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师父行事什么时候不怪了呢?
当初明明可以去城里住,他却怎么都不肯,非要在废墟上重新盖起他的小院,一砖一瓦,一树一草,也都要还原成与原先一模一样。他生活中一向随和,从不对他人过多苛责,只在这件事上异样坚持,苛刻几乎到了极致。之后,当今圣上命人将村子的废址夷成平地,连及先前的田地全都改换种成了孟怀泽钟爱的草药,天下名贵药草在此处尽数可找,再不用孟怀泽登山涉水苦苦去寻,可在他腿脚尚便利的时候,他却仍时常要亲自进川箕山去,不许任何人陪,回来时背着半筐川箕山上杂生的药草。
吴亭与师兄弟们都认为孟怀泽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可他们也觉得,师父身上好似也藏着很多很多的秘密,这些秘密那样沉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让他这一生都未曾真正开怀。
思及此处,吴亭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向孟怀泽征询道:“师父,风有些大,咱们回屋歇着去吧。”
孟怀泽却像是小孩子一样倔,视线始终一眨不眨地落在那处墙头上,说:“不回去,就在这。”
吴亭还想再劝,却突然看到他眼中蕴着的异样的光。
他心里一跳,脱口问道:“师父,你现在是不是很高兴啊?”
孟怀泽笑起来,眼中的光也微微闪动。
他点了点头,说:“是啊。”
第82章 村落余音
夜晚的风透过窗吹进屋内,闲闲地拂着衣角,孟怀泽坐在窗边看着夜色中的小院,白日里的热闹散去,这会儿只剩了吴亭和阿廉还在院中收拾。
孟怀泽的小院留不了太多的人,各个弟子也都已然能独当一面,白日里来瞧一瞧他,帮忙做些事情,到了夜里便都各回城中的住处去,只有吴亭和阿廉夜里会在此住下。
吴亭是因为采芷非要让他留下,孟怀泽身体愈来愈坏,采芷放不下心,她没法常常亲自来看孟怀泽,便把最小的儿子留给他。至于阿廉,他年纪还小,不过十六七岁,家又远在京城,便日日跟着孟怀泽在这小院里住。
吴亭将药草都收拾好了,走过来,隔着窗问孟怀泽:“师父,您倦了没,我去服侍您歇下吧?”
阿廉抢过来,不服气道:“不行,昨日里便是你服侍师父歇下的,今晚轮到我了。”
他年纪轻,有着少年人的冲动却又天真,未经历过太多的世事,自小耳边听着孟怀泽的名字长大,有朝一日真拜在了孟怀泽门下,自然而然地便将孟怀泽放在了心里最高的位置上,总是抢着想多亲近师父一些。
吴亭将他挤过来的脑袋推开:“不行,你笨手笨脚的,昨天推师父进门时还差些绊了跟头,你皮糙肉厚的不要紧,万一伤了师父怎么办?”
提及孟怀泽,阿廉讷讷地说不出反驳的话了,可他还不服气,便气鼓鼓地瞪着吴亭看。
吴亭有些得意地抬了抬下巴:“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把那几个草筐收拾了。”
阿廉说不过他,只得转向孟怀泽寻求帮助:“师父,你看他。”
孟怀泽只是笑,这才向吴亭道:“今晚你们自去歇息便好,不用管我。”
吴亭和阿廉一起急起来。
“那怎么行!”吴亭眉间紧紧蹙着,“师父你……”
孟怀泽的身体已经差到没办法自己上床就寝了。
孟怀泽冲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说了,不用管我。”
他的态度仍是一贯的温和,吴亭却硬生生地止住了满腹的话。他清楚,孟怀泽决定了的事情,谁都无法改变。
阿廉还想再说什么,被吴亭给拽住了。
等俩人将院中收拾干净,来跟孟怀泽告晚安,吴亭顿着脚步想了想,问孟怀泽:“师父,夜里风凉,我把窗给您关上吧?”
