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岳看向孟怀泽,身旁的人神情难过,好似数百年前那个孤零零被其他妖精随意欺负的小狼崽子是他一般。
半晌,邬岳移开眼:“还行,就那样活下来了。”
他那时候腿还走不利索,爪子嫩得跟草尖似的,就这样竟也捱了十几年,仍是刚出生时那副病恹恹的小狼崽子模样,连个头都未长大一点。
“后来,一只兔妖让我跟着他,跟了有几十年。”
那段时间是邬岳最天真也最快乐的时候,他还小,没见过岁月无常,以为眼前的青草露珠溪流月亮便是全部。可也不过短短的几十年,邬岳连化形都还没来得及学会,那只兔妖也被杀死了。
妖活在世上,强大了便要杀戮,弱小了便会被杀,再别无其他道理。邬岳就是在那时明白了这残酷的法则,那之后,他成了妖界几百年来化形最早的妖,在之后愈来愈强。
杀戮的权力再不能悬在他的头顶,而握在他的手中。
他成年之后爪下的第一滴血,便是杀了兔妖的那只大妖。
三百多岁时,那只杀了他父母的大妖也被他毙于掌下。
孟怀泽不知什么时候,紧紧抓住了邬岳撑在地上的手。
“你会想他们吗?”
“切,”邬岳笑得不屑,“死都死了。我帮他们报了仇,论起来我什么也不欠他们,倒是他们欠了我。”
他说得那般轻松自在,到最后几个字时却眯了眼,里面是一闪而过的狠厉。
孟怀泽像是被什么刺到,猝然松开了手。
邬岳看他一眼,笑道:“别多想,我只是说,他们欠了我一句谢。”
他反过来握住孟怀泽的手,朝院中那俩人抬了抬下巴,突然换了个话题:“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走?”
孟怀泽用力掐着掌心,不敢抬头看邬岳,低声道:“应该快了。”
第74章 你是谁的
又过了十几日,庆儿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自己慢慢地走了,邬岳的忍耐也彻底到了尽头,孟怀泽便去找了明华。
他对明华道:“你毕竟是个女子,长久住在这里怕是会引来闲话,对你和庆儿也不好。”
明华问他道:“孟大夫是想让我们离开?”
孟怀泽摇了摇头:“我虽不知你们从哪里来,但如若没有地方可去,村中有几户人家无男眷,都可以腾出一间空屋来给你们住。庆儿的伤你也不用担心,他不便走动,我可以每日里过去给他诊治。”
“但是,”孟怀泽看着她,轻声道,“我要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得老实回答我。”
明华有些紧张地攥着两只手,点了点头。
孟怀泽一字一字道:“你的身份会带来危险吗?”
明华一颤,抿着唇没说话。
“我不会过多地打探,但这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坦诚地告诉我。”孟怀泽说得恳切,“如果会带来危险,那我便不能让你去村里的任何一户人家,否则便是害了他们,你明白吗?”
光从窗外打进来,落在明华微微颤抖的两只手上,良久的沉默之后,她点了点头。
孟怀泽叹出一口气来,他有一会儿没说话,正当明华忍不住要看他的时候,他站起了身来:“我知道了,就还在这里住下吧。”
他往屋外走去,明华忍不住叫住他:“你不问我是什么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孟怀泽没回头:“我只是一个大夫,只管治病救人,不管其他。”
他沉默了一下,又轻声叹道:“再者说,这年头,又能说得清谁好谁坏?”
外面兵荒马乱更甚,人心惶惶,就连处在这偏远山村的孟怀泽都感受到了几分。
他推开门出去,邬岳坐在海棠树下,闲散地半躺在椅子上,手中拿着一壶酒,风一吹,洋洋洒洒落了他一身海棠花瓣。
他漫不经心地往后瞥过来,扫了一眼孟怀泽,脸上似笑又非笑。
孟怀泽走过去把坐在墙根边不敢吭声的庆儿扶起来,帮他调好拐杖,拍了下他的肩膀:“先回屋去。”
看着庆儿进了屋,孟怀泽才向邬岳走过去,在他旁边站定了,低声道:“你都听见了。”
邬岳弹掉了袖上的海棠,看也不看孟怀泽。
孟怀泽蹙起眉,伸手去抓邬岳的肩膀:“你至于这样生气?”
他还没碰到邬岳的肩膀,便被邬岳伸手打开。邬岳终于看向他,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所以,你要他们留在这?”
“那不然呢,”孟怀泽也有些恼起来,沉着声音,压着淡淡的怒气,“你知道现在外面是怎样一副模样,他们母子二人无依无靠,身份上又不知有何特殊,若是此时非要他们离开,无异于将他们推入火坑!”
