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你之前不是说过的吗,要是能一起逃走就好了……”菲索斯说着,眼中流露出无奈的笑意,“那个时候我不理解,但我现在懂了——帝国容不下我们,山民也容不下我们。想要在一起,我们就只有逃走。”维洛瓦盯着菲索斯的手,心灰意冷地叹气:“可是我们又能逃去哪儿呢……”
“世界这么大,总有我们能去的地方!”菲索斯说着又把手往维洛瓦面前探了探。此时,远处的喊叫和脚步声更加接近了,火光在不远处连成了一片明亮的长龙。
维洛瓦咬着下唇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抓住了菲索斯的手。
第六十三章 食言者变小狗
村子的正门已经被封锁了,菲索斯与维洛瓦只好向村后逃。他们从马厩里抢了两匹马,越过低矮的栅栏朝山里逃去。四下一片漆黑,风吹在针叶树间嗖嗖作响。两人沿着山路往大山深处逃,来到了一片半山腰的空地处。
空地上铺着细碎的白沙石,中央立着一座半人高的野兽雕像。雕像张着血盆大口,伸出一之前抓,做出威慑的姿态。雕像身后,一条小溪将空地与林场隔开,如今是枯水季,小溪骑着马可以轻易渡过。但见了这雕像,维洛瓦却马上勒紧缰绳,调转了马头。
“你在等什么!快走!”菲索斯急切地催促。然而维洛瓦却摇摇头,不愿继续前进:“不行,再往前就是山神的领地了,凡人擅闯的话只会有进无回……”他说着举目四望,试图寻找其他出路,然而空地四周都被茂密的针叶林包围,除了雕像身后的一条通向山林深处的小路和两人来时的路,根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追兵的叫喊声从身后传来,他们手中的火把像鬼火一样飘在黑暗中。眼见已经是走投无路,维洛瓦咬咬牙,横下心来。他跳下马,在雕像前跪倒,双手合十:“神明大人,我们并非有意冒犯,实在是走投无路,危在旦夕。请您宽恕我们的无礼,让我们进入您的领域暂避,给我们指一条路吧。”他低声祈祷着,可却感受不到任何神明的回应。
雪山陷入了无尽的沉默,连呼啸的山风都安静下来。一滴冷汗从额角划过,维洛瓦感觉自己的双手在颤抖。神明大人,我请求您……我请求你帮帮我们,不,哪怕只帮菲索斯一人也行……请别让他死在这里,我请求您,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此时追兵们已经追了上来,打头的帝国贵族打扮的年轻人拉开弓朝维洛瓦放了一箭。菲索斯大喝一声,拉着维洛瓦闪开,箭矢就这么射在石头雕像脚下,插进了雕像外缠绕着的灌木藤蔓。
“菲索斯!维洛瓦!不想死就放下武器,束手就擒!”追兵中的首领高声叫喊,手中利刃反射着火光,映得他的表情格外狰狞。
菲索斯冷笑一声,掏出腰间长剑:“废什么话!你们一起上吧!”追兵们知道菲索斯武艺高超,一时没人敢应战。
但追兵们占了绝对的人数优势,于是在首领的指挥下,他们策马一齐前进,一点点向菲索斯逼近。菲索斯一手拉住缰绳,一手将长剑护在胸前,随时准备进攻。然而,就在追兵们即将进入与菲索斯短兵相接的范围之时,他们身下的坐骑却忽地停住了脚步。那些原本训练有素的战马先是仰起前蹄嘶鸣起来,接着便开始在原地踏步转圈,无论怎样驱策也不愿继续前进。
与此同时,昏暗的夜空中忽地开始飘起了雪。一片、两片、三片……转眼间,零星的小雪发展成了鹅毛大雪,雪花啪嗒啪嗒地往追兵们头上砸,一副怒气冲冲的架势。接着,狂风呼啸着卷起了地上的雪花,只一刹那,世界便化作了一片分不清上下左右的灰白。追兵们被困其中,顿时陷入了慌乱。菲索斯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雪吓了一跳,他拉紧外袍,回身去寻维洛瓦,却在此时被一只温热的手抓住。“神明同意了,我们走!”维洛瓦策马向小溪跑去,两人刚渡过河,原本干枯的河水忽然猛涨,将两人与追兵们分开。风雪更大了,身后追兵们的身影已几乎不可见,而两人眼前,原本茂密的林木间竟现出一条羊肠小道来。小道直通向山林深处,道路两侧的老树弯着腰,仿佛恭迎两人一般。这景象过于诡异,就连熟识怪力乱神之事的维洛瓦也有些胆怯。
但当他与菲索斯对视,心头的不安便消失了。只要菲索斯在身边,他哪儿都敢去,而菲索斯的想法显然也与他一致。两人下了马,一前一后地向小路深处走去。峰回路转,身后的人声渐渐远去,风雪也渐渐停止。绕过一道弯后,月亮从云后探出头来,照亮了不远处的一片原野。那是一片被白色的芒草铺满的原野,一座大理石建造的神殿立于芒草中央,门口两座古老的雕像静立在月光下,显得肃穆而神圣。
“这是何处?”菲索斯问。维洛瓦停下脚步,仔细观察了一下神殿:“这是我们山民的一处神庙,我小的时候跟师父来过。
只是前几年通向这祭坛的路被山洪冲毁,从那以后,我们便不再使用这里了……” 两人将马匹留在原野上,拉着手走进神殿。神殿久未修缮,大门已塌了一半,殿内地板上也已经爬满了灰绿的藤蔓。
