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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余生(玄幻灵异)——盛星斗

时间:2021-07-25 18:14:06  作者:盛星斗
  孟怀泽慢慢地站起身来,他盯着邬岳,一字一句,像是压抑着愤怒的质问:“你去川箕山,为什么不告诉我?”
  邬岳蹙眉看着孟怀泽,孟怀泽显然是在生气,但邬岳却不明白他为何生气。
  “川箕山罢了,以前我不也经常去,”邬岳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孟怀泽呼吸却是猛地一窒,有那么一会儿他脑中一片空白,翻来覆去全是邬岳的那句“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并未意识到他浑身都在发抖,晃得几乎要站不住,邬岳伸手要去扶他,被他一把打开。
  “别碰我!”他一副被逼到极处的模样,声音都岔开了,眼睛红得似是要滴血。“为什么要告诉我?好!今日是去川箕山,那川箕山之外呢?更远的、其他的地方,是不是,”他死死地盯着邬岳,一个字一个字道,“你是不是也觉得,为什么要告诉我?”
  天地浩大,邬岳一向任意而行,毫无束缚,他不明白孟怀泽这质问有何意义,又是想得到什么答案。
  “你想怎么样?”邬岳问。
  “我在问你!”孟怀泽喊得嗓中都含了一丝铁锈的腥甜。
  邬岳敛眉想了想,道:“你若是想,我可以告诉你。”
  他本以为自己已是妥协,孟怀泽该是满意了,谁知眼前的人却像是被什么兜头敲了一棍,踉跄了下才勉强站住,面色愈发苍白胜纸。
  邬岳在向他退步,可在这小小的退步中,孟怀泽却证实了他的未来,由无尽的离去和漫长的等待组成的未来。
  浓重绝望倾头浇灌,孟怀泽几乎要被从内及外寸寸绞杀。他不知如何排遣,攥成拳的手几乎要在皮肉上掐出血来,恍惚发黑的视野中晃着那红艳艳的山果,他低吼一声,痉挛着手指将那山果攥起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往外砸。盛怒之中他不知控制力道,抓那山果时手指用力地磕在粗糙的石桌面上,指甲磕断,指尖被磨出了血。而那山果如此小,如此轻,承载不了将他灭顶的巨大绝望,他的狂怒也像是一个轻飘飘的笑话,无能又可笑之极,可他又别无选择。
  “孟云舟!”邬岳钳住他的手,金色的眸子沉沉地盯着他,“你究竟在闹什么?”
  “滚!”孟怀泽眼眶通红,挣扎着要挣开他的钳制。
  面对着这样的孟怀泽,邬岳禁不住有些诧异。孟怀泽总是温和的,像是一团很好欺负的软乎乎的棉花,即便生起气来他也不是锋利的,像是被剪了爪子尖的猫崽,愤怒地抓挠几下,留给人一个不高兴的后脑勺,却也是软腾腾毛茸茸的。他从未见过像现在这样的孟怀泽。
  孟怀泽挣不开邬岳铁钳般的力道,他理智已经残存无几,绝望之下,他低头咬在邬岳抓着他的手上,嘴下用了死力气,血腥味霎时涌上舌尖,他却死咬着不松口,像是要将那漫长余生的苦和痛都宣泄在此时的牙关处,恨不得将邬岳的肉都给他生生咬下来。
  邬岳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举着手任由他咬,良久之后,他感觉到孟怀泽齿间的力道稍松,这才问道:“闹够了?”
  孟怀泽眼睫只轻轻一颤,那没出息的眼泪便突兀地砸了下来,滴在邬岳血淋淋的伤口上。
  邬岳一愣,竟是被那眼泪烫得一哆嗦,他伸手要去给孟怀泽擦眼泪:“你哭……”
  “别碰我!”孟怀泽躲开他的手,声音沙哑不堪,他瞪着邬岳,发红的眼中竟是切实的疏远和厌倦,“你走吧。”
  邬岳收回手,他盯着孟怀泽,眼睛微微眯起,金色的眸子在夜色中摄人心魄,这是他发怒的标志:“你说什么?”
