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岳坐在房檐下继续生闷气,孟怀泽扫完了雪,走过来想将扫帚靠墙放下,廊下原本恹恹坐着的人突然一跃而起,将他结结实实地扑倒在了雪地上。
因着两人的动作,地上未落结实的碎雪被扬起来,洒了孟怀泽一脸。
孟怀泽被邬岳压着,笑得有些喘不上来气,眼睫一时间又被雪凉得睁不开眼,双手胡乱地推着邬岳:“起开。”
邬岳将孟怀泽牢牢压在雪里,拱着脑袋闹他,单手解了领口的扣,非要将身上的冬衣脱下来给孟怀泽穿上:“我也不管,这绣的花既然这么好看,那你也得穿。”
孟怀泽跟条雪里的鱼似的晃着身子笑着乱躲,蹭出去一些又被那条狼跟着缠上来,地上原本完整的白色积雪被两人闹得一片乱糟糟,孟怀泽力气上打不过邬岳,于是伸手从旁边攥了一大捧雪,塞进了邬岳的脖颈里。
还没等邬岳将脖颈中的雪甩掉,孟怀泽已经又攥了一把,这回则是全都糊在了邬岳脸上。
碎晶般的雪间露着两只澄金的眸子,沉沉地盯着孟怀泽,片刻后,邬岳突然低头,将沾着雪的脸贴着孟怀泽的脸蹭,孟怀泽躲不得,那些雪便在两人紧贴着的脸间被蹭成了水。
趁着孟怀泽不注意,邬岳如法炮制,攥着雪的手从孟怀泽颈下掏过去,握住了他的后颈。
孟怀泽喘得急,一边笑一边躲颈后捏着的那只手,声音都有些乱了:“我、我跟你说……我不是妖怪,你冻一冻没关系,我可会生病……”
邬岳的手一顿,这才终于放过了孟怀泽被雪浸得冰凉的后颈,他有些气不过,便愤愤地用鼻子蹭孟怀泽的鼻尖:“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讲道理!”
被这世上最不讲道理的妖怪说不讲道理可是件稀罕事,孟怀泽要跟他理论,却又因为邬岳在他身上作乱的那只手笑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正闹着,院外突然传来叩门声,紧接着传来一个男人着急的声音:“孟大夫!我娘突然在家晕倒了,你在不在家!”
两人的打闹倏然而止,孟怀泽拍了拍邬岳头上的雪:“好了,我得出门去了。”
被人打扰,邬岳显然很不高兴,孟怀泽笑着安抚地亲了亲他的鼻尖,推着邬岳坐起身来,一边道:“听话,回来赚了银子再给你买新衣裳啊!”
在邬岳愤怒的抗议声中,孟怀泽打掉身上的雪,来不及换下湿了的衣裳便背着药箱出了门。此时雪还在下着,邬岳跳上房顶,看着孟怀泽踩着雪跟着那男人走远,才又跳下来返回屋中,他伸手便想将身上的棉衣脱下来,结果手伸到领口上,他想起来什么,有些不爽地啧了一声,将解开的扣又给系上了。
孟怀泽本来以为那人的娘亲情况没多严重,到了之后才发现远超他的想象,老太太清晨起来还吃了一碗小米粥,吃完说有些头晕想去床上歇一歇,走了两步便摔地上没了意识。
孟怀泽从上午时分一直忙到天黑,老太太才将将脱离险情,恢复了些意识,虽仍是口齿不清说不出囫囵的话来,却暂时没了生命危险。
等老太太将药服下又睡着之后,孟怀泽才收拾了东西离开。
下午时雪停了一会儿,天黑又下了起来,孟怀泽走了没多远,邬岳便从路边树上跳了下来,踩在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
孟怀泽显而易见地疲惫,然而转眼看到邬岳,他的脸上便禁不住地泛起笑来。
他走过去拉了邬岳的手:“走,回家。”
二人往前走了几步,邬岳总是回头往后看,孟怀泽有些奇怪地看他,邬岳问他道:“他们为什么要哭?”
孟怀泽疑惑地“嗯?”了一声。
“我等你的时候听到那家人在哭,那个人要死了吗?”他问得天真无邪,又带着些对死亡无动于衷的残忍,“她年纪很大了,还是谁杀了她?”
孟怀泽愣了片刻,松开了邬岳的手,移开视线道:“没有人杀她。”
“那她是年纪很大了?”邬岳有些稀奇道,“我还没见过几个因年老死去的妖精,她这得是多少岁了?”
孟怀泽踩着雪往前走去,声音有些莫名地紧,低声道:“她不会死的,我会治好她。”
邬岳看起来像是仍有疑惑,孟怀泽突然抬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大坑。
他笑道:“去年也是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夜里回去的路上碰见一只大狗,追着我在雪地里跑了老远,最后我还从这坑里滚下去了。”
邬岳果然被他转移了注意,他本就不是过于纠结的性子,被稍稍一引便将那老太太抛到了脑后,蹙眉道:“哪里的狗,找它算账去!”
