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一下,把头抬起来——”呵斥住掌柜的卫兵人高马大,面色十分不善。他手里拿着一卷羊皮纸,走到掌柜面前,盯着僵直在原地的掌柜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昨天是不是去集市上卖了个东西?”“昨天?没、没有的事儿……”掌柜听了慌忙摆手,“我昨天都在客栈里的,不信你问他们——”
“少废话!”高个子卫兵喝道,“昨天你去集市上卖了个佩剑的挂坠,是不是!”见卫兵气势汹汹,掌柜吓得脸色惨白:“这……这……小人想起来了,小人的确,的确……”见掌柜承认了,卫兵冷笑一声,朝他的手下招招手:“把这几个人给我拿下!”他话音刚落,几名卫兵立刻亮出武器,将马车团团围住。掌柜哪见过这阵仗,吓得跌坐在地,举手求饶:“兵大爷,兵大爷饶命!小的只是一介平民,不知道哪儿惹到各位老爷了啊,求大爷饶命!”“哼,还说自己是平民——昨天你卖的那个东西出自叛党之手,你难道不知道吗!”卫兵叉着腰呵斥,“快,把他们给我拿下!”
“判……叛党?”掌柜的做梦也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张大嘴巴望向菲索斯。菲索斯原本坐在马车后车厢里一动不动,此时站起身将一名跳上车想要抓他的卫兵擒住,一把推了下去。菲索斯一手掀开披风兜帽,一手拔出腰间佩剑,低头朝卫兵头领笑道:“赫克特,多年不见,长威风了?”菲索斯记得这卫兵长原本是自己军中的一名哨兵,没想到会在此处遇上。对方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碰上原先的上司,呆立在了原地:“你……真的是菲索斯大人!?”菲索斯持剑护在胸前:“我有事要去城里,可否借过?”卫兵长此时回过神来,板着脸从腰间抽出武器来:“大人现在是帝国的通缉犯,我有公务在身,恐怕不能放行!”菲索斯本也没报太大希望,于是直接动武。但赫克特毕竟是原先的手下,菲索斯心里不想伤其性命,打起来有些缩手缩脚。
幸好赫克特也不是无情之人,他虽然表面上带兵围剿,但打斗间却也没有尽力,给菲索斯留了个空挡,让他逃进了街巷之中。菲索斯在狭窄的街巷里与追兵们绽开了一场追逐战,他多年来在山中追捕野兽,身形轻盈,甩开追兵并不是难事。只是对方人数众多,张开追捕网,开始挨家挨户地地毯式搜查。菲索斯虽然想要尽快回到客栈却办不到,直到下午才找到机会打晕了两名参加追捕行动的士兵,换上了士兵的衣服,混在人群中回到了驿站附近。他刚走上通往客栈的大路,便注意到远处一道黑烟冉冉升起,直冲天际。他心里一阵慌张,加快了脚步。
越往客栈方向走人越多,当他来到客栈脚下时,发现整个客栈已经被看热闹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探头探脑地试图从前人身体的缝隙间看清楚客栈到底发声什么,一些窃窃私语从身后传了过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客栈怎么着起来了?”
“嗨,你没听说吗,客栈掌柜私藏叛党被查了个正着!”“真的吗……可那个掌柜看着也不像那种人啊……”
“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掌柜脑袋也是不灵光,明明知道这两个月口风紧,还非得干这种事……”
“那掌柜的怎么样了?”“你没看到吗,就刚才,异端审问团定了他和他那个小侄子的罪,当场就把人架上了火刑柱……哎,他也就算了,你说他那个小侄子才多大,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嘘——审问团的闲话你也敢说,舌头不想要了吗!”听到此处,菲索斯再也忍不住了。他身体里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推开人群一个劲儿往前挤,直到被一堵由士兵组成的人墙挡住才停下脚步。他的视线越过士兵们的身体,见到不远处立着一根被烧过的木头柱子,柱子上绑着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尸体被烧得残破不堪,已然看不出他们生时的长相,只是他们焦黑干枯面庞上依旧残留着临死前痛苦挣扎的表情,现得狰狞无比。在这可怖的尸体背后,客栈正在熊熊燃烧。火焰中传来一声爆响,一条火舌从维洛瓦在的那间屋子的窗户里喷了出来,那声音像是一只怪物歇斯底里的嚎叫。
“喂,你——我说你呢!”此时一名身披白袍的圣殿骑士走过来,指着菲索斯的鼻子骂道,“你一个守城士兵在这里干什么?回你的岗位上去!”菲索斯动作僵硬地扭过脑袋:“人呢……人去哪儿了……”
“什么人?”骑士一脸纳闷,眼看菲索斯要往客栈的方向走,连忙伸手拦住他,“你别往前走了,给我停下!”
