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又不知是怎么传起来的,说川箕山中有山神。在他们刚到山里没什么食物的时候,经常会有山果之类的东西莫名出现在他们山洞前,合该是山神对他们的照拂。而后又有传言,说在山里时有人看见孟怀泽对着空无一物的地方说话,说不准便是在和山神交谈。还有更离谱的,说孟怀泽本身就是神仙转世,来人间是渡劫、渡众生的。
话越传越无稽,然而每个人都说得言之凿凿,好似还真都信了。孟大夫这样的人,若说是仙神,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无论外界传言怎样传,孟怀泽全当没听到,也什么都不往心上放,他仍是那个谁家有人生病都背着药箱赶紧过去的普通郎中。
多年战乱过去,有人失去了妻子,有人失去了丈夫,有人失去了父母,有人失去了儿女,几乎每一个家都支离破碎。然而生活总要继续,抱头痛哭一场之后,还是要回归各自的生活,继续往前走。
新皇为了安抚民心,由官府拨款,在城镇周围为百姓们建起了新的村落,原本的那些四散的村子便成了永久的废墟,等待着之后某一天新的用途。相较于山洼中的小山村,城镇周边自然更好,而当其他人期待自己城镇边的新家时,孟怀泽却拒绝了为他所留的最好的宅所,独身留在了原先的村落中。
他的海棠树没有在战乱中死去,在春日的废墟之上开了满树粉白的花,孟怀泽将院中残破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了,然后一点点地,在海棠树周围,重新修建起他的小院。
周围的百姓们常争着来帮他,孟怀泽推辞不过,只得让步,但许多事情他仍是执拗地要亲力亲为,一扇窗户的大小,一棵小苗的位置,一把椅子的摆放……这个小院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他都近乎严苛地要求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众人感叹孟大夫真是一个念旧的人,孟怀泽只是笑一笑,并不多作解释。
或许他们说的没错,他只是一个念旧的人。
在新的院落快要修缮好时,孟怀泽的小院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彼时天光曜曜,马车轮声滚过长长的土道,停在孟怀泽的院外,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踏进小院,他的一身衣裳极为华贵精细,年龄虽是尚轻,举手投足却带着天然的尊贵之气,和这小院颇有些格格不入。
孟怀泽微微蹙眉,正在思索这是谁家的孩子,却见眼前的少年咧嘴一笑,那尊贵的压迫之气竟倏然散去大半,多了几分少年的率真,声音清亮地冲他喊道:“师父。”
孟怀泽心中一震,喊道:“庆儿?”
眼前少年笑得愈发开怀:“师父还记得我。”
多年分别,故人得见,孟怀泽喜不自禁,上前几步抓着庆儿细细打量,笑道:“长大了。”
庆儿本是笑着任由他看,然而转头看到孟怀泽鬓边的几丝白发,他神色蓦地一敛,声音也低沉下去:“这些年您受苦了。”
孟怀泽笑着摇了摇头:“这几年里天下谁人不苦,你和你母亲定然也受了不少罪。”
庆儿抿着唇没吭声,孟怀泽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院外,先前他只顾着惊喜,却是未曾注意到院外停靠的车驾,虽未有太多珠玉装饰,然而金红之色已然足够彰显尊贵。车驾之前远远地跪着一行人,竟是新任的堇阳城尹。
“师父,”庆儿在他身后道,“您还记得当初分别时我说的话吗?”
“若有一日再次相见,必定晴空照日,万里无阴。”
少年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恍然间与多年前那个孩子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孟怀泽回头看他,眼前人模样上还留有那个孩子的影子,然而气度与仪表上已然有了君王之势。
孟怀泽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眼前所站的究竟是什么人,慌忙俯身要拜,却被庆儿一把抓住手臂,将他稳稳地扶了起来。
他们头顶碧空万顷,天光朗朗,新任的年轻君主笑着问他:“师父,我做到了吗?”
