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了知这才发觉自己贴身衣裤亦被更换过,高烧似乎退了一点,腿也不像先前那般难受。
他轻轻坐起身,担心阮雪棠是在下山路上遇到危险,不得不半路折返,却又想不通为何会多出毯子和干净衣物,很有一番话要询问,但是见阮公子睡得这样熟,终究不忍心将人唤醒,加之心中亦有许多眷恋,遂安静回握住阮雪棠的双手,暗想若明日还要将阮公子送下山去,至少今夜他们还能相依。
隐月的乌云慢慢消散,雪地霜白,月也皎洁。宋了知粗糙的手指不时拂过阮雪棠手背,阮雪棠好眠被扰,无意识地动了动。
毯子自肩头滑下,宋了知满是怜意,侧身想替阮雪棠拉好,却发现对方衣领破了一道口子,似是被人强行撕扯过。
他心头一紧,浑身血液仿佛都涌上大脑,连呼吸都忘却,宋了知早非不知人事的毛头小子,很清楚阮雪棠在旁人眼中的吸引力,害怕阮雪棠又遭遇到不好的事情,指尖发麻,颤着手将厚毯缓缓往下拉,细细检查过阮雪棠周身各处。
脑中浮现许多糟糕的设想,万幸阮公子除领口外其余衣物完好,也没见到外伤,只腰间常佩戴的一枚玉佩失了踪迹。
但悬着的心并未因此放下,宋了知眉头紧拧,万分后悔自己先前的决定,他分明知晓阮公子生了副好容貌,对人情世故多有不懂,怎么能放心他独自逃离追兵的搜捕?纵是自己病重,那也该尽全力多护他一程,就算能替他挡一时风雨也好的,总不该这样轻言放弃。
宋了知心疼得鼻子发酸,将仍在梦中的阮雪棠紧拥入怀,认为单独逃生的阮公子乃是世间最可怜委屈的存在,全然忘记自己之前还在冰冷洞窟等死的旧事。
阮雪棠本就睡得浅,被宋了知这样闹腾一番,自是醒转过来,边打哈欠边看宋了知通红的双眼:“终于舍得醒了?”
宋了知百感交集,却不愿松开拥住阮雪棠的手,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迟疑道:“......我、我昏了很久吗?”
“三天。”阮雪棠没好气的回答。
宋了知一惊,他原以为自己至多昏睡几个时辰,哪知已过三日之久,可比起自己身体,现在的他更加担心阮雪棠到底遭遇了什么。
“对了,阮公子,你怎么又回来了?”他语气焦急,连连发问,“是路上遇见追兵么?有没有人欺负你?衣衫都破了,身上受伤没有?”
阮雪棠没想到宋了知晕了那么些天,乍一醒来话还挺多,懒得理会对方,轻而易举地从宋了知怀中挣出,整理自己被弄皱的衣摆。
宋了知见阮雪棠不言语,只当他真的遇到什么不愿说出的危险,自责不已:“都是我不好,不该让你一个人离去。”
这话倒是说得挺合阮雪棠心意,那日宋了知莫名其妙对他交代了一大通废话,原以为对方有什么高论要发表,耐心听了半天,结果竟是让他独自逃亡,妄想自己留下等死,将阮雪棠气得够呛。
这蠢狗强行把自己带到这冰天雪地的山林中,又说过许多要娶他的胡话,简直占尽便宜,平日壮的和头牛似得,如今不过瘸了条腿就想放弃自己,阮雪棠哪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他半是嫌弃半是心乱,顶着被宋了知涂脏的脸下了山。
许是因为连日的风雪,驻兵少了许多,阮雪棠按宋了知所言的山路行走,并未遇到巡山的士兵,一路无阻。山下有一个因四面环山而人烟稀少的小镇,阮雪棠在镇上料理了一些事情,又买了许多物资,随后才大包小包的往镇上唯一的医馆走去。
那医馆虽然破旧,但大夫倒是不错,仔细问过宋了知的伤势后建议阮雪棠将伤者坏死的部分截肢保命,见阮雪棠默然不语,又认真开了两张方子,一贴内服,一贴外用,吩咐身边跟着的学徒去帮阮雪棠抓药。