  “你走吧。”孟怀泽低低地重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邬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孟怀泽竟会赶他走。短暂的沉默之后,邬岳冷笑一声:“就因为我去川箕山没有告诉你?”
  “不,”孟怀泽闭了闭眼睛,声音虚渺得几乎抓不着,“是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邬岳觉得简直荒唐,他兴冲冲地在川箕山上给孟怀泽做了半天的木箱,回来路上还在想着他收到箱子时高兴的模样,谁知到家迎面而来的却是愤怒和驱逐。邬岳一向自傲,只有他将其他妖怪踩在脚下践踏的份儿,从不肯丢了一点脸面,此番被孟怀泽厌倦地往外赶,他怒极反笑,神色却是松动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他抱着手懒洋洋地往旁边一靠,挑眉问孟怀泽:“你以为我不敢走?”
  “你敢。”孟怀泽道,方才的暴怒似是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此时只剩绝望的倦意,他像是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踉跄一下往后坐回椅子上,他深深地低垂着头,邬岳只听到他沙哑的声音,“这次走了就别回来了。”
  “求你了。”
  今夜没有月亮,黑色的云层涌动交错,深秋的风穿过林梢,吹过这小小的院落,卷起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带来的却是更加的静谧。
  孟怀泽仍是那样深深地低垂着头坐着,满天夜色似是都落到了他的肩膀上,他承担不起这样的重量,肩膀向前瑟缩着。他坐到天上浓黑的云层渐渐散开,影绰地露出带着一层毛边的月亮,坐到周围渐渐落起了霜,院中枯黄的草茎和青色的石板上都凝了一层白,他的衣衫浸透了夜色又浸透了清晨的霜露,凉潮得似是下了满夜的雨。
  渐白的天色中,孟怀泽缓缓抬起头来,缥缈的雾气润湿了他身前的地面,显出一种冷潮亘古的黄,那是赤裸的泥土的颜色。
  空无一人的泥土。
  只有散落的山果,原本红艳熟软的果子此时不过是混着黄泥的烂浆。
  孟怀泽愣愣地看着,随后似是被蛊惑了,从椅子上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那些被摔得稀烂的果子面前蹲下。他伸出手来想要去将那些果子捡起来,然而凝着血渍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肮脏的果浆时,他却看着自己的指尖停住了手。良久,他蜷着手指收了回来,只抓了满掌的冰凉雾气。
  他一声不吭地蹲在那里,没流泪,也没什么表情。他已经愤怒过、绝望过、疯狂过,似是将此生所有的戾气与不甘都在昨夜释尽了,只余了空荡荡的一层躯壳,只剩了良久的、一生的静默。
 
 
第63章 流民
  *
  薄薄的晨雾中,孟怀泽打了一盆水,指尖磨破的伤口浸在冰凉的水里刺骨地疼,他却像是毫无感觉,细致地将指尖上的血渍一点点洗净了。随后,他又掬新水洗了把脸,湿淋淋的手盖在脸上,他捂着眼睛半天没动作。许久,他将手放下来,苍白的脸上无甚表情,漆黑的眼瞳干丛丛的,像是失了水的墨。
  随后他收拾好小院,便背着他的药箱出了门。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无关什么妖神鬼怪,只是过他的普通人的最普通的生活。
  接下来几天里孟怀泽看起来没什么异常,需要出门巡诊的话便早早地出门,仍是一丝不苟地扎针问药,仍是耐心细致地安慰病人,不需要外出便开了他的东屋给人问诊,没有病人便伏案翻几本医术,院中那些半死不活的枯草被他全拔了去,小院里干干净净的,却又显出几分光秃秃的寥落。
  他明明看起来表现得那样正常,周围乡亲看他的眼神中却是越发浓重的担忧。
  那日他给李正娘例行复诊完,低着头往箱中收拾东西时,老太太留他道:“孟大夫,在家用了饭再走吧?”
