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途想也没有想,跳到那一堆骸骨之中就把人抱了起来。他已经快没知觉了,随着血液流失,体温也在不断下降。他咬破嘴唇,试图鲜血渡给纪南泽最后一口气。可是,一滴接着一滴落在他脸上和唇角的,是一种黑色的黏液。
吞噬了暴君之后,邹途的血液变成了一种胶状的黑色。那些滴淌的血液就像浓厚的墨汁,浸染改写了他纯白天使的命运。邹途不敢置信地用食指抹了抹嘴唇,看着上面沾到的血。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失去了治愈他人的能力。
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下避难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纪南泽死在自己眼前。
蓝莓急切地跟着他,它背上还背着他们的背包。狗狗的身体贴上他的腿,着急地想去扒拉纪南泽。邹途这才看到蓝莓身上满是污泥和腐臭的黑血,爪子都扒拉烂了。它失踪的这段时间,可能就是无意中钻入这个地下出口,焦急想要找到他们。
周围是无视了他们,专注于啃食骸骨的丧尸;周围是将长夜烧尽的猎猎火光,是人群的窃窃私语、冷眼旁观与幸灾乐祸;周围是不断翻滚的黑潮,是他被遗忘在白色房间的人生。孤独而绝望,永无尽头的人生。
“……他是不是死掉了?”
“不是还在动吗?”
“别管了,死掉最好,死掉了就没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了。”
“还有这个外来者,得把他处理掉,不管怎么样……”
“你没看到他是什么样子吗?跟那些怪物一模一样!”
“烧、烧死它们,一起烧死吧!”
火把从天而降,似乎想要将他们一块烧死在其中。尸堆很快被点燃,那些丧尸似乎畏惧着火光和热源,惨叫着向黑暗里退去。而邹途抱着纪南泽,贴着他的脸颊,从熊熊烈火中站了起来。
“冷静点,冷静点……”他虚弱地靠在他的肩上,“我还活着呢。还活着……”
“嗯。”邹途委屈得泪流满面,他将嘴唇凑近对方带着香味的发丝间。深深地嗅了一口,鼻子又是一酸,落下一行黑色的泪来,“学长,我一定冷静点,我一定听你的话,干什么都听你的……所以,不可以睡过去,不可以。好不好?”
他伸手拭去泪水,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他怎么也看不清纪南泽。他愤怒地嘶吼起来,手指近乎将眼睑的皮肤撕破。可他还是看不见,他一点都看不见。
这是他的人,是彼此交予一生的人。
是他痛吻过的嘴唇。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他!
那个怪物,那个令所有人畏惧着想要杀死的怪物,忽然肩膀颤抖着,声嘶力竭地低吼起来。
他低低地笑着,脖子向后扭转。猩红的瞳眸锁定在了旁观者身上,嘴角向后咧开,露出一个血腥至极的笑容。他的一只胳膊抓向洞口边缘,石块瞬间瓦解,发出崩塌的巨响。可他的另一只胳膊抱着纪南泽,动作轻柔地好像在擦拭唇角。
人们被他的样子吓得抱头鼠窜,火把被随便丢弃在地上。从洞窟深处喷涌而出的火焰自广场开始,向四处疯狂蔓延。没有引燃物,只有一个一开始没人放在眼中的火源,只有一双踏在燎原烈火中的脚,上面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但邹途抱得异常小心,连纪南泽的衣角都没有被火舌舔到。
蓝莓跟在身后,眼睛没有从他们身上挪开。
“冷静点……邹途,你永远是你自己,记住。没人能……战胜你的意志。”
这一刻,纪南泽终于明白了。
他曾在体育馆遇见的邹途——那个蹲在地上,手拿水瓶,瞳孔里闪动着异样情绪的邹途,和眼前猩红色的眼眸相重叠了。
为什么,现在才注意到……
邹途身形不稳地踏着烈火,蹒跚地踏着在脚下分崩瓦解的城邦,身后是燃烧的断肢残躯。他急遽地喘息着,似哭似笑着一步步走下骸骨的长廊。
丧尸从他们身边不顾一切朝洞外爬去,人们向避难所各处惊惶奔突,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一样。
邹途身边走过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头发黑黑的,穿着一条脏兮兮的白裙子,她看起来还是正常的人类。不可思议,邹途有些惊奇她到底是怎么在尸潮周围活下来的。她看着他们,嘴里喃喃自语。