师傅医者仁心,徒弟却油嘴滑舌,吊梢眼,麻子皮,一双耗子般小而斜的眼睛自从阮雪棠一进医馆就再没移开过,不断与阮雪棠攀着话:“小公子生得体弱,拿不了那么多东西,不若在下送你回去,正好看看病人,对症下药总归稳妥一些。”
宋了知将阮雪棠脸蛋涂脏的本意是希望逃亡时阮雪棠的外貌不会太引人注目,既防止被追兵认出,也能防止被歹人盯上,但阮雪棠那长相又岂是用脏泥涂涂便能掩住的,脸颊的泥渍反显刻意,完全不像平民乞丐,反而像不小心流落在外的富家公子。那学徒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模样,早就心猿意马,不能自已。
善行在他眼中尚能被曲解成恶意,更何况眼前此人长得就比较失败,那点坏心思哪能逃过阮雪棠的眼睛,若不是担忧暴露行踪,阮雪棠早将这人杀了解闷。
他无意杀人,但有人偏偏就是急着送死。
刚出医馆便发现有人跟踪他,阮雪棠心中冷笑,嫌镇上处理尸体麻烦,故作不知,由着那人尾随他进了深山。
很快,学徒便按耐不住淫欲,见四野无人,从藏身的松树后面猛扑出来。那麻子脸虽然眼睛小,但动作倒挺快,阮雪棠拎着重物,动作略有不便,一时大意,竟真叫那人近了身。
常年捣药而褐黄的双手疯狂揪着阮雪棠衣领撕扯,那学徒如走火入魔般嘴里不干不净呢喃着粗俗的话语,结果第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被阮雪棠扭了脖子。
雪地里,学徒的头颅诡异的歪向一边,阮雪棠随意踢了几簇积雪将尸体遮了个七七八八,拎着东西继续往山洞走去。
若按那大夫的意思,应当要把宋了知的腿给锯了,然而真正回到山洞后,看着已经陷入昏迷的宋了知,已经手持刀刃准备给宋了知锯腿的阮雪棠又转了念头——这家伙本来脑子就不大好使,认不出字都能抱着他借酒发疯,若真变成一只小瘸狗......
宋了知那么想跟在他身边,要是瘸了,似乎是有些可惜。
匕首被收回刀鞘当中,阮雪棠认为这条腿还是很有抢救必要的,依照医嘱敷了草药,换下已经赃物不堪的绷带,重新替宋了知包扎一番,又拿出新买的药罐熬煮汤药。
阮雪棠从小到大没照顾过人,但却被宋了知照顾过许多次,此时便如稚童般略显笨拙的模仿宋了知照顾他的举动,替他擦身换衣,仿佛忘记自己不喜苦涩,一口一口将汤药渡给宋了知。
宋了知不求回报的温柔就像每天往幽深的湖水里投石子一般,看似了无踪迹,悉数沉入湖中,却未曾留意到石子落入水面那一瞬漾起的阵阵涟漪。
阮雪棠重新点燃了火堆,洞中霎时明亮起来。宋了知这才发现不止是新衣和厚毯,腿上的绷带也重新包扎过,洞里添置了许多旁的东西,小到阮公子刚刚点火用的火折子,大到锅碗瓢盆、米面熏肉,他们在山野生存所需的物资几乎都备全了。
揉了揉眼,眼前之景甚至让宋了知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然而下一瞬就有一碗放温的药放在他手中,阮雪棠在一旁漠然道:“醒了就自己喝。”
虽然嫌宋了知醒后聒噪,但阮雪棠一想到自己不必再尝那苦药的滋味,心情便好了许多,拿出他在镇上买的糖莲子吃。
宋了知将汤药饮下,纵是再迟钝,此时也明白过来,阮公子并没有舍他离去,而是用他给他的银钱冒着危险去镇上采买食物,心中万分高兴,似是要笑,可声音变得哽咽,千言万语堵在嘴边,最终,宋了知将脸埋在膝上,闷声道:“那些银子,阮公子自己留在路上用......比给我买药好。”
这话倒是提醒了阮雪棠,他从袖里掏出一袋银钱抛回宋了知身上:“喏,还你。”
宋了知仰起头手忙脚乱地接住,看着紧系的绳结,仰头问道:“阮公子,你没用我给你的银子?那这些东西是——”
话未说完,宋了知忽然想起阮雪棠腰间消失的玉佩,惊讶的连话都说不利索:“难、难道?”