“让开!我要去找他!”菲索斯怒吼道。“你在说什么呢!那里面没人,就算有也被烧死了——”烧死了。被烧死了。菲索斯忽地停在了原地,骑士的话在他脑海里不断回响。烧死了……维洛瓦,被,烧死了……
“喂,你听没听到我在说什么啊——喂!喂——”骑士的斥责如此聒噪,菲索斯觉得心烦意乱,只想让对方住嘴。他的意识经历了一段空白,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中多了一柄长枪,而长枪的枪尖则穿透了骑士的胸膛。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他手中的凶器穿透了一个又一个胸膛,血从那些被利刃贯穿的裂缝里淌出来,浇在他头上,唤醒了他心中那头沉睡已久的嗜血野兽。
这头野兽曾经出笼过一次,但那次是在战场上,对面是杀气腾腾的敌人。
而这一次不同了,那野兽残杀的目标变成了教会的人。他心里已没有了理智和怜悯,只想着把周遭一切吵闹的家伙都杀掉。
虽然骑士团人多势众,但菲索斯杀红了眼,根本无人能敌。他直到将在场的教会骑士悉数杀光后才停下,望着周遭的尸山,他惨笑一声,就这么昏倒在了应声赶来的卫兵队面前。
再醒来时,菲索斯已毫无意外地身处异端审问团的地牢之中。损失惨重的教会势力对菲索斯恨得咬牙切齿,把所有能够用在贵族身上的酷刑都招呼了一遍。他们试图让他在民众面前亲口认罪,让他跪下来向神明祈求宽恕和原谅,但菲索斯拒绝了。菲索斯只是沉默,整整七天不发一言,只有在审问官将维洛瓦被烧毁的衣物丢到他面前时,才抬起头,声音干涩地道:“我想看看他的尸体。”审问官没有回应菲索斯的要求,而是给了他一顿鞭刑。
第八天,审问官没有带来酷刑,而是命人将菲索斯放出了牢房。菲索斯被两名政府官员带着来到一座豪华行宫,侍女们迎了上来,帮他处理了身上的伤口,为他更衣沐浴,剃掉了他的胡须并修剪了他过长的头发,为他穿上副和他原本身份的衣着。菲索斯被带进一间客厅,被安排在一张摆满食物的餐桌的一侧。
而另一侧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帝国的皇帝,他的兄长。皇帝的衣着依旧如往日一般一丝不苟,只是他瘦了不少,金发中已掺入了些许银丝,眼角的皱纹也更明显了。
皇帝脸上老态尽显,仿佛两人分隔不是三年,而是十年。
菲索斯没想到两人竟会在此时相见,心里多少有些窘迫:“皇兄……”见到菲索斯,皇帝放下手中餐具,提起餐巾擦了擦嘴:“坐下吃点东西吧。”菲索斯瞥了皇帝一眼,坐了下来。他也不顾什么餐桌礼仪,抓过一个鸡腿就往嘴里塞。皇帝望着菲索斯吃东西,轻轻叹了口气:“你啊,还是跟原来一个德行。”菲索斯嘴里嚼着鸡肉,说话口齿不清:“皇兄也是,一点没变。”
这话不知是赞扬还是挖苦,皇帝也懒得去猜,他用手撑着下巴,歪着头看菲索斯风卷残云地吃掉了眼前的美食。等菲索斯开始喝酒,皇帝才再次开口:“菲索斯,跟我回去吧。”菲索斯放下酒杯,擦了擦嘴,陷入了沉默。
“背叛、杀戮、鸡奸……无论犯过什么罪,我都可以赦免……所以跟我回去吧。”皇帝坐直了身子,“回帝都后,你还是我的将军,我的皇弟,还是我最亲近最信赖的人……过去的事情我们就当他过去了,就当它没发生,好不好?”菲索斯依旧沉默。“不说话的我就当你是默许了。”皇帝说着要去摸桌边的传唤铃,可菲索斯却在此时开口了。
“我不回去。”皇帝的手停在距传唤铃一厘的地方。他像是触了电一般抬起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杀了教会那么多人,留在这里就只有一死!”听到“死”字,菲索斯不但不怕,反而释然地笑了:“那就让他们杀了我吧……维洛瓦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菲索斯!”皇帝终于忍耐不住,拍桌而起,“我不许你说这种话!”菲索斯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皇兄不是也想我死掉吗……否则又为什么要发通缉令呢?”“我那是为了——”皇帝话说到一半便卡住了。他攥着桌布,恶狠狠地盯着菲索斯,似乎在说“你明知故问”。
但直到最后,他也没能把心底的话说出来。他背着手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菲索斯,帝国需要你。”他说,“跟我回去吧,你我联手,有了你的军事才能,再加上我的政治手腕,一定能把帝国建设成人人钦佩向往的理想国……”听着皇帝的豪言壮语,菲索斯只是无奈笑笑:“所以皇兄想要的,是身为将军的菲索斯,还是身为兄弟的菲索斯?” “这有什么区别吗?”皇帝扭过头来,似乎真的没理解菲索斯话中的意思。菲索斯注视着那双充满疑惑的眼睛,菲索斯轻轻叹了口气:“皇兄,我想要的,你给不了。”他说完便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菲索斯!你给我停下!”皇帝追上来,“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你为什么要如此纠结于浅薄的个人私情?!开疆拓土名扬千古,难道不比这一时的情爱重要得多吗——”菲索斯停住脚步回过身来。
