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摊主看了半晌热闹,这才咳了一声,孟怀泽猛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在人前过于放肆了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连忙向摊主道歉,一边翻出钱包准备付钱,顺便拍回了一旁狼崽子还要来捣乱的手。
摊主是个老大爷,此时夜深,街上已是空荡,他也不着急做生意,揣着手笑得很是和气:“兄弟俩关系真好。”
孟怀泽动作一顿,问他道:“您怎么看出我们是兄弟的?”
“这还用看?”老大爷抬手一指孟怀泽,“你是兄长,”又指邬岳,“你是弟弟。”
孟怀泽将银钱放到小摊上,脸上的笑却是消失了。
旁边的邬岳冷哼一声,眸子有些危险地眯起:“你说谁是弟弟?”
老大爷被他吓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却仍是有些不服气,小声嘟囔道:“这不是很明显么……”
邬岳还要争辩,孟怀泽却是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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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的部分内容参考自《东京梦华录》,多作变动,很不严谨。
第71章 岁月
城内的热闹被甩在身后,光亮逐渐褪成了旷野的暗寂,孟怀泽一声不吭地在前面走,原先要给邬岳戴的面具他自己戴上了,遮住了大半张脸。
邬岳仍是愤愤不平:“那老头是不是没长眼,竟说我是弟弟!他知不知道我活了多少岁了,说出来……”
孟怀泽突然停了脚步。
邬岳差些撞他身上,诶了一声,奇怪道:“怎么了?”
孟怀泽转过身来看向邬岳。他的身量要比邬岳要矮些,两人正面相对时要微微仰着头,下一瞬他拽住邬岳的领子,将他往自己身前拉,直到两人的脸凑得极近。
“给点光。”孟怀泽的声音有些干涩的紧。
周围亮起淡淡的金光,邬岳那张俊朗的脸近在咫尺,每一根睫毛都清晰可见。这是一张年轻的脸,最多不过二十一二,从很多年前孟怀泽第一次见他时就长这样,未曾有丝毫变化。
包括眼神。
人的成长与衰老即便不在外表中呈现,也会在眼神中呈现出来,不复年轻时的倔强无畏、天真单纯,眼前的妖怪的眼睛却一如既往,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他不曾长大,也不曾老去。
孟怀泽突然有些不敢看那双眼睛里映出的自己。
即便有着面具的遮挡,他也知道那下面是怎样一副模样。
他一时失神,邬岳便乘着空子,往前倾身在他唇上落了一个吻,亲完了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离那么近,不亲白不亲。”
孟怀泽的喉结干涩地滚动,他嗯了一声,松开邬岳转身向前走去。
一路上孟怀泽再没说过话,直到进了院,邬岳从后面一把拽住他的手。
孟怀泽想要回头去看,刚转身便被邬岳伸手从脸上将那狼面具摘了下来。孟怀泽眉间一跳,刚要撇过脸去,便见邬岳抬手,将那面具戴在了他自己的脸上。
明明刚才还是那般嫌弃。
面具粗陋憨拙,下面露出的半张脸却是英挺俊秀,两者果真有些格格不入。邬岳抬手抓了抓头发,竟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不就是戴个这玩意儿,还用得着生气?”
十五的月亮悬在头顶,圆圆满满,孟怀泽移开眼笑起来,抬手擦了擦酸涩的鼻梁。
那只在城里买的灯笼被邬岳拎回了家,就放在屋子正中的桌子上,里面的烛火已经灭了,黑暗中只余一个玲珑的轮廓。
孟怀泽夜里睡不着,便盯着那轮廓出神,远远的村落中传来几声狗叫,声音不大,孟怀泽却像是被突然被惊醒了神,翻身坐起,披着衣裳下了床榻,快步走到书架边上。
邬岳被他吵醒,趴在床边上还有些迷糊,眯着眼问他:“干什么去?”
孟怀泽一边在书架上翻找,一边回道:“不用管我,你先睡,我找个东西。”
说罢,他从书架角落抽出一本书来,封皮上俨然几个大字,修龄延命录。
以往孟怀泽对这些所谓的驻容延命之法颇有些嗤之以鼻,觉得大多是骗人的玩意儿,算不得正经的医书,极少翻看,这些相关的书便大都在书柜角落里吃灰。
然而此时他拿着那本延命录却像是拿着个宝贝,迫不及待地点了灯,披衣在桌前坐下,一副挑灯夜读的架势。
快速翻完了手中的这本,他又起身去了接诊的东屋,东屋里面有个大书架,他又在上面寻摸出好几本书来,都是什么《养生要旨》《长寿类纂》之类,甚至还有一本记录女子养颜之法的《养肤八要》。
孟怀泽将这些书从头翻到尾,直到天亮,还顺手做了不少记录。
于是第二日清早,邬岳一出屋门,便看到孟怀泽正在院中比划。
邬岳靠在门边上看了半晌,也没看出孟怀泽是在比划个什么,一会儿吸气吐气一会儿抱手甩腿的,又一边手里拎了块石头往上举,后来石头脱手掉下来还差些砸了他的脚。
邬岳看他将自个忙活得一头热汗,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做什么?”