两人进了主殿,将东倒西歪的烛台扶正点燃。有了火光,原本清冷的空间顿时温馨起来。他们来到神殿深处的祭坛下,将山神雕像之下的一片空地清理干净,生起一堆篝火,靠着雕像并排坐下。大概是刚才的经历过于心惊肉跳,两人望着跳动的火苗,都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维洛瓦才开口:“我们……真的逃出来了……”
“是啊……还得多亏山神大人帮忙。”菲索斯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呢……”“不如再问问山神大人?他老人家长寿,肯定什么都知道。”哪怕是在如此窘迫的境况下,菲索斯依旧保持着乐观通达的心性。维洛瓦苦笑一声,在菲索斯手背上掐了一下:“神明大人才懒得回答这些凡人的无聊问题呢……”菲索斯努努嘴,别开视线:“也是呢……”两人各自望着火苗,因为无可解答的困惑再次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维洛瓦沉沉地叹出一口气来:“冬天马上就要来了,山里环境恶劣,我们……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别瞎说。”菲索斯连忙反驳,“我不会让一切就这么结束的。”“可是……”维洛瓦话没能说出,心中那些悲观的猜测也被菲索斯的吻堵了回去。那个吻并不像从前两人缠绵时那般充满激情,却让此时的维洛瓦感到满足和安心。菲索斯捋着维洛瓦的额发,将额头与维洛瓦的抵在一起:“相信我,我们会活下去,会长命百岁……只要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能伤害到我们。”哪怕是知道菲索斯是在撒谎,是在安慰自己,维洛瓦却宁可相信菲索斯的话。而且除了相信菲索斯,他还能去相信谁呢?他们选择了彼此而与世界为敌,那便只有彼此依靠着走下去这一条路了。第二天,菲索斯和维洛瓦早早就起了。
外面没有再下雪,但气温却降到了冰点。两人试图从山中猎得一些野兽作粮食,但他们运气不佳,忙碌了一整天也只逮到了一只野兔。两人将野兔退了皮烤好,一人一半分着吃了。
菲索斯将兔皮清理好,做了一条简易的围脖送给维洛瓦。夜晚天起更冷了,两人蜷缩在篝火边,互相依偎着沉睡过去,但没睡一会儿就都因为饥寒交迫醒了过来。听到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唤,两人四目相视,一同苦笑起来。他们一人是驰骋疆场的将军,一人是能够通神的祭司,原本都是人中龙凤,可到了这大自然中,他们的本事却都没了用处,落得个食不果腹的下场。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两人虽然想尽办法,可连续七天,他们猎到的食物都不足以维持基本消耗。
到了第八天,菲索斯不得不忍痛将自己的马匹杀死。靠着马肉,两人成功熬过了半个月,可山中愈发严苛的环境让他两人的生活日益艰难起来。马肉眼看要吃完了,菲索斯决定再去山里碰碰运气。
维洛瓦本也要跟着去,却被菲索斯留下。“打猎消耗太大,还是我一个人去吧。”菲索斯撂下这句话便钻进了林子里。那天山里刮着大风,芒草都被风吹得低下了头。到了傍晚,菲索斯还是没有回来。望着逐渐西沉的太阳,维洛瓦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极度的不安。他回到神殿,跪在神像边,忍不住再次祈祷起来。神明大人,请您保佑菲索斯,保佑他安全,保佑他能够获得食物……维洛瓦本来只抱着求一个安心的态度,他不认为山神会回应他这些繁琐无聊的请求。然而那天夜里,菲索斯却真的满载而归。他不仅收获了好几只野兔,还打到了一头雄鹿。于是维洛瓦猜测,也许自己的祈祷又应验了。
两人饱饱地吃了一顿后,维洛瓦把自己的发现先告诉了菲索斯。菲索斯一开始并不赞同维洛瓦,因为他知道祈祷是一件十分耗费魔力的工作,但在维洛瓦的坚持下,两人最终还是决定依赖山神的恩赐——若不如此,他们是断然活不过这个冬天的。于是接下来的时日里,每当菲索斯出去打猎,维洛瓦便会跪在神像面前祈祷。而只要他诚心向山神祈求,菲索斯就会满载而归。
有了神明的帮助,两人的日子终于好过起来。他们将神殿改造了一番,将皮毛铺成柔软的床铺,用动物的骨头制成餐具,并将多余的食物风干做成腊肉储存起来。春天来临后,维洛瓦试着向神明索求植物的种子,第二天,他便在河边捡到了一个陶壶,里面装着山民们给山神供奉的谷物和蔬菜种子。
维洛瓦开辟出一片土地,将种子播种下去。到了初夏,他们便吃上了清爽可口的绿叶菜。两人一开始还在担心有追兵会寻到他们的踪迹,但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在神明的庇护下,这座大山仿佛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别说是追兵,两人就连普通的旅人都没见过,与他们为伴的,只有山林、溪流、原野、和东升西落的日月。两人渐渐习惯,甚至享受起了山中与世无争的生活。