被看穿秘密的阮雪棠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耳尖微红,却又是蛮不讲理的语气:“你那点碎银够用什么?还是留着买你那破院子吧!过去用你二钱银子都能记到现在,非嚷嚷着让我赔个娘子,要是把这笔钱再用了,难不成还想让我给你找十几二十个媳妇还回来?!”
一口气说完一长串话,阮雪棠仿佛不愿再与其多言,特意找了离宋了知较远的地方坐下,背过身去,一心一意吃着他的糖莲子。
这镇上自是和钰京比不得,连家卖甜点的铺子都没有,阮雪棠在不大的街上转了半天,才买到这样一小袋。
还不等他用甜滋滋的莲子好好安抚自己这些天饱尝苦药的味蕾,便听得身后一阵悉索动静。忽而有人从后背将他拥住,阮雪棠刚转过头,便被宋了知捧着脸吻了下去。
好不容易尝到的甘甜再度被宋了知舌尖的苦涩盖过,阮雪棠被苦得眉头紧皱,却听见宋了知在接吻的间隙含混道:“银子随便用......无论怎样,我都只娶你一个。”
第一百零一章
101
虽已春末,但钰京又迎来几次暴风雪,万幸阮雪棠之前下山一趟,食物充足,又不必担心士兵上山搜捕,如今倒也安全。
宋了知小腿仍然乌青,但伤口处已结了厚厚的伤痂,是肉眼可见的渐好了。
洞外风声呼啸,将厚毯往阮雪棠身上扯了扯,宋了知发着低烧,不过精神不错,轻轻抚着阮雪棠如瀑的青丝:“待雪稍融,咱们就下山往南方逃。也不知道叶小姐近来可好,若是回去时路过夷郡,不妨去看看她。”
“你恐怕是见不着她了,”阮雪棠把最后一颗糖莲子抛进口中,对上宋了知疑惑的目光,“叶灵犀如今自身难保,被软禁家中,吃食都靠看守送进去。”
宋了知心知叶灵犀或许是受了阮公子牵连,忧虑道:“叶小姐她......”
他原本想说叶灵犀身娇体弱,但想到对方单手能抗几十斤大狗的光辉事迹,转口道:“叶小姐锦衣玉食惯了,乍然被囚,定然过得不好。”
阮雪棠吃完糖莲子,把油纸袋揉成团丢进一旁的火堆,接过宋了知递给他的手帕,将指尖沾到的糖粉细细揩去:“放心,听说她除了每天吃不饱饭之外,过得还不错。”
“那些士兵怎连一名女子的吃食都苛刻。”宋了知义愤填膺。
阮雪棠幸灾乐祸,一想起叶灵犀每天饿肚子的倒霉模样就好笑:“那些人只给她一人的饭食,两个人吃又如何够?”
“两人?”宋了知一开始还未想通,随后才瞪大双眼,“莫非恒辨也在?”
阮雪棠发现宋了知亦有脑筋好使的时候,点头道:“当时士兵去叶家封宅子的时候,恒辨无处可逃,慌不择路躲进了叶灵犀那儿,以为对方如何也不至于来搜女眷闺房,哪知没过多久叶灵犀也被丢进房中,房门被锁,又派了重兵看守,如今不得不被关在一处,朝夕相对。”
这倒与他之前与阮公子共囚一室的境况相似,只是恒辨与叶小姐两人关系极差,孤男寡女被关那么多日,恐怕多有不便,希望他们别出什么事才好。
过了一会儿,宋了知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可是...阮公子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呢?”
叶家的事兴许能从山下的百姓口中听闻,可恒辨藏身叶灵犀闺房这样的事阮雪棠又是如何知晓的?
“凶石说的,王府出事后他找不到我,于是回夷郡去寻叶灵犀,刚好碰见叶家被士兵包围,他在屋顶看得分明。”说到这里,阮雪棠瞪了一眼宋了知,似乎还在怪宋了知将他强行掳走一事。
宋了知此刻顾不上愧疚,急问道:“阮公子在山下遇到凶石了?”