孟怀泽也笑起来,阳光洒在他的眼睫之上,闪着温暖的光彩。他最后一次颇为大逆不道地拍了拍帝王的肩膀,道:“当然。”
新皇身为淮王之子,与其母亲落魄之时曾受孟怀泽恩惠,即位之后便尊孟怀泽为帝师,诸多恩宠。
孟怀泽有时想来,觉得人的命数真是奇特。当他咬着牙踉跄背人进山的时候,当他绝望地奔走在雨夜中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之后的某一天,他可以再站在阳光下,可以再拥有他的小小院落,而他的再普通不过的名姓会为整个王朝所知。或许是那几年他实在吃了太多的苦,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才给了他那么多名不副实的荣宠。
可也仅仅是慨叹罢了。
除此之外,孟怀泽什么都没要。他不是百姓心中的菩萨,也不是君王亲封的帝师,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郎中,这一生只求问心无愧。
年轻的君王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孟怀泽虽什么都不需要,却也明白一个孩子试图报恩的心,于是最终还是默许了庆儿将原先的村落全部变成了药田,里面栽满了四海搜罗来的珍稀草药。
无论外界声名如何,孟怀泽孤身守在他的小院里,仍是和以前一样每天徘徊于病人与药草医书间。之后几年,随着想拜他为师的人越来越多,孟怀泽的年纪又渐长,便收了几个资质良好的弟子,放在身边悉心教养。
每当看到那些孩子认真听他讲授的模样,在欣慰之余,孟怀泽常常恍惚地想起很多年前在川箕山里,那群听他讲草药时屁股下面宛如放了针一样乱动的小妖精,那群小妖精不喜欢听讲,常常给他找来各种奇怪的草,甚至还有毒草。那时候邬岳常常笑话他,还自吹他是唯一一个认真听他讲的妖怪……
孟怀泽想着想着便出了神,常常是许久之后才发现这群孩子都瞪着眼好奇地看着他,他便有些歉疚地笑一笑,在心中感叹,的确是老了。
老了,便总是想起来以前的事,翻来覆去,不肯忘怀。
窗外天色渐亮,院中的黑暗淡下去,遥远的天际隔着围墙微微露出一线红色。孟怀泽的衣衫被一夜的风吹得沁凉,清晨的空气中生着些微的雾气,他抬起手来,在不甚明亮的天色中,良久地注视着上面丛生的皱纹。
他回顾他这漫长的一生,从二十三岁进山第一次遇见邬岳,兜兜转转几十载,将这些年一一想过,算来还是幸运比苦痛居多。他一生行医,所做皆从心而为,近三十载天下尊崇,弟子贤孝,知己在侧,甚至他的海棠树,这么多年还是茂盛葱茏。
他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就连他的小狼崽子,都带了另一只小妖精来给他看。
他们同样拥有漫长的寿命,可以一起去妖界的任何地方,所有他曾经想过却无法陪邬岳做的事,那只小妖精都可以陪邬岳做了。
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第86章 一梦五十载
天亮了没多大一会儿,隔壁房间便有了动静,应是吴亭起了床。阿廉一般起不了那么早,虽是从富贵京城到僻远乡下,这孩子却是不多挑剔也不娇生惯养,干起活来比师兄弟哪个都不遑多让,然而京城来的小少爷在清晨起床的时候便常常现了原形,要哼唧上好一会儿才能从床上蹭下来,没少因此受了吴亭的埋汰。
过了一会儿,吴亭果真轻着动作从房里出来了,还顺手又帮屋里那赖床的人掩上了房门。
他看到窗边的孟怀泽,快步走过来,问道:“师父,您在这坐了一夜吗?”
他眉间紧紧蹙着,显得有些懊恼,嫌自己昨夜睡得也太沉了些,竟也没起身来看看孟怀泽的情况。
孟怀泽的身体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年轻些的时候身上受的罪太多,老了便一样样地都要还。而且,他年纪也足够大了,无论再怎样悉心照顾,他也剩不了几日光景了。既然如此,倒不如就任性了些,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然而这些话他从不对吴亭这些孩子讲,即便他们每个人都对此心知肚明,但有些事说出来总是要比不说更令人难受些的。
只不过吴亭是个死性子,若是不将话扯开了他不知还要在此事上纠结多久。
孟怀泽于是道:“进来帮我收拾一下吧。”
吴亭嗳的一声应了,这才抬步拐进屋来,帮孟怀泽洗漱,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等做得差不多了,吴亭正准备端着木盆出去,孟怀泽突然叫住他道:“你帮我束束发吧。”
吴亭禁不住有些惊讶。
自从生病需要人照料之后,孟怀泽便不甚在意外在装束,他自己嫌麻烦,也怕给人添麻烦,因此各种事情都是能省则省,头发也常是让吴亭梳梳便好,最多也是闲闲一系,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
吴亭站在孟怀泽身后,仔细地替孟怀泽将头发束进发冠中,慢慢地咂摸出一点其他的味。
他问孟怀泽:“师父,您那个故人今天还要来吗?”
孟怀泽道:“不知道。”
“那您要等他吗?”
窗外晨光清透,有海棠被风吹进窗来,正落在孟怀泽手边,他垂眸静静看着,半晌才微微笑起来,点了点头。
早饭后吴亭便拽着阿廉出了门,说是镇上的师兄捎信来,说让他们今天去帮忙看顾一下病人。
阿廉被硬给拽出了院,一直到走出老远才挣脱了吴亭的手,问他:“师兄上次来还嘱咐我们要好好看顾师父,怎么会让我们一起去镇上?你哪儿得来的信儿?”
吴亭不吭声,一个人闷头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在路边坐了下来。
阿廉更觉奇怪了:“你怎么又在这坐下了?”