他说了这样一堆,只得了邬岳面无表情的一声“哦”:“这与我何干?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邬岳!”孟怀泽沉声怒道,“我不是你自己的,我有我想做的事,也有我想帮的人。”
“啪”一声,邬岳手中的酒壶被他硬生生捏碎了,扎破了邬岳的掌心,血霎时涌出来,孟怀泽心里一慌,还未待上前,便见那伤口处金光萦绕,不过眨眼间便恢复如初。
邬岳站起身来,金色的眸子冷冷地看着孟怀泽:“你再说一遍。”
孟怀泽没觉得他有哪里说的不对,他的确不觉得他是邬岳自己的,一年又一年,在邬岳不在的漫长岁月里,他有他自己的人生和想要帮助的人,而且,邬岳不也是如此么?
“不是我的,那你是谁的?”邬岳掐起孟怀泽的下巴。
孟怀泽有些震惊,这条臭狼崽子到底是耳朵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他明明说的不是他自己的,怎么到他嘴里就成全不是他的了?
邬岳眼神微偏,向旁边扫了一眼,冷声道:“屋里那二人的?”
孟怀泽下巴被他掐得生疼,怒从两边起,一巴掌拍邬岳胳膊上:“你什么毛病,你不也有你自己想做的事吗!我拦着你了吗!”
也不知怎么,明明是气势汹汹的怒言,最后一句话喊出来他鼻子竟然蓦地一酸。
“我想做的事?”邬岳突然笑起来,猛地低头咬在孟怀泽的嘴唇上,后半句话才慢悠悠地蹭着孟怀泽的嘴唇说出来:“我想把你叼回我的山洞里,永远不能再出来。”
他的手已经蹭进孟怀泽的腰间,头顶上的日光明晃晃地照着,孟怀泽心慌起来,一边挣扎着想要逃开邬岳的手,一边认错般喊着邬岳的名字:“邬岳,邬岳,别这样……”
邬岳蹭着他的脖颈,像是在撒娇:“我就要这样,我要他们都看看你是谁的。”
孟怀泽被抵在一旁的石桌上,几乎浑身都要发起抖来,他从未如此害怕过这样一场情事,连拂过赤裸肩膀的微风都像是凛冽的刀,一旁的屋中静默无声,孟怀泽却清楚里面有着两个人,他们或许正听着他颤抖的求饶,或许还能看见他被一个男人抵住亲吻的模样……他的尊严摇摇欲坠,终于彻底崩塌。
邬岳突然停住动作,眼中的亮金褪去,有些慌乱道:“怎么了?”
孟怀泽的手终于挣出来,他一把推开邬岳,恶狠狠道:“滚。”
他眼尾通红,衣衫凌乱,手腕上还一块淤青,身上仍在颤抖,防备地盯着邬岳,哑着嗓子又说了一遍:“滚!”
看他这样一副模样,邬岳觉得自己做得好似也有些过了,蹙眉道:“我只是想吓一吓你,早把他们屏在外面了。”
孟怀泽全当没听见,咬着牙攥了攥颤抖的手,将衣衫胡乱一裹,看都不看邬岳,起身便往屋里去。
邬岳在他后面跟着,快进屋时,被孟怀泽毫不客气地一把推了出来,啪地关上了房门。
邬岳也怒起来:“明明是你惹了我生气,你恼什么?”
“啪”一声,孟怀泽不知扔了什么过来,砸在门里面,又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邬岳一把将门推开,地上碎瓷溅得四处皆是,孟怀泽站在桌边看着他:“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孟云舟。”邬岳沉着脸道,“你再说一遍。”
孟怀泽还真敢再说一遍:“我这会儿不想看见你,一边儿去!”
邬岳怒腾腾地转身就走,结果孟怀泽还真不叫他,不但不叫他,还在他身后又把门给关上了。邬岳坐在墙头上,觉得十分委屈,他打架打得好好的,就因为孟云舟说想他,第一次打到一半就回来了,结果多了两个拖油瓶不说,孟云舟对他也不如从前那般好了,现在还让他滚。
他倒不如真就这样回九移山去,看孟云舟是后悔还是不后悔。
这样的念头虽是想了一想,他却也没真的甩手离开,在川箕山上气哼哼地待了几天,又觉得不能留孟怀泽和那女人小孩单独待着,他便隐了身回去了。
结果,不回去还好,一回去又把他自个气了个半死。
他不过走了几天,那小瘸子竟然已改口叫了孟怀泽师父。
庆儿的腿伤已经好了大半,每日里除了练习走路便无其他事可做,孟怀泽便给了他两本医书让他打发时间,没想这孩子真能看进去多少,结果不过两日,庆儿便将那两本医书看完,问起来对答如流,不理解之处还在旁边作了批注。这孩子聪慧异于常人,孟怀泽很是喜欢,又见他对草药感兴趣,便偶尔教他认一认草药,几日下来,这孩子便改了口唤他“师父”。
孟怀泽不知这是否是明华所教,便对她道:“庆儿聪敏,我只是偶尔教他认一认草药,算不得什么师父。”
明华摇头:“不论如何,孟大夫的恩情我们母子一生铭记,倘有将来,也要这孩子永远不能忘了。”
她顿了一顿,问道:“这几日未曾见邬岳公子,是不是我们给你添了麻烦?”