阮雪棠应了一声,他下山后原还在想要如何与凶石取得联系,结果刚到镇上就遇见装成残疾乞丐乞讨的凶石——不对,凶石如今是真的残疾了。
如今世道不好,百姓们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哪还有余钱救济旁人?凶石在雪地蹲了大半日,也只收获三枚铜板,还全被阮雪棠给敲诈走了。
凶石可怜兮兮的望着阮雪棠手中的三枚血汗钱,将叶灵犀被囚以及杀手团除他外全部殒命的消息悉数报告给阮雪棠,又说如今军队节节败退,薛令修身在的那支起义军在百姓中呼声愈高,前几天竟有一城的百姓主动杀了城里驻军,打开城门放他们通行。
宋了知消化半天,既为有过几面之缘的杀手团痛心,又为民心所向的起义军感到讶异,最终心思复落回阮雪棠身上,径直问道:“阮公子,那你怎么不跟着凶石离去?”
阮雪棠冷眼觑着宋了知:“你想我跟他走?”
宋了知连忙摇头,如今病有好转迹象,他哪还舍得,只是出于为阮雪棠考虑的角度,凶石到底是杀手出身,可以护阮雪棠周全,无论如何都比再回山洞强。
思及此处,宋了知忽然回过神来,阮雪棠分明有可以离去的大好机会,却拎着那么多东西回来寻他......莫非阮公子也舍不得自己?
宋了知将身边的阮雪棠吻了再吻,厚着脸皮拥住心上人不肯撒手,心中欢喜得快要胀开,若不是腿还没好,他当真要高兴得蹦跶起来。
阮雪棠莫名其妙又被亲了一脸口水,被烦得直接殴打病患,结果蠢狗屁股挨了几巴掌还是挺高兴的模样,也不知道在傻乐个什么劲。
两人胡闹一阵,宋了知复问道:“对了,阮公子,恒辨到底是何身份?为什么王爷要杀他,他与简凝之有关系么?”
话音刚落,他见阮雪棠霎时变了脸色,急急补充道:“当然,若是阮公子不想说的话,不告诉我也无事。”
宋了知怕他多心,还欲多解释几句,却被阮雪棠打断:“恒辨是简凝之的弟弟。”
他讶然道:“可是书上说羌翎王室子嗣淡薄,只有一个独生子,刚出生便被封为太子了。”
阮雪棠垂下眸子,叫人看不出情绪:“同母异父。”
就如戏本里演绎的一样,羌翎皇后爱上了侍卫。
皇后借一场大火带着自己的孩子与侍卫私奔,许多年后,皇后与侍卫又诞下一子,虽然不似王室子弟那般明显,但也有双灰蓝的眼瞳。
阮雪棠原不想让宋了知知晓这么多,一直不肯让他继续往下查,但事到如今该牵连不该牵连的都被牵扯进来了,索性把全部都告诉宋了知,将阮云昇那日下午告诉他的事转述了一遍。
阮云昇自小便遇见过逃到钰京的简凝之,两人相邀再见,却恰好赶上一帮西域马匪流入钰京,阮云昇的父王奉旨追捕,全城严查。羌翎王室的眼瞳太容易招惹嫌疑,为了能长久的在中原待下去,简凝之与母亲在万般无奈下都使用了寸灰,匆忙逃出钰京。
后来失忆的简凝之长大成人,因心怀一腔抱负,决意考取功名,怎料竟与阮云昇重逢,不幸被囚入王府。
而如外界一样以为简凝之死于长胥九年那场水患的羌翎皇后却因此郁郁寡欢,虽然后来又怀了一个孩子,但生产时因身体憔悴而难产而死,没过多久,与皇后相爱的侍卫也相继离世。那孩子由皇后当年从羌翎皇宫逃出时带着的嬷嬷带大,后遭阮云昇追杀,不得不将孩子送到寺庙避祸,取名恒辨。
恒辨自幼便听嬷嬷说过自己的身世,又无缘无故被远在钰京的阮王爷追杀,细细想来,直觉自己那位兄长死因存疑,于是借着住持身份暗中调查,总算查出一些眉目,寻得那幅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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