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遇到的是一只九头鼠,长得巨大无比一头比另一头更丑。这只九头鼠在死地浸淫多年,浸出了一身腐臭贪腥的骨肉,靠吃误闯进入的小妖精为生,此番合该是饿疯了,竟将主意打到了闯入死地的邬岳身上。
邬岳这条狼一向有些看脸,长得漂亮些的妖怪在他手下活命的几率就大些,长得丑的要挨的揍就多些,更不用说九头鼠这种长得惨绝人寰的了。
然而九头鼠长在死地多年,对此处诡谲的环境无比熟悉,本身又极其擅长隐蔽,看力不能及便负伤一脑袋怼进了暗处的不知哪个洞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邬岳并不是没遇过这种路数,他在打架这件事上一向别有耐心,可以为了杀一只豹子精在雪山上待三年,也可以和一只大妖决战折腾上十多年,他有的是时间慢慢耗。
然而这次,终年黑暗的死地深处,周围惨白灰涩的乌气涌动不休,他托腮坐在那九头鼠藏身的洞口,心底里竟第一次有些躁。他分了一神留意着那妖精的动静,剩下的心思全给了孟怀泽,想两人在一起时孟怀泽的每一次笑与恼,还有临来时他的那句“我也会想你呀”。
邬岳蹙着眉头,暗自犯嘀咕,原来这就是想念。
不是多好受,却又掺着怪异的满足。
他在死地深处蹲了大半年,蹲得烦了,竟是起身甩袖子就走。邬岳这只妖怪死性子,在打架这件事上尤甚,过去必是要分出个输赢才罢休,这还是第一次打架中途甩手不干。
与见到孟怀泽相比,他第一次觉得输赢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邬岳到人界的时候天刚擦黑,夜色尚未完全暗下来。他回来得急,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快些见到孟怀泽,也不隐藏身形,直冲着小院而去。
他走到门口时恰有一个女人从院中出来,和邬岳擦身而过。两人错身过去,女人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顿住脚步回过头来,“诶”了一声:“你是……”
邬岳被她叫得停下脚步回过头去,那女人看着他,后半句话却是半晌才接上:“是……找孟大夫?”
邬岳对眼前这女人并无印象,略一颔首,便转身踏进了院中。
邬岳没想到的是,东屋里竟然还有人声交谈,邬岳站在院里,蹙眉听了一阵,是孟怀泽和一个女人的声音。
孟怀泽声音无异,女人的声音却宛如游丝无比虚弱,一听便是受了重伤。在两人的交谈声间,还夹杂着一个男孩的喘息与昏睡中无意识的呻吟。
“你早些休息吧。”这一声落罢,屋中人起身,随即孟怀泽便开门从屋中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太好,关上门转身看到院中站着的邬岳,嘴角虽是立马含上了笑,眼中却未有太多喜色。
孟怀泽冲邬岳走过来,轻声道:“回来了。”
邬岳嗯了一声,问他道:“屋里的人是谁?”
他的语气有些不悦,这么多年来他在的时候,这小院里只住过他和孟怀泽两个人,以至于他对这突然出现的生人十分排斥。
孟怀泽将手中带血的纱布扔在水缸边上,打水洗了手,似嫌倦意仍重,又捧起凉水洗了把脸,才道:“前些日子我上川箕山采药,在山上发现了一个女人,身边还带着一个男孩,两人的伤都很重,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就先暂时把他们安置在了东屋里,也方便随时照顾。”
他揉了揉脸,将疲倦揉散了一些,再看向邬岳时,声音才有些松懈下来。
他靠坐在石头上,冲邬岳伸着两只手:“过来。”
邬岳走过去,孟怀泽搂住他的腰,抱着蹭了蹭,然后闭上眼睛不动了。
邬岳的不悦被安抚了些许,伸手揉了把孟怀泽的头发,哼道:“那他们什么时候走?”
孟怀泽闭着眼道:“现在两人的伤都还太重,今日里意识清醒都是难得,想能下地至少都还得一月。”
邬岳的视线落在一旁孟怀泽方才从屋中带出的纱布上,眸子有些危险地眯了眯:“你帮她换的?”
孟怀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笑道:“怎么会,有人帮我,刚刚走了。”
邬岳想起来方才进院时遇到的那个女人,哦了一声。
孟怀泽眉间一跳,松开邬岳直起身来:“你刚刚碰上了?”
邬岳道:“我刚进门时她出去。”
孟怀泽觑着他的神色,放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不知为何竟显得有些紧张:“你不认识她?”
邬岳倒是被他问得有些奇怪起来:“怎么,我见过她?”
孟怀泽看他片刻,垂下眼笑了笑,摇了摇头。
两人在院中吹着晚风待了一会儿,邬岳寻摸着屋里的人该是又昏睡了过去,便想要进屋去用妖力帮他们治了伤,以便这俩人早些滚蛋。
孟怀泽拉住他:“少用些妖力,别太明显了,不然到时不好解释。”
邬岳问他:“你不进去?”
