。”半透明的身影点点头。
“那……那他呢——”文森特指指身后那跪在地上赌咒发誓的青年。“他也是。”半透明的“维洛瓦”飘到近前,向文森特伸出手来。文森特一脸狐疑地盯着“维洛瓦”的手,犹豫半晌还是没勇气拉住对方。他自顾自站起,回头去看身后那片陷入静止的世界:“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半透明的“维洛瓦”飘到文森特身侧:“不想听听我的解释吗?”
第六十六章 但是我选择拒绝
文森特蠕动了一下喉咙,缓缓点了点头。维洛瓦的幽灵飘到那个跪在地上诅咒发誓的“维洛瓦”身侧,抬手想触碰,手指却穿过了对方的身体。幽灵叹了口气,扭头望向文森特。
“生老病死,不可强求。我作为祭司,对这样的禁忌再清楚不过。可所谓当局者迷,当我自己面临生死抉择,却犯起了糊涂……我一生做过许多傻事但从没后悔过,除了这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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