邬岳平日里行事不羁,眸色也时常忘记掩饰,和孟怀泽之间更是亲昵,可即便有如此多的异常与古怪,明华虽是常躲着邬岳,却从未多问过半句。
每个人都藏着许多秘密,她的秘密孟怀泽不多问,孟怀泽的秘密她便也不越矩。
这还是她第一次问起邬岳。
孟怀泽眸色沉了沉,只是道:“不用管他。”
明华叹了口气,歉疚道:“都怪我们连累了你们吵架。”
孟怀泽摇了摇头,他抬头看向明华,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是我对不住你们。”
明华有些惊讶:“孟大夫,你在说什么,明明是我们……”
孟怀泽仍是摇头,他嗓音沙哑,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明华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半晌,她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我知道了。”
天空那样高那样远,轻风那样暖那样柔,近处有海棠飘落,远处有兵马铁骑,岁月看似太平,却又酿着残酷的离别。
“孟大夫,”明华轻声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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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刀子蓄力中……
第75章 幼稚的报复
两人正在这厢说话,不远处在树下看书的庆儿骤然发出一声尖叫,受到惊吓般猛地将手中的书甩了出去。他的腿伤并未好全,这样剧烈的动作下身子不稳,向后摔去,狼狈地坐在地上。
孟怀泽和明华都是惊了一跳,连忙过去扶他起来。
庆儿面色发白,躲在明华怀里,指着被扔到一边的书,话里带着颤:“虫、虫子……”
孟怀泽过去捡书起来,翻过面来,只见素白的书页上竟黏了两只压扁了的毛毛虫,有一只还未死透,在青绿的汁液中蠕动着。
这画面着实有几分恶心,明华也忍不住移开眼去,庆儿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平复了许多,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向孟怀泽解释:“我在看书,它们忽然就掉下来了,不是我打死的,掉下来它们就这模样……”
孟怀泽手中拿着那书,抬头向上看去。前两日一场雨刚过,海棠花被打落了大半,树间只余葱茏青叶,在微风中婆娑伸展,并无任何人影。他回想方才做了什么惹恼了那妖怪,也不过是庆儿远远地唤他,问了他两处书中不懂的地方。
邬岳气哼哼地离了孟怀泽的小院,虽说将那小瘸子吓了一回,邬岳仍是不高兴。这妖怪向来睚眦必报无所顾忌,何曾这般轻易地放过惹了他不痛快的东西,可若是杀了那两人,他想也知道孟怀泽会是怎样生气。
可现下,孟怀泽是不必生气了,邬岳自己却是气得够呛。他跑出来好几天了,孟怀泽上次都急得生了病,这次与那两人成日在一起,竟是丝毫也不想着找他。
此时正是盎然春日,暖风温煦,红杏探墙头,邬岳蹲在村头的一棵老槐树上生闷气。
树下来了几个村民,邬岳本也没在意,直到“孟大夫”几个字落入耳中,邬岳眉间一敛,这才向树下看去。
村中几个汉子干完了地里的活,扛着锄头凑在这村头的老槐树下闲谈,说完了这些日子外面的兵荒马乱,不知是谁将话头一转,带到了孟怀泽身上。
“这些日子不知多少人家遭了难,依我看孟大夫倒是个有福气的,那娘俩二人在孟大夫院儿里住了不少日子了吧?”
几个人心照不宣般笑起来。
“啧,不得不说,那娘们长得可真他娘的俊!”一个汉子啐了一口,“这么些年孟大夫都没娶亲,本以为到老都是个光棍汉子,谁成想人家运气好,这不,白摊了个女人不说,还顺带了个儿子……”
这人说着,视线不经意间向树上撩了一眼,也不知是恍惚还是怎么,竟好似看见树间一袭黑色衣袍猎猎翻卷,还未等他细看,便觉那黑色便愈迫愈近,眨眼间便清晰了模样,竟是一块石头,他丝毫来不及反应,头部一阵剧烈嗡鸣,随着便是疼痛。
这粗壮汉子踉跄倒地,讷讷地摸上脑袋,摸了一手的血。旁边几个人惊叫着七手八脚地来扶他,他却半晌回不了神,眼前尽是方才那黑色之中的一抹凛冽金光,让他即便如今想来,都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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