孟怀泽松开手,笑了笑道:“你先去吧,我有些累,先在这歇一歇。”
邬岳进了屋,孟怀泽两只手撑在身下的石头上,闭上眼睛仰起了头。晚风轻柔地拂过他的眉目,半晌他才沉沉地吁出一口气来,只觉得从肺腑到鼻腔吁出来的尽是苦意。
邬岳已经认不出了,刚刚走出去的那个女人是采芷。
第73章 邬岳身世
有邬岳的妖力帮持,母子二人的伤好得比预计得快许多,只不过邬岳的妖力只能医外伤,内腑所受损伤难以顾及,还得靠孟怀泽调理看顾。
就这样,不到半月,女人已经能从床上下来了。
她自述名叫明华,男孩唤为庆儿,是她的儿子,两人在山里不慎滚落,双双昏迷过去,正巧遇上孟怀泽上山采药,这才保住两条性命。然而除此以外,他们从哪里来,是什么人,为什么会上川箕山,要到哪里去,女人却闭口不言,什么都不肯再说了,无论孟怀泽怎么问都只是摇头。
女人身上的伤比男孩的要轻些,醒得也早,她从能下了床便从早到晚地坐在男孩床边上,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男孩身上,孟怀泽只能暂且将那些疑问都放下。
男孩最严重的伤在右腿,一根木刺扎进他的小腿里,差些将半条腿废掉,即便转醒也不能立即下床。他年纪不过七八岁,孟怀泽不忍他小小年纪便成为一个跛子,便用了更多心力照顾着。
骨头长合是件精细事,邬岳又毛躁,孟怀泽不敢让他接手,全是亲力亲为,这样一来,他用在那母子二人身上的心思多些,便有些忽略了邬岳。
邬岳本想着那俩人好了伤便滚蛋,谁成想这俩人醒是醒了,就是多了个小瘸子,还绊住了孟怀泽的大半心神。
邬岳不满极了,一张俊脸沉得比冰还冷,每天孟怀泽光哄他便要多费许多时间。除了白日里的闹脾气,夜里他抓着了孟怀泽,更是往死里折腾。孟怀泽简直苦不堪言,他常常要到后半夜才能合上一两个时辰的眼,还没睡沉呢远处的鸡鸣便起来了,白日里又要给人问诊,几日下来他便有些撑不住了,面色发白,眼下青黑,给人看病时都难以集中心神。
因此夜里邬岳再缠上来时,他一脸严正地将人给推开了,抱着被褥偎进了床榻里面:“今日不行,我要睡觉。”
他控诉道:“你不知道今日里我心跳多快,再不让我好好睡一觉,说不准我便要猝死。”
仅仅是说这两三句话的空当,他便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哈欠,眼皮已经耷拉了下来。
邬岳瞧他这一副模样,信了他是真的累,嘴上却道:“你做什么了?以前不也经常这样,也没见你这么没用啊。”
他一副戏谑口气,孟怀泽装着没听到,已是闭上了眼。
邬岳见孟怀泽不理他,哼了一声,觉得有些无聊,便将孟怀泽往自己身边抱了抱,在他旁边也躺了下来。
孟怀泽有心无力,闭着眼睡他自己的,由着邬岳在他旁边随意捣鼓。正当他快要睡过去时,旁边的邬岳突然惊讶地喊道:“诶,你这有根白头发?”
孟怀泽心中猛一坠,那丝困倦一下似是被坠没了,他仍闭着眼,面上不动声色:“忧劳多思,便易生白发。”
他动了动身子,叹了口气:“所以我说这几日很累,真没骗你。”
邬岳手中捏着那根白了一半的头发,道:“行,那我帮你把它拔了,你好好睡。”
孟怀泽嗯了一声。
那根白头发稍不留意便从手中逃出去,邬岳趴在孟怀泽脑袋边上找了半晌,才又给它揪住,微一使劲拽了下来。
头皮上传来微弱的痛感,孟怀泽仿佛无甚感觉,他转过身去背对着邬岳,淡声道:“好了,睡吧。”
邬岳嗯了一声,从身后揽住孟怀泽,亲昵地贴着他的后脖颈。
这只妖怪一向没心没肺,不想睡时可以数月不睡,想睡时却是入睡极快,身后很快便安静下来。
脖颈后呼吸温热而绵长,孟怀泽却在黑暗中缓缓地睁开眼。他身上仍是疲倦不堪,那根头顶的白发却仿若一根刺,深深地往里扎进他的脑髓,翻搅出尖锐的疼痛。
方才邬岳问他为什么体力不如从前,一句话卡在他的舌尖上,又被他硬生生地咽回去。“老”这个字孟怀泽不敢提,也不愿想,就这样混混沌沌地过着。
孟怀泽抚上邬岳揽在他胸前的手,两只手并在一起,黑暗将诸多细节抹去,它们看似无甚区别,孟怀泽心中却清楚地知道它们并不相同,并且会越来越不同,一个已然衰老,一个仍然年轻。