孟怀泽道:“不用。”
等二人终于走了,不过片刻,阿廉又折回来,冲孟怀泽道:“师父,夜里你有什么事都要喊我啊,我不睡死,你一喊我就过来。”
孟怀泽的心里蔓着暖意,微笑道:“夜里好好睡,还得长身体呢。”
阿廉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隔壁吴亭与阿廉房中亮着的灯也熄了。
院中终于安静下来,夜色静静地落着,只有风,只有月,只有浩瀚亘古无所穷尽的岁月缓缓流淌。
孟怀泽想阿廉这孩子,王侯之子,天潢贵胄,却有这样一颗柔软善良的心,此时安然地长在他这乡野之间,可之后他若死了,这孩子合该再回到那富贵京城中,到那时,又会否遇到万般难处……
他本是要为这孩子担忧的,可隔着夜色,他看着窗外对着的墙头,看着看着,阿廉便渐渐地从他神思中淡去了,另一个名字逐渐浮现出来。
邬岳。
他将这两个字在心里慢慢地念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咂着此生仅有的一点蜜糖,只敢这样缓慢、珍惜地,藏在无人知道的暗处,偷偷地、翻来覆去地舔舐。
院落外大片药草在月下连绵如海,风从旷野之上吹过,拂过多年前村落的残影,吹来遥远的余音。
邬岳走后没多久,明华与庆儿也离开了。
彼时也是一个夜里,有人敲门,孟怀泽打开,外面竟是那次搜查中打头的官兵。只是这次他没穿甲胄,而是一身布衣打扮,开头第一句话是:“孟大夫,你别怕。”
他向一旁闪开,身后又走出一个人来,向孟怀泽长长地作了一个揖。
孟怀泽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躲在屋中暗中观看的明华和庆儿已经打开门走了出来,冲那陌生男人叫道:“李将军。”
两厢相见,竟俱是泪如雨下。
许久之后,等几人平静下来,围桌坐下,孟怀泽才大致听明白了其中缘由。
这姓李的将军本是护送明华母子之人,后路上遇经战乱,两方离散,明华母子才流落此地。那日的官兵名为闫烛,本是李将军这方安插的眼线,搜查那日便觉出了些不对劲,回去便联络李将军,待他赶到,两人便连夜奔此处而来。
在这简短的解释中,他们都省去了对彼此身份的介绍,这所谓的李将军是谁,他这方是谁,闫烛被安插进官府又是为了对抗谁,他们都没有说,孟怀泽也没问。
他们在天亮之前便动身离开了。
那两人先去了院外守着,院中仅剩了明华母子与孟怀泽告别。明华问孟怀泽:“孟大夫,您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孟怀泽摇头。
明华咬唇想了想,冲孟怀泽道:“既然如此,孟大夫,您就赶紧离开这里吧!不出两月,这里必起战乱。”
孟怀泽怔了怔,可不过片刻,他却是摇头笑了笑,不知是笑他自己,还是笑这世道。
“多谢你。”他看向蒙昧昏暗的天际,声音平静一如既往,“可这天地虽大,如今又有何处可去呢?”
明华随他看向周围夜色,同样是许久的沉默,直到院外传来催促的敲门声,明华才回了神,向孟怀泽道别。
打开院门,庆儿随着明华踏出门槛,却又停住,他折身回来,跑到孟怀泽身前停下,仰头看着他。
“师父。”他还算是一个孩子,然而在蒙昧夜色下,他看着孟怀泽的眼神却坚毅无比,“若有一日再次相见,必定晴空照日,万里无阴。”
孟怀泽微笑着拍了拍他已然坚实起来的肩膀:“好,我等着那一天。”
像是完成了一个彼此间的约定。
如明华所言,仅仅一个月后,周围已尽是飘摇之象,人心尽是惶惶,每日里关于战乱的消息变了又变,传了又传,不变的是战火烧得愈来愈近。
孟怀泽在村中挨家挨户地劝人离开,起初时人们还大多嫌他多事,并不真往心上放,有些人即便心里打鼓,却仍是下不了离开的决心。他们祖祖辈辈长在此处,小时候爬过的山、下过的河、摔过跟头的地,他们的妻儿、父母、生生不息代代相传的根,都在这里,哪是那么轻易便能舍弃的?于是便寄希望于明天,希望第二天一早起来,那披着盔甲执着刀剑的大军已经退去了其他地方,他们就还能安安稳稳地、在祖辈生长的地方,继续平淡地度过他们的一生。
可仅仅一个月后,这些希望便被彻底击得粉碎。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离开,向南、向北,向那些他们认为能多安全一些的地方逃去。村子越来越空,傍晚时再升起的炊烟也只剩了寥寥几柱。
在一个晚上,李正夫妇来找孟怀泽,让他去劝劝家里那个死倔的老爷子,无论他们怎样说破了嘴皮子,老爷子都不肯离开。
孟怀泽去的时候,老爷子正躺在院中的椅子上,摇着蒲扇,看头顶上的月亮。
院里种了一棵大枣树,那月亮隐在枣树叶子间,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他见了孟怀泽,招呼他坐下,用蒲扇给他指着看那头顶上的月亮:“我小的时候,就在这个院儿里,我爷爷夜里就喜欢给我指着月亮讲故事,那时候月亮可真亮啊,故事也是真多呀……一晃眼,七八十年都过去了。”
他扇了几下凉风,唱道:“天上有个白玉宫啊……”
孟怀泽静静地听他唱完了,才开口道:“总有一天,可以再回来的。”
老爷子笑起来:“怀泽,老头子今年八十三了,就一个念想,就是死在这儿。”
他转过身来,看着孟怀泽,问了一句孟怀泽先前也问过的话:“我家就在这,我从小就看着川箕山长大,你说,我走,又能走到哪儿去呢?”
