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秋脑袋有些胀痛。
——伴生劫,伴神君而生,是天道赐予神君唯一的一道保命符。
他的眼神渐渐暗沉,再次看向白衡时,那哽在喉头的千言万语都不知如何说出口。沉默了很久,久到白衡背脊逐渐僵硬,霍然起身。
“谢秋,你!”
他脸色铁青,攥紧了拳头深深呼吸好几口气,眉头紧紧拧着,下颚紧绷:“你之前说过的那些,已经都不作数了是吗。道侣印……你又要再一次捏碎,是吗。”
又是这样。
总是这样。
一开始都是好好的。可是不知道哪一步错了,眼前这个人就会开始忽然抵制自己,抗拒自己,最后彻底离开。
而他只要眷恋这份温暖,舍不得放手,就会开始永无止境的彼此伤害。
一直都是这样。
他想靠近就靠近,想远离就远离。
自己像一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家犬。摇尾乞怜,百般低微。
谢秋的脸色不大好看。白衡始终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就像到当年的师尊,忽然之间就将他推下九重天阙。就像秘境中的谢云栖,一夜之间将刀推入心口,宁死也要拒绝他。
谢秋也是一样。
这个人,永远也不会真正属于自己。
白衡红了眼,静默地坐在谢秋身边,等待着最后那句话。
“白衡……”
谢秋顿了一顿,将接下来的话反复斟酌,才十分艰难地说。
“我……不打算飞升了。”
像是被逼到悬崖边的人被猛地一下拽回,方才如履薄冰的惊惧顷刻消散,白衡还未回过神来 ,只听到自己呆愣着问:“你说……什么。”
谢秋吞吞吐吐地将那句话说完后,又喃喃自语,重复了一遍。像是在不断地说服自己,最后终于下定决心。
“我说,我不打算飞升了。”
谢秋莞尔,眼底温柔似水,将白衡由下至上浸润手足,漫过头顶。
“没有神君,没有劫。我只是个仙修,你只是白衡。我们就这样在人世间相守,百年也好,千年也罢,足矣。”
白衡不知所措地脚底一滑,险些从床上跌下去。
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有一颗温热的眼泪砸在自己手背。
“我想清楚了。万物生灵固有一死,但我希望我和你的死,是白头偕老,是看尽繁华。而不是被某种可怕的宿命桎梏,那样无助,那样惨烈。白衡,若你真是我的伴生劫……”
谢秋长长睫羽下,眼光宁静悠远。
“我愿,永不飞升。”
白衡缓缓站起,将谢秋的头抵在自己心口,让他能听到自己心口剧烈的跳动,那仿佛血脉要炸开一般的悸动。
仙修的生命不会太长久。
数十年,数百年,可是再短暂都无所谓。
心有所属,只争朝夕。
***
忘川河。
蟾穆仙君手中命盘咔嚓一响,轰然熄灭。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竹陵上仙最先发现异样赶到她的身边,敏锐地追问:“怎么了?可是云栖仙尊那边有什么变故……”
蟾穆仙君再次注入法力,命盘却纹丝不动,只卡在那一道关卡上,半分不挪。
“仙尊的第二道劫……渡劫失败了。”
曲宁登时脸色一变,一把抢过命盘,却发现自己压根看不懂这玩意,只着急地反问:“怎么失败。怎么可能会失败,绝对不可能,他可是云栖仙尊!他可是九天玄仙!”
“失败了,真的失败了……第二道劫就没能渡过,此一生他是飞升无望了……他竟败在了情劫,区区情劫……”
竹陵忍不住打断一下:“情劫可非‘区区’二字可言。”
偏是在此时,九天之上九重天劫连响。
轰隆隆巨响不断。
接二连三的变故已经让忘川和西天灵河畔的诸多仙灵直接懵了。
听到雷响后,曲宁也没弄明白,只抓着蟾穆问:“你不是说云栖仙尊第二道劫失败了吗,那现在这九重天劫怎么回事,谁飞升了?”
蟾穆也在风中凌乱。
过了好一会儿,一只通体雪白,眼眸冰蓝的九尾白狐自九重天上踏祥云而下,一脚踩入忘川河里,溅起清澈的水花。
额间神纹烁烁,九条尾巴倒映在河面,泛起层层涟漪。
是织羲。
他渡劫三千多年,终于——
回来了。
竹陵上仙顿时热泪盈眶,嚎叫一声便朝着那狐狸的原身奔去。
刚刚还陷在云栖仙尊渡劫失败的悲痛中,看到那神狐的瞬间眼里立刻泛光——织羲仙尊,您可算回来了!