孟怀泽擦了一把汗,在冬日里呼出的气都是热腾腾的:“锻炼。”
邬岳将在嘴边上的“就这?”给硬生生憋了回去,他看孟怀泽的细胳膊细腿,觉得真锻炼锻炼也没什么问题,只是这法子……
他看了眼院中尚未生芽的海棠树,走过去抬手折了一根枝条,冲孟怀泽道:“你来躲它。”
孟怀泽“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一枝子便冲他抽了过来,动作利落力道凶猛,孟怀泽慌乱躲开,还没等松一口气,下一条子便跟着落了下来,他只能继续躲。
邬岳是怎样的身手,即便手下刻意松缓许多,对孟怀泽而言仍是吃力。闪转腾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本事都被逼出来了,不过片刻已是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孟怀泽不知道在地上打了多少个滚,连个求饶喊停的空都没有,只觉得从喉到肺一溜火烧火燎地疼。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空隙,孟怀泽连忙举起双手求饶:“停停停!我不行……嘶!”
邬岳正在兴头上,见孟怀泽突然停下,放诸海棠枝上的力道虽是迅速回收,最前头的枝梢还是在孟怀泽肩头小小刮了一下。
就这么一小下,孟怀泽的肩头便麻得半晌都没知觉。
邬岳连忙过去看他的情况,孟怀泽捂着肩头咳嗽,连吐了好几口混泥的酸水,嘴里还是有生涩的泥土味,都是躲邬岳的海棠枝的时候脸贴地吃进去的。
孟怀泽摆手避开邬岳的手,警惕地离那只妖怪远远的:“咳咳,我自己可以,你去,咳,去玩你自己的……”
他是求生的锻炼,邬岳那是要命的训练。
有了这么一回,孟怀泽再也不让邬岳插手,在院中抱元归一都还记得留个眼睛看着邬岳,生怕旁边突然再抽出来一海棠枝。邬岳终于发现人妖有别,他的身手与孟怀泽天差地别,这地里的小苗不可强拽,便也不再插手,每日里坐在海棠树下摇着椅子悠悠闲闲地看戏,面前还有孟怀泽防他乱动给他备好的各种小吃食。
书里的法子孟怀泽都试了一遍,饭菜蔬食也都讲究,这些邬岳都无甚感觉,然而可恶的是这人晚上还不安生睡觉。邬岳都在床上乖乖躺好了,他还跟个老僧似的端坐床沿上,两脚踏着地面,紧紧绷着嘴唇,眼睛向上看,在邬岳疑惑的眼神中深吸一口气,两手叉腰不紧不慢地揉按腰处。好不容易躺下了,邬岳嘴角还没咧开完,就见他将枕头拿开,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掌心相叠按在脐上,然后运气丹田,闭着眼睛缓慢地吸气呼气。邬岳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要抗议时,发现这人已经睡着了。
这一天天的折腾,是个人都累,孟怀泽却好像不知疲倦,魔怔了一般循着书中的那些法子一样样地做。
直到有一日,他去集市上买药材,路过一家胭脂铺,铺边上有两个女子正在谈论新到的脂膏,说是功效奇绝,用上两月便可祛除皱纹美肤养颜。孟怀泽驻足听了一会儿,等那两个女子走了,他脑子一蒙,掀开门帘进了胭脂铺。
铺里香气萦绕,孟怀泽从未进过这种地方,有些无所适从。掌柜的迎上来,问他想要些什么东西,孟怀泽站在原地,紧紧地抿着唇,半晌一声不吭。
掌柜的看他半晌,了然地哦了一声,笑道:“是给家中娘子买的吧?那看下这个吧,刚到的货,功效极好……”
孟怀泽的视线落在那精致的小小瓷瓶上,下一瞬却像被灼伤一般迅速移开,旁边掌柜的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孟怀泽转身,掀开帘子大步地离开了胭脂铺。
他究竟在做些什么?过去这些日子着了梦魇般的执拗蓦然被拆解,他觉得自己荒唐。
回到家后,孟怀泽将这些日子收集的龙胆、夏枯草、何首乌等药草全都打包放进了库里,邬岳坐在桌子上看着他忙活,问他道:“怎么,不用了?”
“用。”孟怀泽低头收拾,“给人治病用得着的时候就用。”
邬岳哦了一声,过了会儿,又问道:“你最近是在做什么?”
这话邬岳之前也问过几次,孟怀泽每次都不肯说,这次邬岳再问,孟怀泽默不作声地将碎草药叶清扫干净,良久的沉默后,他仍是道:“没什么。”
邬岳不受年岁困扰,有些事他不知道,孟怀泽也从来不说。他说不清究竟是些什么心态在作祟,是自卑自傲,还是对人妖殊途的自知自觉。
此后余生里,孟怀泽再没迷信过那些延命的书,却保留了许多生活的习惯,早晚起居,仔细清洁,按时用饭,饮食清淡,空闲的时候除了看书,还会做些锻炼。
他清楚岁月无法阻挡,却希望它能走得慢一些。
直到他三十五岁那年,在某一个平常的夜里,邬岳亲着孟怀泽的耳朵,突然说了一句:“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孟怀泽哦了一声,说:“是吗?”