  孟怀泽抬头冲她笑了一笑,摇头道:“不了,还有下一家呢。”
  “有下一家也要吃饭呀,”老太太嘟囔道,“我们都等着大夫来治病救命,但大夫也是人哪,也是会累会病的,你得多顾着你自己些。”
  孟怀泽也不反驳,只是含笑听着。
  老太太看了他两眼,渐渐止了话头。她默了片刻,似是有些犹豫该不该问,再开口时换了称呼。
  “怀泽,”她看着孟怀泽,轻声问道,“是近些日子遇上了什么难事吗?”
  孟怀泽一愣,他年纪虽轻,但村中老幼见了他都是唤一声“孟大夫”,显得尊敬。庄稼人不懂那些虚礼,给东西孟怀泽又从来不收,便只能在称呼上显出几分高看来。孟怀泽又是孤儿一个,已经很久没听到这样长辈唤小辈般的称呼了。
  孟怀泽怔了一瞬,抬起脸来笑道:“没有,大娘,您怎么忽然这样问?”
  手背上蓦地笼上一片暖意,老太太拍了拍他的手:“你是我们大家伙看着长大的,若是遇上了什么事,别自己扛,你说出来,无论什么事大家都会帮你的。”
  孟怀泽喉头一滚,咬紧了牙,才勉力止住了喉头间那股酸涩的雾气。他盯着自己结了痂的手指尖,眼底发热,却仍是倔强地摇头:“没有……”
  老太太落在他手背上的力道重了一些:“你也不看看你那脸色,比我这老婆子还像个病人!大家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要找你,你要是生了病又靠我们谁呢……”
  孟怀泽背着药箱从李正家出来时正是晌午头,虽是深秋,太阳却是罕见地烈,照得地面一片白花花的。
  他快步地往家走,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几乎是撞开了院门。他走到院中水缸前,低头看向里面自己的倒影,如镜水面被风吹得微微起了涟漪,映出一张苍白憔悴至极的脸。
  孟怀泽看着水中那个像是丢了半条命的人,风吹起了他的长袍下摆,他却一动不动,似是看痴了。这些天来他假装自己回到了从未遇见邬岳的正常生活,平平淡淡地过他平凡人的一生,该喜时喜,该悲时悲,该成家时成家,该老便老,该走向死亡便归于死亡。他自以为想得透彻,他骗他自己邬岳对他而言什么都不算,他不难过,一点也不难过,他自我催眠几乎骗过了他自己,却骗不了周围的任何一双眼睛。
  他又骗过他自己了吗?他成夜地睡不着觉,坐在院中发呆,他看着夜色中黑黢黢的墙头,耳边是尖锐的嘶鸣,混沌得听不出内容,却能听出他疯狂的声调。他觉得在一个个这样漆黑的夜里,他在变得越来越轻,以前的孟怀泽踩着实地,现在却像是虚浮于这世间的一个幽灵。
  他的伪装和自我欺骗被老太太一言戳破,孟怀泽几乎是慌不择路,用来遮挡的黑色幕布被人掀开,他清楚看到了那个茫然绝望不知往何处走的小小影子。
  可到了,他也没在外人面前泄出一丝软来。他与邬岳的那些事,无论好坏,都只烂透在他自己心底。
  几天后,最后一批流民的伤势也差不多痊愈,准备离开了。
  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孟怀泽前去给那几个伤患作最后一次复查。快到地方时,他正好撞上刚从那里回来的采芷娘,手里还拎着一个空了的篮子,该是给那些流民去送了些吃食。
  两人迎面而行,孟怀泽喊了一声“大娘”。
  采芷娘瞥了他一眼,却是没吭声,转身就近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路。孟怀泽垂下眼也没说什么,安静地向前走去。