他再不愿去想岁月,岁月也不会就此不行。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每一次的亲热于他都不再是享受,而成了一场提心吊胆的躲藏与掩盖。他的肌肤开始松弛,他的精力逐渐不逮,他曾经有多渴望邬岳,现在就有多害怕邬岳看到这丑陋的躯体,他心惊胆战地接收着邬岳给他的每一点快感,用尽全力才能压住想要将自己藏起来的卑怯与恐慌。
他太累了,疲倦却从不是因为情事本身。
清晨起来,孟怀泽衣裳刚穿到一半,那只狼崽子便磨人地缠过来,不准他下床去做事。
孟怀泽抓着腰间箍着的手臂,语气间有些无可奈何:“别闹。”
邬岳不听。
“你听话,”孟怀泽又说了一遍,“别闹了。”
“孟云舟。”
邬岳突然喊了他的全名,语气间很是不满:“我又不是那小瘸子,你别总是跟哄小孩似的哄我。”
孟怀泽一愣。
“好,知道了。”他轻声道,“那你能松开我么,还有好多事要做。”
孟怀泽从屋里出去,院中已经有了人。
明华将庆儿从屋中抱了出来,正指给他看院中那棵开得正盛的海棠,转头看到孟怀泽,连忙起身笑道:“孟大夫。”
庆儿更是欣喜,扬着一脸天真无邪的笑,跟着他母亲喊:“孟大夫早。”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这孩子对孟怀泽愈发信赖,每日里“孟大夫长”“孟大夫短”的,得了邬岳不少的冷眼。
孟怀泽走过去,蹲下查看了一番庆儿的伤势,比昨日里又好不少。他虽叮嘱邬岳不许插手,但据这伤恢复的模样来看,那只妖怪没少偷偷摸摸地用妖力,虽是怕被发现每次用得极少,但这伤一直在孟怀泽眼皮子底下看顾着,多一分少一分他都明了。
他暗暗叹气,还能怎么着,只能装不知道。也得亏这孩子身子骨硬朗,运势也好,骨头没长歪了去,恢复得很是良好。
他对明华道:“伤恢复得不错,之后可以下地稍稍走动下,过不多久便能好利索了。”
庆儿的眼睛霎时亮起来,有些不敢置信道:“我可以下地啦?”
孟怀泽笑着点了点头:“只是暂且不要贪多。”
母子二人惊喜地抱在一起,孟怀泽也忍不住被感染笑起来,他不经意间一转头,看到邬岳不知什么时候也从屋里出来了,抱着手臂倚着门框看着他们,嘴角勾着一丝冷笑。
孟怀泽脸上的笑一僵,站起身说了句“我出去看看”,头都没敢回地从院里出去了。
自从孟怀泽说了庆儿可以下地后,每日里明华便都陪着庆儿在院中练习走路,只不过孟怀泽若是不在家,只有邬岳与他母子二人在,明华是断断不敢带着庆儿出去的,去院中拿个东西都是溜着墙边快去快回,生怕招到了那个一看就不好惹的男人。
这样一来,每日里能带着庆儿在院中走一走,也就只有孟怀泽在的时候,虽说邬岳的脸色仍是不善,但有孟怀泽在旁边,至少生命安全有所保障。
傍晚时分,夕阳将院中涂得金黄,明华扶着庆儿在院中练习走路,孟怀泽在廊下坐着收拾草药,邬岳坐在他旁边,手里拿了一根草药茎,晃来晃去。
不远处传来低声的笑闹,孟怀泽抬头,看向院中的两人。
孟怀泽虽不知明华的身份,但也能看出这女人绝非乡下女子。她额上的擦伤这么些时日仍未好利索,却掩盖不住美貌,年少时候的采芷也好看,但乡间女子的美总是带着些质朴之气,眼前这女人却是精细养出来的美,再粗陋的衣裳也遮掩不住。她生得娇小,瞧着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合该是从未做过粗活的,扶着庆儿的手却是极稳,一步一步,极其耐心地陪着他往前走。
这女子无论生得穷苦还是富贵,做了母亲都是一样的心境。
孟怀泽不禁有些感慨,身旁的邬岳看着那两人却是一脸漠然,不受任何触动。
孟怀泽突然想起来那么多年他竟从未问过邬岳父母之事,甚至连这妖怪有没有父母都不知道。
邬岳瞥他一眼:“没有父母,难不成我是从石头里蹦的?”
“那他们……”
“死了。”邬岳说得很是无所谓,“我对他们没什么印象。”
孟怀泽没想到他会说得如此随意,不由怔住了,半晌才有些干涩地问道:“怎么死的?”
“妖能有什么死法,自然是被比他们厉害的妖杀死的。”邬岳将手里的草茎扔进地上那堆草药里,伸了个懒腰,像是在说陌生人的事,“我刚出生,他们便被一只大妖杀死了,当然,后来我也杀了那只大妖,算是给他们报了仇。”
夕阳给邬岳的脸也涂了一层淡金色,孟怀泽看着他,轻声问道:“你小时候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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