当她张开嘴,用双手比划着什么的时候,邹途才看到,她的舌头被拔掉了,断口像被火烧过。
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都嘶哑了。
对不起。女孩拟着口型,她拼命地比划出自己的意思。对不起。
——害你们,到了这里。
——真的,对不起。
——谢谢你们。
她灿烂地笑了起来。
——我可以,回家了。
他点点头,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就像那么些年,这个地下避难所一切不为人知的罪孽与险恶,所有无力抗争者的悲欢与别离。
在今夜,在这个无人可知的黑暗时代,化为漫天的灰烬。
云散,烟消。
***
烈火已经烧到了避难所的顶部,从头顶不时坠下一些燃烧着的石块。周秀颤巍巍地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来,她还穿着来时那身满是补丁与淤泥的黑色布裙,好像远远看见了什么。她张开双臂,脸上现出温柔的笑容,一步又一步地在火场之中逆行。
惊慌奔突的人们一次又一次将她撞在地上,可每一次,周秀都能坚强地爬起来。
她的眼睛没有看着其他人,没有看着其他方向,只有前方,只有火焰腾起的地方。
她张开双臂,拥向火焰。
所有的一切都在她身边倾塌,脆弱的墙面、老化的顶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融化与剥落。尘土飞旋着卷起她的裙角,她那头结成一绺的脏污长发。脚底在灼烫的石面踏出一地血迹,仿佛根本感受不到痛楚一般。她笑着迎向前方。
“雯雯。”
“雯雯。”
她隐约觉得自己的小女孩站在烈火之中。
她隐约看到,她失踪的那天穿在身上,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连衣裙。
她隐约闻到,她身上那些腐烂着,却让她无比怀念又无比美好的味道。
她隐约听见,她嘴里不断重复着一种从牙牙学语时起,就饱含了所有的爱,所有的未来的呼唤。
妈妈。妈妈。妈妈。
眼泪在喷吐的火舌中蒸腾。
“……妈妈终于找到你了,雯雯。”
作者有话说:
杜宾比较疯,看到奇奇怪怪的东西很兴奋。蓝莓也不例外,所以跑没了(?
第78章 公路
纪南泽挣扎着醒来的时候,他正斜靠在大众的副驾驶。车靠在护栏边,沿街只有绿化带和倒塌的路灯。
他动了动手指,身体深处就传来钻心的疼痛。
他艰难地看向后视镜里的自己,浑身上下的伤口包扎得差不多。满头满脸都是血,衣服糊得完全没法看,模样不是一点的狼狈。
他回忆了一下昏睡前发生的事情,很快就对当前处境有了个大概了解。
他们应该已经逃出松茸避难所了,可从离开到上车的记忆断片了。可能就在这期间,他彻底失去了知觉。后视镜里,蓝莓正窝在后座歇息着,它看上去为了保护自己,伤得也很厉害。
当纪南泽扶着车窗,尝试直起身子的时候,他一扭头,视线就沾在驾驶座的邹途身上。他垂着头,手捂着脸,看肩膀动作的幅度,似乎真的在啜泣。
纪南泽苦笑了一下,他摸了摸上下的口袋,摸出一沓揉成团的纸巾。
“干什么呢?这么大的人了还哭。”他看着从他眼角流下来的黑色液体,替他仔仔细细地擦了个干净。他忍不住在邹途的脸颊上捏了一把,“我还没死呢,等到了葬礼上再哭吧。”
“学长?”听到自己的声音。邹途立马抬起头,他泪眼朦胧地看了过来,嘴唇都在哆嗦,“你醒了吗?你,你真的没事吗?”他说着抬起胳膊就想把眼泪擦在袖子上。
纪南泽连忙按下他的手:“别用袖子,我有纸。”
他一点一点浸掉邹途脸上的泪水,看着黑成了一团的纸巾,没想别的,直接将它从车窗丢了出去。他看着邹途在自己跟前抬不起头的样子,越看越心疼,忍不住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他。
“我睡了多久。”
“两个小时。”一说到这儿,邹途又开始难受,“我跑了好多药店,没人教我怎么消毒,怎么包扎伤口,我真的好怕。我真的特别害怕你出什么意外。”
“傻孩子,我没事。”纪南泽对他笑了一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你没事就好,我拿了很多消炎药,够用一段时间。”他说着说着,心里又难受起来,“学长,都怪我。”
“怪你?怎么这样说?”
“我要是那时候没晕过去,学长是不是,就不用一个人对付他们了?都是我,我关键时刻掉链子,我帮不上你的忙,害你伤成这样。”
“我伤得怎么样?”