孟怀泽笑:“黑乎乎的我哪知道是哪里的狗,一开始还差点认错成一条狼呢。”
他说得云淡风轻,像是一桩有意思的笑谈,去年此时那些委屈和眼泪好像都是别人的。
他们走到坑前,邬岳探头看了看,突然问道:“摔疼了吗?”
孟怀泽脸上的笑顿了一顿,随即摇头:“没有,幸亏我穿得厚,摔下去也没事。”
他拍了拍邬岳的肩上的棉衣布料,语重心长道:“所以说,穿得厚些是有好处的。”
在邬岳恼怒之前,孟怀泽大笑着朝前跑去,没跑多远便被追上来的邬岳从后面扑倒在了雪地上,药箱被扔在一旁,孟怀泽蜷起腿,捧着邬岳的脸安静地与他接吻,周围夜色无边,只有雪轻轻落下的声音。
邬岳的一只手始终握着孟怀泽的颈后,亲了一会儿,他捏了捏孟怀泽后颈的肉,将人拉了起来:“走,回去亲!”
孟怀泽鼻尖冻得红红的,声音有些被濡湿的软:“怎么?”
“你不是冻一下就要生病吗,这么弱不得赶紧回去?”
邬岳话说得很是嫌弃,孟怀泽唇角却忍不住弯起笑来。眼前的妖怪看似不通人情与道理,却也在学着体贴与温柔。
他们牵着手慢慢地在雪夜里走,到了院门口,孟怀泽却没往里进,而是扯着邬岳坐了下来。
“等会儿再进去,坐一会儿。”他说。
他托腮看向远处川箕山,入眼所及皆是一片连绵起伏的白,雪光映着夜色,天地间浩大又安静,与去年的第一场雪别无二致,人的心境却是天差地别。
他看雪,邬岳看他。
“在看什么?”邬岳问。
眼前的雪静静落着,时光似是倏然静止了,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孟怀泽伸手握住了邬岳的手,他含笑看着远处,轻声似是叹息:“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说的不知是雪,还是人。
这一场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四天,地上树上房顶上都积了厚厚一层,孟怀泽院中的海棠甚至在夜里被雪压断了几条枝。雪积得厚了,冬日稀薄的阳光都很难晒化它,天晴了仍是在路边墙角树下堆着一团团棉絮般的白。
而这场雪还没彻底化尽,孟怀泽一直以来隐隐的担忧便成了真。
老太太的病反反复复,一直好不利索,她年纪大了,孟怀泽也不敢用猛药,只能慢慢调理,再加上冬天到来,村里的不少老人都有些熬不下去了,孟怀泽肩上的担子便重了许多,连着几天都是早出晚归。
夜里回去的时候,邬岳仍是照常来接他,那天两人一起走到院前,邬岳却停了脚步没往院中进。
孟怀泽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他,月色下邬岳被勾勒得只有暗影,两只眸子却熠熠闪着金光,孟怀泽看着他,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打了个哆嗦。
“你进去吧,”邬岳道,“我要回趟妖界。”
孟怀泽看着他,脸上一时间毫无表情,再开口时,声音也稳得毫无波澜。
他哦了一声,问邬岳道:“是有什么事吗?”
邬岳伸手,指尖缭绕的银色光辉中,出现了一只小小的灵物,兴致盎然道:“贺州说九移山外出现了一只大妖,我回去看看。”
孟怀泽愣愣地看他片刻,点了点头,说:“好。”
邬岳转身踏进夜色中,孟怀泽隐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攥成拳,他看着邬岳的背影,忍不住张了张口,还没等说什么,便见邬岳停了脚步回过头来。
他抬手脱了棉衣,走回来递给了孟怀泽:“你帮我拿着,九移山上穿不着,等我回来再穿。”
孟怀泽听话地点了点头,邬岳看着他,莫名觉得眼前的人好像有些难过,细瞧却又瞧不出什么了,像是他的错觉。
他心中一动,低头亲了亲孟怀泽的嘴唇:“走了。”
邬岳走了许久之后,孟怀泽抬起手来,将大半张脸都埋进了抱着的棉衣中。
去年今日似是重合了,而当这种时候再次来临,他的心底像是麻木了一般,没觉得多难过,更多的是尘埃落定的疲倦。他像是一个走在绳索上的杂耍艺人,沉迷于高处的快感与被人围观欢呼的喜悦,却也隐隐担心着掉落下去的噩梦会成真,就这样沉迷着担心着,踩着绳索走了大半年,他终于掉了下去,最先感觉到的不是疼,而是果然如此的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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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谁能想到本来只是想写个两三万字的短篇,后来觉得要十万字,再后来又觉得可能要十五万字才能完结,现在十六万字了,我终于写到了我开始时最想写的部分……的开头……
第59章 黑龙临霍
贺州并没说谎,九移山上最近的确新来了只大妖,名为临霍,原身是一条黑龙。龙是介于妖与仙之间的神物,原本便极为罕见,近千百年来更是式微,成了妖界的珍稀物种,极少能够见到。