他笑着扯开邬岳作乱的手,翻过身去背对着邬岳,道:“睡吧,困了。”
他连是哪里不一样了都没敢问。
在那天之后,他再也不让邬岳在亲热的时候点灯了。
邬岳不知他这点坚持是因为什么,毕竟他是妖,黑暗与光亮对他而言并无任何影响,他一样能将孟怀泽的所有反应与模样收归眼底。
孟怀泽说:“那你就闭上眼吧。”
邬岳不明白:“为什么?”
孟怀泽便笑,环着邬岳的脖颈,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因为我不好意思啊。我看不见你,你却能看到我,多不公平。”
邬岳当他是说着玩,未往心上去,只是那之后,即便是亲热,孟怀泽也很少再脱内衫了。
第72章 想念
历和六年的时候,孟怀泽三十八岁,邬岳从孟怀泽书架中翻了本地理图志,孟怀泽在旁看医书,他便翻着那本图志看。
邬岳这只妖怪不识字,只看书中插的图,有北国冰雪、大漠黄沙,也有江南水乡、市井繁华。邬岳扰着孟怀泽问这些难不成也都是人界的地儿,问了几次,孟怀泽索性将他手里的医书合了,与邬岳一块儿看了一下午的地理志。
那天夜里,孟怀泽翻来覆去思虑半宿,将邬岳唤醒了,跟他道:“我们出去看看吧。”
邬岳睡眼惺忪:“去哪里?”
“书里记了那么多地方,我以前总想着这一处小地儿就够我过一辈子了,这几年却又觉得这世界精彩各异,总该去走一走看一看。”孟怀泽扣住了邬岳的手,声音轻下去,“我想带你去看一看。”
邬岳伸了个懒腰,答应道:“好。”
第二日,孟怀泽便收拾好包裹,锁了小院,和邬岳启程了。
他们沿着川箕山一路向南走,在孟怀泽的计划中,他想带着邬岳先去江南富庶之地,感受下南方繁华,再向西南行至深山迷林,那里充斥着种种志异传说,邬岳该会喜欢,再从西南之地向北行,走一走大漠与雪国。这许多地方孟怀泽也只在书中看过,从未亲眼所见,此番启程也充满了期待之感。
然而,他们并未走出太远。
几天之后,川箕山系已经遥遥不可见,荒凉山野逐渐替换成座座城池,随之而来的却是愈来愈多的饥荒流民。
此时已入春,川箕山上多日前便已泛起了青,然而一路行来的座座城市却好似还未从冬日里醒过神来,见不到二分春色,大多是沉重的灰白。
孟怀泽躲在那小小的山村中,偶尔听些传言,却并未有太多与己相关的实际之感。然而此番出行,越往南走,那些想象中的富庶之景寥寥无剩,孟怀泽一路南行,一路给人治病,没看两眼风景,倒是满目的疮痍离乱。
行至宣城内,孟怀泽听人闲谈,前些年先皇去后,新任的年轻天子竟也只撑了这短短六年,此番又传来病重的消息,四方战乱频仍,没剩几寸宁静山河。
孟怀泽没再往南走,他留在宣城医馆中帮了几天忙,便和邬岳返程回了川箕山。他本想带着邬岳看一看人间的美丽河山,谁曾想事与愿违,倒是寸寸血泪。
回去的一路上孟怀泽话很少,一直到川箕山庞大的山系隐约在视野中出现,孟怀泽停住脚步,将那青山看了许久。
然后他突然没头没尾地向邬岳道歉:“对不起。”
邬岳奇怪:“什么对不起?”
风将孟怀泽的衣袍吹得翻飞,他的声音也被吹得轻了许多:“我没什么可给你看的。”
他很想给邬岳些什么,却又什么都给不了。
几个月后,在邬岳离开的时候,孟怀泽第一次对他说了句“早点回来”。
邬岳在墙头上回身看他,孟怀泽仰着头,脸上是淡淡的笑:“你去得太久,我也会想你啊。”
以往他从未对邬岳说过这样的话,他可以撂下面子向邬岳服软,可以接受、甚至是索求温存,他什么都做过了,却偏偏从未说过“想念”和“喜欢”。
即便是此时,“想你”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平淡得仿若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告别之话。他早已不是二十啷当岁的年纪,什么情绪都可以藏得毫无痕迹。
而就因为他这一句话,邬岳第一次打架到中途便耐不住性子跑了回来。
自从在死地深处发现了那枚凶兽的鳞片,邬岳往那些极凶之地跑得愈发频繁,凶兽没见到影子,倒是顺手揍了不少找死的大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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