能走到哪去呢?孟怀泽不知道。
李正送孟怀泽出门,陪着孟怀泽走了很久,孟怀泽几次催他回去,他都只是笑,说:“再走走,现在村里没什么人了,这么黑的路怪吓人的,我陪孟大夫多走会儿。”
分开的时候,李正将脚下的土踩了又踩,说:“老爷子既然不走,我们一家人也都留下陪着他,之后怎么样就随他去吧。”
孟怀泽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干巴巴道:“总有一天能想通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李正突然又叫住他,问他:“孟大夫,那你呢?你为什么不走?”
孟怀泽停了片刻,回头笑了笑:“每个人自然都有理由。”
他转身向前走去,过了一会儿,李正在他后面远远地喊:“孟大夫,那我们都在这好好地活着!”
孟怀泽冲他摆了摆手,当是听见了。
可这样的约定第二天清晨便碎了,他们终究没能所有人都好好地活着。
李老爷子死了。
他身上没有一点伤口,脸上没有一点痛苦之色,躺在床榻上,就这样在睡梦中安然而去。他不愿拖累儿女,也不愿离了川箕山上的风与月,这一生终究是如他自己所愿,永远留在了此处。
傍晚时分,孟怀泽坐在川箕山上新陇起的坟边,看着李正一家人赶着车马离开,马打响鼻,车轮碾地,哒哒远去,远处残阳如血,不知前路几何。
多年以前,他是一个外来的孩子,在此处落了脚;多年以后,他看着这里的人一个个离开,最终又只剩了他自己。
第83章 沉痛回忆
孟怀泽始终没离开这个地方。
战乱逼近,能逃的人都逃了大半,孟怀泽无处可去,于是收拾了些必要的东西,进了川箕山。
川箕山系庞大幽深,像一个天然的避难所,没有人会觉得在这样蛮荒原始的山林深处有人可以生存,然而孟怀泽一路向山深处行去,周围林木潮湿阴暗,夜色降后,山中宛如鬼蜮,前方总会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杂音,他却丝毫也不惧怕。
邬岳带着他走过这里的每一处人力难以踏足的险地,他们在树顶上看过月亮,也在潺潺溪水旁行过荒唐;他见过这山里住着的每一只小妖精,听它们吵过架,也教它们认过草药。
这从远古静默至此的群山,是他现今唯一的依靠。
孟怀泽在山中走了两天两夜,在一处山洞暂且住了下来。深山幽深,并不适宜于住人,没有食物来源,孟怀泽带的干粮也支撑不了太久,然而每天早晨起来,他的山洞外面总是多出许多新鲜的野果,有些甚至长在山的最深处,不知要费多少精力才能弄来。
翠鸟啁啁啾啾地叫着,在他的身边徘徊,那叫声清脆悦耳,孟怀泽什么也听不明白。他伸出手去,那只鸟儿便在他手上落下,歪着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腹,像是在委屈地控诉。
孟怀泽问手上的小翠鸟:“是你吗,翠翠?”
小翠鸟原本耷拉的脑袋立马支棱起来,高兴地转了个圈,又赶紧用喙啄了啄他的手指,当是回应。
孟怀泽忍不住笑起来。
深山幽寂难捱,但他并不是孤单一人。
孟怀泽在山里待了半月后,实在不知山下情况如何了,便打算下山去打探一番。还有一个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原因,他担心邬岳万一回来了找不到他。
说起来十分可笑,明明是他赶邬岳离开的,当初说得那般坚决,到头来却又每时每刻地念着,心底里隐约藏了些不该有的奢望。
山中不过半月,再下山时,孟怀泽差些没认出来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原来的村子已然变为一片废墟,焦黑残垣笼在夕阳之下,毫无一丝生机。孟怀泽心中剧跳,甚至来不及先确认兵马是否已然退尽,便朝他的小院奔去。
也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他的院落离村子远些,未受太多大火的波及,然而也被损毁严重,已然看不出原来面貌。孟怀泽院中站了许久,粗重的喘息才渐渐平静,他挨着塌了一半的院墙在地上坐下,出神地看着院中那棵仍然葱郁的海棠树,兀自在废墟之上招摇,良久闭上了眼。
他从日暮一直坐到天黑,夜色降落,周围寥无声寂,令人难以忍受。孟怀泽扶着墙站起来,想要去屋中看一看,然而他刚一推那扇半掉的房门,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屋内竟也传来受惊般的窸窣动静。
孟怀泽被吓一跳,霎时戒备起来。月光透过房顶,洒入室内残垣,孟怀泽看到黑暗中一双胆怯的眼睛。
那是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正恐惧地看着他。
那个孩子是孟怀泽救进山里的第一个人。
在废墟中,他借着月光帮那个孩子简单处理了伤口,然后带着他一起回了川箕山。那孩子的父母在三天前被骑着马的士兵刺死马下,不过是因为他们稍微靠街心近了些,没能及时给那一队骑兵让开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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