他用自己的目光将皇帝的面孔描摹了一遍,最后带着半是怜悯、半是唏嘘的神情垂下头去。他单膝跪地,恭敬地鞠躬:“皇兄既然有这样的抱负,那臣弟只能祝皇兄开疆拓土、名扬千古,成为人人赞颂的千古一帝了。”菲索斯话中并无讥讽,神色也十分坦然,可这坦然听在皇帝耳里却仿佛比任何咒骂都要刺耳。皇帝的脸色唰地白了,他咬着牙想要骂人,可嘴里却吐不出一句能够表现他现在心情的话。他就这么僵直地立在原地许久,这么看着菲索斯开了门扬长而去。直到一名大臣手持羊皮纸卷走进来。
“陛下,异端审问官大人求见。”
“是关于菲索斯的事情吗?”皇帝转过头,语气异常冷静,神色异常自然。熟悉皇帝脾性的大臣禁不住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是的……”“不用商量了。”皇帝走到桌边端起酒杯,“就按他们说的,死刑。”
第六十五章 生死之际
距离菲索斯对教会骑士的屠杀已过了七八日,可城外客栈周围的尸山残骸却还没有处理完毕。烧毁的房子要推倒,死去的人得先核对身份,若是教徒,则得按照教会规定的程序进行土葬。
幸好如今已经入冬,天气阴冷,尸体暴露在空气里也不容易腐烂。只是这一具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就这么摆在城门边上实在吓人,无奈之下,负责处理此事的卫兵队长赫克特只好叫人临时搭起一片营帐,让自己的人住进去,连夜赶工收拾教会留下的烂摊子。这一日,冬日的太阳好容易从阴惨惨的乌云背后探出头来,却没能带来一点温度。赫克特起得早,一面搓着手一面往驿站残骸处走。
尸体已经处理得七七八八,但渗进地板缝隙里的血迹却怎么也洗不干净。赫克特看着手下将一副蒙着白布的担架抬上通往城后墓地的马车,心中不免怅然。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尸山血海不是没见过。可他从没想过这样的景象竟然会出现在赤港。想起那日菲索斯罗刹般大开杀戒的样子,赫克特又叹了口气。当年给所有帝国人带来胜利和荣光的战神菲索斯,如今却变成那副疯狂的样子,怎不叫人唏嘘?只是作为从前菲索斯的部下,赫克特却怎样都无法相信教会对菲索斯所谓“被恶魔迷惑”的说辞,也无法像吃瓜群众那样不假思索就加入到对“恶魔”的讨伐行列,在他身上踩上一脚来显示自己的德行端正。
他心里明白,菲索斯依旧是从前那个重情重义的菲索斯,只是属于性情中人的时代已经过去。变的是时代,是人心,不愿改变的人只好离去。赫克特正在感叹,忽地瞧见一名传令兵策马而来。见到他手里举着的羊皮纸卷上缠着象征皇权的深红丝带,赫克特立刻紧张地直起腰来。
“皇帝陛下的号令?是关于菲索斯大人的吗——”传令兵还没下马,赫克特便迫不及待地询问。传令兵将号令递到赫克特手里,神色冷峻:“您看了就知道了。”赫克特抓过羊皮纸卷打开。他的眼睛飞速扫过纸卷上的文字,脸越拉越长:“这……是真的吗?陛下真要处斩菲索斯……”
“告示已经贴出去了,怕是不假。”赫克特低声咒骂了一句,转身朝马厩放向快步走去。他告知手下自己要回趟家,可进了城马上又调转了马头。他在城里七拐八拐,确定没人跟踪后从另一处城门出城,径直朝城郊而去。他过了一片小树林,来到一处坐落在郊外的村寨。村门口坐着两个当兵模样的年轻人,见到他立刻跑过来。这两名士兵和赫克特一样,也是菲索斯的旧部,见到赫克特,其中一人立刻询问:“怎么样,有将军的消息了吗?”赫克特下了马,低声道:“这里不安全,走,我们去屋里再说。”三人朝村寨中的一处宅院走去,路上赫克特忍不住询问:“维洛瓦大人情况如何?醒过来了吗?”
“他昨天傍晚刚醒,一直问我们将军的事情。我们怕他承受不住,不敢说实话……”一名士兵叹气道。出事那天,赫克特猜到既然菲索斯来了赤港,维洛瓦也一定在。他赶在教会的人之前来到驿站将维洛瓦带走后,重病缠身的维洛瓦便一直昏迷。赫克特以为自己当时的行为太过鲁莽,这两天一直寝食难安,听闻维洛瓦醒了,他终于松了口气。“但我觉得维洛瓦大人那么聪明,看他那个样子,估计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另一名士兵道,“老大,您不是去向陛下陈情了吗……陛下,陛下不会真要杀了将军吧?”赫克特瞪了一眼提问的士兵,只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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