贺州对这条新来的黑龙简直恨得牙痒痒。
原因无他,他家的那只猫实在和这条龙走得太近了。
图南并非九移山上土生土长的妖怪,他幼时无依,曾被临霍收养庇护过一段时日,及至长大之后他行走妖界,到了九移山,遇到贺州,自此便未再离开,临霍这条龙则是一向浪无踪迹,他们彼此已是许多年未见。
此番乍然见到临霍来到九移山,图南不由惊喜万分,每日里从早到晚地腻在临霍在九移山的临时处所中。
贺州惯了图南时刻在身边的日子,此番被忽略得彻底,独守空洞得既不甘心又凄凄凉凉。
他生怕那条一看就很不正经的黑龙带坏了他家的猫儿,变态一般偷偷躲在外面偷听洞里那两人的谈话,有一日实在没忍住,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入,想要教训临霍一通,结果却十分惨烈。那黑龙完好无损,倒是贺州被摁着好一顿打,被打也就算了,一旁的图南非但不帮他,反而皱着眉头质问他在闹什么,气得贺州扭头便走,窝在山洞中好一段时日没再出来。
之后贺州寻着图南没在的空子,又几次三番地跑到那黑龙处想找回些面子,结果无一例外,被临霍轻而易举地摁到地上摩擦,脸面差些从九移山最东头一直丢到最西头。
贺州捂着伤口生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闷气,终于想起了他那位自小的冤家邬岳。
那条狼虽说没多少脑子,妖力却是自小强悍少有敌手,因此两只妖精虽是多年不对付,争了几百年,却也是各有输赢,都没少给对方添堵,也正因此,他们对彼此的秉性都极为了解。
贺州给邬岳捎了个信儿,也没多说什么,隐去了他与那条黑龙的恩怨,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那妖怪的厉害,便轻易地将不着山的邬岳给勾了回来。
回山之后,邬岳先回了趟他的山洞,还没等去找那条传言中极厉害的黑龙,贺州便等不及地来打探情况。
他假装从外路过,探头进来,还没看清楚邬岳在做什么,便被一把抓住扔了出去。
贺州爬起来,看着走出来的邬岳急声道:“你在这打我干什么,你去找那条黑龙啊!”
邬岳这条狼似是天生长了根反骨,别人想要他做什么,他便偏不去做什么。
他抱着手臂往山壁上闲闲一靠,挑着下巴道:“我什么时候去找那条龙关你什么事?”
贺州往常惯会在邬岳面前隐藏情绪以便于坑他,这还是第一次将急切表现得如此明显,邬岳觉出猫腻,蹙起眉尖,狐疑道:“你那么着急做什么?”
贺州脸一僵,瞬时敛了神情,云淡风轻地从地上爬起来,从容地伸手拂了拂衣角上沾的灰尘,嘴角甚至含了一丝浅淡的笑:“我有什么可着急的?只不过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厉害的妖怪,觉得九移山上没有哪只妖怪能与之抗衡罢了。”
他本是想激邬岳,谁成想邬岳哼笑一声,转身便往洞中走。
“你做什么去?”贺州一愣,脱口问道。
邬岳伸了个懒腰:“睡觉。”
这条狼出了趟山,回来竟好像多长了些脑子。
“睡觉?!”贺州差些跳起来,“你睡个屁!那条黑龙就在山上,最近都打算扎下根来建洞府了,你这还能睡得下去?”
“闭嘴。”邬岳在他的狐狸毛毯子上翻了个身,“吵死了,滚。”
贺州站在邬岳山洞外面,攥着拳头喘了半天粗气,纠结了大半晌,最终还是在脸面和图南之间选择了他的猫。
他咬着牙恶声恶气道:“行,我说!行了吧!”
他话音刚落,看起来已经睡着了的邬岳便睁开了眼。
贺州冷哼一声,转身靠着邬岳的洞口坐下了,没好气道:“图南小时候曾被那黑龙救过性命,还在那黑龙身旁跟了一段时日,之后那黑龙就不知去哪了,这次也不知是怎么就来到了九移山,死皮赖脸地住下不走了。”
他话里的酸味甚重:“自从他来了,图南连家都不知道回了,成天与他待在一起,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话说,以前都没那么黏过我……”
贺州眉间紧蹙,说到此处却突然停了,顿了半晌,他再开口,话中便多了些担忧:“那天我在洞外听他们说话,那黑龙竟问图南要不要与他一起离开,说什么云游九州四海……”
他一把薅掉了邬岳洞外长着的草:“我呸!他想得倒美!”
邬岳还是第一次见这狐狸如此模样,嗤笑一声:“怎么,你没进去揍他?”
贺州的脸屈辱地红了。
他不吭声,邬岳便斜着眼瞧着他,良久,贺州自暴自弃道:“我打不过他行了吧!”
邬岳心情愉悦地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所以,你是想让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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