他们在河岸边打猎,在林地里散步,他们互相依偎着欣赏夕阳西下,在篝火边歌唱谈心,在璀璨的星空下做爱,听着雷雨的声音相拥入眠……山中的时光平静缓慢地流动着,转眼间,两人竟已迎来了第三个秋天。维洛瓦本以为这样惬意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可他的梦想却因为一次意外戛然而止。那日他正在田里劳作,心里期待着今年的谷物能够丰收。他打了水,想要站起来,眼前却忽地一黑,就这么倒在了地上。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晚,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鹿皮毯,却还是感觉很冷。见他醒了,菲索斯马上坐过来,神情焦灼,似乎在说什么。
维洛瓦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覆在冒着冷汗的额头上。菲索斯的声音在他头顶飘荡着,他过了好久才听清那些话的内容。
“到底是怎了么……为什么突然就这么晕过去了?”菲索斯抓住维洛瓦的手,急切地问道,“是受伤还是生病了?”维洛瓦摇了摇头,他没受伤,也似乎不是生病。他只是感觉十分疲累,仿佛已有许久没有休息。
他晕倒的毫无征兆,看似诡异,但他稍加分析就猜到了原因。从两人来到山里,维洛瓦便不停地向神明祈祷,从神明出得到庇佑和馈赠。可这样的行为却不是无偿的——与神明的交易是等价的,获得多少好处,便要付出多少魔力。维洛瓦虽然天赋异禀,可再强大的魔法师也扛不住长年累月的损耗,如今他这个样子,怕是已经要油尽灯枯了。但他不想把这个原因告诉菲索斯,他知道菲索斯一定会为此自责心伤。于是他撑起身子,勉强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着凉了,有点发烧而已。”菲索斯将信将疑,拧着眉头伸手摸摸维洛瓦的额头:“你这个样子可不像是发烧……”此时维洛瓦止不住咳嗽起来。
菲索斯连忙扶着他躺下,又找了一席毯子为维洛瓦盖好:“你等等,我出去找点草药。”
“别,我没事的。” 维洛瓦知道自己的毛病不是药能治好的,于是拉住菲索斯,“你哪儿也别去,就在这里陪陪我好吗。”菲索斯想说“可是你这样明显不是没事”,但维洛瓦的撒娇让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吞回了肚子里。他反手握住维洛瓦,挨紧对方。维洛瓦将头枕在菲索斯腿上,手指不由自主地玩起了菲索斯的衣角:“你不要担心,我休息休息就好了……”菲索斯知道维洛瓦这是在安慰自己。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开口道:“你说,如果我祈祷你病能好,神明会听吗?”“如果你诚心,倒也未必不会。”维洛瓦道,“但山民的信仰对祈祷有着几个明确的禁忌——无论祈祷成功与否,都不可对神明抱有怨恨;不可贪婪,不可索求奢侈之物;以及,不可祈求与生老病死相关之事。”
“生老病死都不可以吗?为什么?”
“因为经历生老病死是我等凡人的宿命,同时,是否被这种宿命束缚也是区分人和神的界限。一旦跳脱出生老病死的循环,人就不再是人,而是会成为等同神明的永生存在。”
“呵,看来神明大人还挺有危机意识。”菲索斯道,“可偶尔发发慈悲,增加一下同类数量又有什么关系呢?”听了菲索斯的无稽之言,维洛瓦禁不住苦笑:“你真觉得成为神明是件好事吗……”
“难道不是吗?”维洛瓦叹气:“神明是超脱生死,永恒不变的存在,这是古往今来多少人类梦寐以求的事情。然而,我总是想,一个凡人真的能够承受永生的代价吗?试想一下,你所爱、所恨、所渴望的、所艳羡的都离你而去,你熟悉的风景风化变质,你热衷的理念变成迂腐的陈词滥调,唯独你一个人保持着原样……你的话语逐渐变得无人能懂,你的喜乐也渐渐无人问津,人们因为你的特立独行惧怕你、因为你的力量崇拜你、因为你的光辉事迹歌颂你,然而茫茫世界,却再无半个人懂你……如果是这样活着,就算被人奉为神明又有什么意义?”菲索斯听了若有所思:“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还是当个凡人好。活着的时候轰轰烈烈,该死的时候也痛痛快快的。”可他说到此处又话锋一转,“只是……如果现在你不在了,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人,那我宁可——”
“别!”维洛瓦慌张地抬手捂住菲索斯的嘴,阻止他说出那不吉利的话,“我明明好好的,你别瞎想!”菲索斯本没想太多,可见维洛瓦一副当真的样子,连忙住嘴:“我不是那个意思……”维洛瓦松开手,安慰道:“你放心吧,我答应你,我不会死在你之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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