  这一年自打开春便灾害不断,先是北方战事不休,三月份时竟又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埋了许多村落,及至入夏,南方水灾又是频繁,再加饥荒,官府赈灾疲软,致使许多流民无家可归。
  这些人风餐露宿行至此处,一路多有艰辛,身上也有很多伤病,孟怀泽一个小小的郎中,给不了他们安置之所,只能尽其所能给予些病痛上的照拂。
  多日下来,流民们皆感念孟怀泽的帮助,见他过来都围过来喊道:“孟大夫。”
  孟怀泽的视线落在他们手中拿着的黄馍上,有个女人道:“是三婶刚给我们送来的,她真是个好人。”
  孟怀泽收了视线,蹲下身看地上男人的腿伤痊愈状况,一边点了点头,应道:“她是很好。”
  那女人衣衫破旧,面黄肌瘦,她捧着手里的馍馍,在原地愣愣地站了片刻,竟是突然流了眼泪,哽咽道:“你们都是好人。”
  孟怀泽低头查看男人腿上的伤,没吭声。他一向不知该如何应对别人这样的评价,他生平没做过什么害人的事,应该算不得坏人,但他也不觉得自己算是什么好人,他所做的所有事不过是他心目中的应当做而已。
  “好了,你这么做什么?”旁边有人过来将那女人拉走了,“别在这打扰孟大夫治病。”
  孟怀泽微微叹出一口气来,抬眼看向那女人消瘦的背影。
  “孟大夫您别怪她。”旁边坐着先前没吭声的一个女人突然轻声开口,那么些天,孟怀泽还几乎从未听过她开口说话。
  孟怀泽摇了摇头:“不会。”
  或许因为是在此处的最后一夜了,明早他们便要开始继续流亡,一向沉默如石的女人罕见地话多:“从她闺女被大水卷走了,她就不对劲了,自个坐着也能哭起来。”
  孟怀泽手一顿,他先前一直有意识地回避着问这些人的经历,沦落至此处的人,不用问都知道沉甸着无数伤心事,然而此时听这女人乍然说起,孟怀泽心里还是一沉。
  女人面色苍白,两只眼睛却黑漆漆的,她搂紧了怀中的小男孩,开口叙述的声音却几近毫无波澜:“那段时间老天爷一直在下雨,这天上看着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雨,地都被淹了,外面都是水。她闺女性子犟,家里的牛没了能吃的干草,小闺女心疼,非要冒着雨牵牛去山上找草吃,结果雨太大,牛半路上给走丢了。那么大的雨,哪里找去?她气坏了,把人打了一顿,关进里屋,连饭都没给人吃。就那天半夜里,旁边的山倒了下来……”
  她怀里的小男孩手里攥着一块糖,乖巧地一动不动,孟怀泽却打了一个寒噤。
  她男人喝道:“你跟人说这个干什么!”
  女人像是没听见,她看着孟怀泽,眼神却像是透过孟怀泽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就在那前几天,学堂里的先生还表扬了她闺女,说幺幺字写得最好。我们都大字不识,她高兴坏了,问幺幺说想要什么,都给她买。幺幺说想吃糖,糖多贵呀,一年到头孩子再闹着要我们都不舍得给买几次。就那天上午,她去集市时还专门买了糖回来,只是到家听说牛丢了,气得糖也没掏出来给。到最后,人都没了,一摸糖还在兜里……”
  她笑了起来,孟怀泽却没笑,小男孩仰着头不安地喊了声“娘”,地上的男人沉声说了句“行了”。
  孟怀泽许久没动,直到旁边小男孩小心地牵住他的手,孟怀泽才发觉他的手竟在发颤。他抬头冲小男孩笑了笑,攥了攥手心中那冰凉的幼小手掌。他握过许多小孩子的手,柔软的,肉乎乎的孩子的小手,如今攥在他掌心中的手一样幼小,却是硬邦邦的,带着寒风的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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