吴亭手里捻着一根草,眼睛却看着脚边上的土。只是土而已,然而他看着,却觉得很难过。这土里,长着庄稼和药草,也埋着一年又一年无数逝去的人。
“师父的病越来越重了,”他低声道,“我害怕……”
阿廉的神情几乎是在他提到孟怀泽病的一瞬间便变了,他问吴亭:“为什么要这样说?”
吴亭一五一十地将昨天的事讲了。
“我根本就没看到任何人,可今天早上师父让我给他束发,说今天还要等那个人来。”
阿廉蹙着眉:“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拉我出来?”
那根草都被吴亭捻烂了,他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顿了许久,才轻声道:“不管是真的假的,师父却很高兴。”
“我想让他多高兴一些……”
无论那人是否真的存在,孟怀泽的高兴却是真实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孟怀泽,在让他给他束发时,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的腼腆。吴亭那时便禁不住地想,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人呢?得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让一向温和得体的孟怀泽,天下人眼中慈善得仿若没有个人悲喜的孟大夫,露出一丝少年般的羞涩。
阿廉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渐高的日光从药草间隙穿过,照在他们肩背上摇晃闪烁,他们身前是唯一能通向孟怀泽小院的路,无论谁要从此经过都能看见。
他低声问:“师父真的会死吗?”
吴亭扭过头去,阿廉盯着地面,然而紧抿的唇角却出卖了他的恐慌。吴亭本想安慰他的,然而话到嘴边上,他张了张,最终却还是道:“人都是会死的。”
“为什么?”阿廉像是个蛮不讲理的孩子,“人为什么都会死?”
吴亭答不上来,世间万物,生老病死,自古便是如此,哪有什么为什么?可阿廉执拗地盯着他,仿佛他就是那个要让人生老病死的天道。
吴亭回过头去,声音落在窒闷的空气中:“人就是要死的啊……”
如他战乱中死去从未谋面的大哥,如他生病故去的父亲,如已然年老的孟怀泽与他母亲,也如将来的他自己。
*
邬岳连着来了三天,始终坐在那处墙头上,一次都未曾进到院中来,仿若这院中有什么蛰伏的猛兽,令他都感到惧怕。
他远远地、戒备地看着院中的人,不肯靠近,不肯离开,也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孟怀泽的身体已经无法供给他太久的清醒,坐久了便常常会撑不住,眼皮耷拉下来,他却又不肯轻易闭上,半眯着眼看着邬岳。有时他会就这样昏睡过去,等醒来之后,抬眼见到对面墙头上的人,他总是要反应上许久,盯着邬岳细致地、一寸寸地打量,就这样看许久之后,他才会慢慢意识到周围真实的风,真实的岁月,真实的他自己。
直到第三天,邬岳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坐在高高的墙头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院中的人:“你快死了。”
日光被云层遮住,周围暗淡下来,起了风,吹得海棠树叶飒飒作响。孟怀泽半卧在躺椅中,也像是一棵风中的枯树,就连原本雪白的发丝都添了灰败之气,然而他的神色却始终平静。
听了邬岳的话,他甚至轻轻笑起来:“是,因为我足够老了,人老了就会死。”
周围的风倏然更大了些,孟怀泽咳嗽了两声,问他道:“你想不想吃东西?厨屋里有做好的肉,你想吃可以去拿。”
这也是几天以来他主动对邬岳说的第一句话。
邬岳却是不动,也不吭声,仍是那样看着他。他像是一块倔石头,只要他冥顽不化,那么孟怀泽就不是眼前的这个人,孟云舟就还好好地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回去。
院外传来吴亭与阿廉的声音,孟怀泽撑着身体微微坐直了些,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邬岳,明明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在颓败,那双眼睛却仍然温柔得仿佛多年前川箕山上的细雨。
“他们回来了。”孟怀泽轻声道。
邬岳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深处含着些将要离别的怅然,更多的却是这一生尘埃落定的坦然。
“这几天能看见你,我很高兴。”他说,“谢谢你。”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阿廉喊师父的声音率先跳进来,孟怀泽恍了一下神,再看时墙头上已经没了邬岳的影子。他怔了一瞬,随即微笑着闭上了眼,重新靠回到躺椅中,风里吹着他闻了一辈子的药草香,不远处的川箕山静静地矗立着。
雨未及入夜便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地滴着,孟怀泽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着,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到了尽头,这一场雨像是一场送别。
过去多年里一个个从这座小院走出去的年轻人,又在这个雨夜里一起奔赴回来,送他们的师父最后一程。
桌上的灯光摇晃晦暗,阿廉抱着头蹲在墙角里,抿着唇一声不吭,半屋子的人都是死静。隔着一道屏风,采芷坐在床边上,陪着孟怀泽说最后一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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