竹陵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您都不知道这三千年里发生了多少事……
织羲未化人形,竹陵小小地一只不过他爪子高,被他轻轻一拍又打回了岸边。
狐狸梳理着被沾湿的毛发。
顺手在头顶张开一道法力凝成的金色命盘。
风声呼啸里,足足有半条河宽的命盘徐徐转动,咔嚓一声凝住。
狐狸动作一滞,望向不远处的九离,声音似是从四面八方传来,浑厚有力,回荡在忘川河上。
“若元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竹陵:这三千年发生了好多事……
织羲:别慌,我可是手握剧本的男人……卧槽,这怎么都演到这儿了……
第71章 真相(一更)
九离又做起了那个梦。
西天灵河畔, 业火烧尽灼灼桃林。
一条浓黑的藤蔓缠住巳东玄仙的手脚,将其脖子死死勒住,业火顺着魔气灼烧着他的肌肤与魂魄。
目之所及, 皆是一片焦黑。
连泥土里都泛着浓烈的腥气。
“你敢杀我, 你一定会彻底堕成魔族!永生永世再上不得九重天阙!”巳东玄仙用尖细而扭曲的声音不断威胁那人, “你这样的恶鬼绝会遭到报应,你一定会被诛杀, 一定!”
“道?呵, 你所谓的道不过就是仙人强大, 可审判世人。”
漆黑的身影迷糊不清, 只有一双眼睛如洞中明火, 一眼深邃暗红,一眼幽蓝如水。
眼神诡谲而散漫,呵气如兰。
咔哒一声。
魔气凝聚成锐刀, 利落地割下眼前玄仙的头颅。
“那如果我也足够强大,是不是, 也可以审判仙人。”
他脸上溅上温热的鲜血。
自己匆匆赶到河畔,顿时眼眶欲裂。若元抬手将魂魄从仙体里抽出, 九离当即一剑斩下,逼得他不得不先退数步。
若元施施一笑, 白皙的手指擦去脸上的肮脏的血,一剪秋瞳恢复冰川似的幽蓝, 透着万籁俱寂的空洞光芒。
碾杀一位玄仙的仙体,致使他彻底堕仙入魔。
玄仙入魔, 是为神魔。
他一手控着一道极狱业火,一手将那玄仙魂魄彻底抽出。
“住手!”
九离脸色骤变,顷刻身形隐没, 转而在河对岸化形出现,匆匆伸出的手却未能拦下那一簇迅速绽放的玄色业火。
巳东的魂魄转瞬之间被业火烧成灰烬。
九重天劫在天空中轰隆巨响过后狠狠劈下——那是天道在惩罚他杀死玄仙的罪过。若元面色未变,依旧泰然处之。
轰隆隆。
疼痛却未降临。
若元始终死水一般的眼神终于被搅动出一丝波澜。
他看到身上支出的仙障,和额头逐渐沁出冷汗的九离,眼神有过刹那的柔软。
“若元……你听我说。”九离注入成倍的法力堪堪拦下那气势骇人的九重天劫,赢得片刻的时间后,划出一道洁净术,将若元脸上的血洗净。
温柔得不像话。
“听话,回下界,回幽都山去!”