“软组织挫伤特别多,短时间内不太能剧烈运动了。”他说,“还疼不疼?我拿了几粒止痛药,但我听说不能多吃,多吃可能会上瘾。”
纪南泽笑了笑:“我没那么疼,忍得住。还有,你别老把错往自己身上推,当时情况紧急,也只有那么一个办法。”
“怎么回事?”
“我本来看他们都朝着贫民窟方向来了,就像引开他们,没想到,还偷听到他们的谈话。”纪南泽看着他,说,“他们说,要是找不到我们,就准备把整个区域的人拉到出口去感染成丧尸。我听着就有些坐不住了,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醒,要是一个不当心,我们都得被拉去感染。”
“你说的都对……但也不能那样。”邹途还是闷闷不乐,他嘴里咕哝道,“我一睁眼,就找不到你了,一找到你,就看到你伤成这样了。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要不是你一直劝我,我说不定都和他们同归于尽。”
纪南泽抱了抱他,问:“我们怎么出来的?”
“从出口走出来的。”
“出口?”他愣了下,“出口不是养着丧尸吗?你怎么出去的?”
邹途也皱了眉头:“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我下去找到你和蓝莓的时候,那些丧尸没搭理我们,反而对避难所的人很感兴趣。当时……我就怕你出事,没心思注意别的。后来遇上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
“长得有点像你之前说的幻觉里的小孩,也像周秀的女儿,头发黑黑的,到这。”
“她怎么会给你指路?她不是……”
“我没猜错的话,避难所拔掉了她的舌头,支使她到地上骗外来者下来,这样,才不至于害了周秀的性命。”
纪南泽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就没再多说了。
邹途在腰上粗略地比划了一下:“她给我指了个方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没走多久,到了一扇铁门前。门没锁,所以一推就开了。”
“然后你就找到了车,一路开到这儿来了?”
邹途乖巧地点点头。
“我没偷没抢。”
“谁会怪你这个,都什么世道了。”纪南泽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他看着车窗外的天空,忽然迷茫地问,“邹途,避难所的丧尸,为什么没攻击我们?”
“不知道。”邹途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天空,他俩看到了同一朵云上去,那云像极了小火车车头,“是不是它们只会攻击吃过丧尸的人?——我横竖也想不出来不攻击我们的理由,我们和他们唯一的区别,估计就在这上面了。”
“食尸?”纪南泽念叨着就想起之前在周秀胳膊上看到的霉斑,虽然匪夷所思,但可能不无关联,“倒是有这个可能。”他想起酒店楼梯上那些幻觉,以及避难所的大门前女孩惊恐的眼神,似乎不想让他敲开大门,“你说,那时候,是不是罗佳雯想警告我们?不,意外的是,她居然没有受到感染。”
“可能,她一直和那些丧尸一起生活着。一直。”
避难所已经被火烧了个精光。他们再也无法从粉末中找到答案。他们能做的只是一路走下去,只是将这段回忆带到自己的坟墓里,选择铭记,或者遗忘。
邹途说着说着,喉咙口又有些痒了。他从上衣兜摸出抽出最后一包烟,里面就剩两根了。他拣出其中一支,叼在嘴里,又开始找打火机。纪南泽这时候对他伸出了手。
“做什么?”
“给我一根。”
邹途满脸疑惑:“学长不是不抽吗?别学我。这东西多抽了对身体不好,还容易上头。而且我这烟,没抽过的人受不了。”
“想试试,好不容易活下来了。真的挺想感叹一下。”
邹途看他这样,也笑出了声:“那行,一会儿我过瘾了给你抽两口?”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还是先把嘴里的第一口给了纪南泽。他笨拙地吸了两口气,就呛得不行。邹途笑着从他手里夹回香烟,自顾自抽了起来。
“说了没抽过的人受不了。”他笑着帮他拍了拍背,顺顺气。
纪南泽咳嗽了好几声,总算缓过气了:“……你说,我们现在是在哪儿?”
“谁知道呢。我当时脑子都不清楚了,开到哪儿就是哪儿。”邹途应着,过了会儿,他好像想到什么一样,低声说,“学长,我有个事想跟你说。”
“是不是你受感染的事?”
邹途愣住了。
“你怎么……”
“你在避难所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得差不多了。”他看着天空,抱着膝盖,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代价的。我猜到了,当然,我也希望代价不是惨重的,也希望在你身上会发生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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