若元微微扬起下颚,殷红的右眼渐渐褪去魔气,变成正常的幽蓝色。
九离稍稍松了口气。
“是我最近几百年……没空去看你,对不起。你可以发脾气,可以任性……但是弑仙,那是大罪!你先下去避避风头,待到我……”
话瞬间凝住。
少年眼神清澈,嘴角却携着冰冷弧度。
在自己催动七成法力支起的仙障里,被保护的少年五指纵火,烈焰顺着魔气烧向更远的地方,将几只重明鸟困住,再次烧成灰烬。
毫不手软。
头顶的九重天劫,复而加重。
“你……”
少年身上,血腥气重过幽雅的花香。
玄金的魔纹爬上他的眉尾,继而爬满半张脸。
他是魔。
彻头彻尾的魔。
感受到头顶的仙障迟疑之下渐渐薄弱。若元嘴角始终带着一丝淡薄的笑意。
“九离啊。”
若元用沾满鲜血的手掐住他的脖子,一股寒意自脚底而起,直窜心口。
“我放你一次。感谢我吧,因为你与我一脉而生,我才特别给予你这个机会。”手心的烈火灼热感近在咫尺,却没有真正灼伤自己的魂魄。
护住少年的仙障,在九离震惊的目光中彻底碎裂。
化作片片仙羽飘落在二人之间,若元嘴角没有温度的笑意加深,直起腰来,双手结印,以缚灵阵将九离困在一刻灼灼燃烧的桃树下。
转身离去的时候,每一步都踩在焦黑的泥泞里。
他只能看着那身影无主地远去,踏入无尽深渊。
在魔气混杂着仙气形成的法阵中,他看到不远处的若元踏过清澈的西天灵河畔,站立在河水中央,镇定丝若地仰视着云间的诛仙,握紧手中染血的仙陨。
散漫一笑,瞳眸一半隐没,一半贴着眼睑透着浓浓杀意,微微低着头目视前方,整个人看上去阴鸷而诡异。
“还有谁想杀我。试试吧。”
仿佛是困倦一般,眼里没有精神,其中一只渐渐堕成红色。手中筋脉鼓起,指尖烈火烧起半丈高。
“上仙也好,玄仙也罢。都可以。”
身前悬空的仙陨剑尖延伸出魔气凝成的丝线,不断地向前延伸,困住几位上仙后急速收拢,将仙体爆成一团血雾,如同下了一场漫天血雨。
上仙们的法力瞬间消散,震荡着河畔的仙云与枯枝。
那魔丝满吸着鲜血,逐渐变得粗壮,柔韧,像是有自主意识似的继续往上抓捕,缠住其中一位玄仙的脚,将他拽下云端。
扑通一声跌入被染得微红的西天灵河畔里。
剑尖与丝缕断开联系,若元毫不犹豫抬剑斩下,刺穿那玄仙的心口。
鲜血在河中蔓延,顺着河流涌入忘川。
“杀不了我的话,就只能像这样被杀了哦。”
漫天血雨淋在九离肩头。
他遥遥望着那河面上的恶鬼。
那不是若元。
绝不是。
他的弟弟是连一只小小的邪魔都舍不得伤害的孩子,是乖巧地可以安守在幽都山成百上千年,却只会小小地发着火嗔怪“你到底什么时候来看我呀”的人。是会数着漫天星辰,靠在自己身边,告诉自己一定会努力修习,总有一天,也要飞升九重天的少年。
是看似脆弱,脾气差得很,被岁月磨砺出一身针刺,可是还是会温柔地看待世界的人。
眼前这个随意屠杀仙人,将鲜血染红整条仙河的,怎么可能会是若元。
而这一次的梦境,似是有些不同。
在西天灵河畔恣意屠杀的那个少年,竟在一片血雨中微微侧首。
长长的睫羽上滴下鲜血,啪嗒一声滴入河面。
有眼泪混着血从瘦削的下巴滴落。
他看不清楚少年的眼神,却能感觉到他周身渲染出的黑压压的沉郁与绝望。
他说:“九离,为什么。”
“我必须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听到这句话,他从那场腥风血雨的梦境里醒来。
九重天上静谧而澄明,呼吸声落针可闻,他捂着头回想着忘川河上的一切——若元的魂魄的确被水月秘境重塑了,他回来了。
可是,一切都和他想的不同。
他没有再化身只知屠杀的恶鬼。
而是自尽在自己面前。
他净化了忘川河残余的怨气,他渡化了邪剑仙陨,甚至让他的如幽湖也变得清澈明净。
到底为什么。
难道说,五万年前的事情,果真还有隐情。
察觉到一股强大的仙力缭绕在殿外,仔细一分辨,才明白正是织羲在殿外。他竟飞升了——
渡劫三千余年,竟然在此时飞升了。
对了。
九尾狐神狐,天生命君。
不如让他算一算,若元为何要这样做。
门刚刚打开一丝缝隙,便听到如幽湖畔正在湖心喂鱼的织羲淡淡一句:“我不帮你算。”
“为何。”九离皱着眉头,都顾不上穿戴整齐,踩着水波往湖心小船飞去,落在船头一角,却未惊扰湖中鱼虫仙灵。
“这样已是最好的安排。”织羲洒下一掌鱼饵,一条条红鲤款款摆尾来到船下,“九离,你是天界之主,你是带伴生劫降生的神君。你有你的责任,九重天才应该是考虑的重中之重。”
“无妨,现在已经有阿栖了,我……”
“云栖跟你不一样。”
九离微微眯眼:“何处不一样。”
织羲将最后一把鱼饵抛下,缓缓站起身。
食过鱼饵的红鲤仙力增长不少,开心地摆尾溅起水花。水花由白转粉,开成一株漂亮的荷花,几片荷叶从水里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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