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将柜门推开一些,往外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处在图书馆中。图书馆的深色长窗帘半掩着,淡白色的阳光在地面上蒙上了浅浅的一层,如同新娘的拖地婚纱。
他推开门走了出来,将书包背上——它被塞在柜子的另一个角落里。哈利清点了一番里面的物资,一件没少,就连枪都被好好放在里面。他将枪放在面前的一张书桌上,打开弹匣,里面只剩下两枚子弹了。
哈利收好枪,看了眼手表,皱起眉。
到底是谁把他带到这里来的?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那面血红的墙,还有德拉科温柔的呼唤。他的手臂紧紧地搂着他,那样郑重而深刻,仿佛游轮没进了海里。
是德拉科。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这样的念头,哈利马上意识到这是真相。是他击昏了他,将他捆绑起来藏在这里,然后独自离开……他到底要做什么?
哈利的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他的胸口起伏着,一种狂暴的情绪在心头酝酿。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好,很好……答案就在这儿了,不是吗?他离开了他,抛弃了他……他早上刚刚告诉他食物不够了,然后他们又遭遇了一场追杀,看见了墙壁上的字——这就是他抛弃他的理由是不是?和他在一起变得让他难以忍受。
哈利的指甲嵌进了掌心,他紧咬牙关,疯狂肆虐的怒意几乎将他摧毁。是啊,没错,他能理解他的选择……和他在一起显然不明智,如果他想要活下去,他就应该离他远一点……这种想法太正常了,是一个合格的斯莱特林应该做的。可他明明能和他好好商量,他之前也提出让他离开,那时候他不是不愿走吗,现在把他打昏了绑起来扔在这里算什么事?!
哈利努力忽略内心沉痛的酸涩感,恶狠狠地诅咒着那个自私的男孩。被人抛弃的感觉确实很不好受,他算是体会到了,所以他不会原谅他。
下次见面的时候一定要揍他一顿,他想。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了。
哈利沿着长长的走道在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之间穿行。整个图书馆沉浸在未醒的浅灰色古老迷梦中,旧尘飞舞,静谧无声,一些书桌上还堆放着书本和笔记本,仿佛它们的主人刚刚离去不久,很快就会回来。
哈利随手翻开了其中一本笔记本,发现上面写满了从各种书籍上摘抄的读书笔记。他翻了几页便放到一边,抽出了中间的一只黑色的厚本子。它的纸张有些磨损了,边角翻卷。哈利看清了封面上烫金的那个单词。
这是一本日记。
日记上原先写着名字的地方被黑色横线用力划去了,只能看到最右侧一个长长的钩撇出来,不知原先这个字母是“g”、“y”还是“f”。
哈利摩挲着那排被划去的字迹,有些心虚地往左右看去,勉强克服自己的罪恶感往下翻。这本日记是从1996年开始记的,也就是现在,哈利刚上六年级的时候。但这很奇怪,如果这是一本新的日记本,为什么它看起来这么陈旧,好像已经被翻动了无数次?
哈利把这个问题扔到一边继续往下翻,他马上就看见了一些熟悉的名字:
“……妈妈哭了一个晚上,早上的时候她的眼睛是肿的。贝拉姨妈告诉我昨晚他来过我的房间,抚摸过我的头。我讨厌这种感觉,我能想象得出那双手是怎样的可怕,它们握住魔杖的时候更加可怕……”
“……我写信告诉了克拉布和高尔,但他们好像还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算了,本来就不应该对他们有太多的期待……”
“……该死的波特,像个鬼鬼祟祟的小偷一样……”
后面的字迹越来越潦草,有几页几乎难以辨认。而他辨认出来的那些部分则充斥着各种软弱求饶的哀叹、自暴自弃的颓然和不堪入目的咒骂,还有泪痕,血迹,还有侧面撕掉的痕迹。有一页似乎被刀子用力划过,尖锐的纸张裂痕交织成起伏的蛛网,上面用红墨水写满了相同的一句话——
“杀了我吧”。
哈利的指腹轻轻抚摸上去,纸片割开了他的皮肤,一滴血落下来渗进血红的字里,像是点燃了一段痛苦焚烧的记忆。
日记上的日期早已走过了1996年,哈利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上面的内容他基本上都没有印象,读到时有些许细微的感应,但深究时却又什么也抓不住了。
哈利看了眼手表,发现自己已经在这儿呆了半个小时。他草草地略过了中间的一大段内容——有两页似乎涂写着一堆骂人的脏话,而且从内容来看是在骂自己——翻到了最后几页,其中一页的日期标着1998年7月2日,上面开头的几段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你可以砍掉我们的四肢,让我们再也不能反抗你;你可以拔掉我们的舌头,让我们再也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你可以挖掉我们的眼睛,让我们再也不能仇恨地瞪视着你——但你无法控制我们的思想。
“我们依然是自由的,我们依然能去恨、去爱、去抗争!你所谓的束缚都只束缚了你自己,你所有的强权都只能衬得我们的反抗更耀眼。你可以杀死我,杀死一个哈利·波特,但你永远杀死不了我们心中的希望。
“权力只能在高高的殿堂上日渐腐朽,而权利却能在历史的舞台上熠熠生辉。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哈利·波特不会再只是一个名字,它象征着绝望里的抗争——视死如归的牺牲——刀尖上的舞蹈——人性和自由的永恒追求,它象征着爱、挣扎与奉献。
“总有一天,人们会在这面旗帜下向你宣战,你被什么推上了王座,也会因此葬身。你尽可以杀了我,伏地魔,你尽可以用魔法再次将我杀死在见不得人的愤怒之中,这将证明你有多么脆弱,因为你不敢面对一个不争的事实——你永远都击败不了我。”
哈利死死地盯着这段文字,这显然不是德拉科自己说的,而是从哪儿摘抄下来的。它们如此熟悉,似乎真的曾经从他口中说出来过——他曾被绑在行刑柱上,高傲地昂着头,对着所有绝望的巫师们这样宣誓——
他的死亡将成为旗帜,他的名字将属于所有人。他会活着,他不会死——精神不灭,哈利·波特永远不死!
可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日记上写着1998年7月2日,可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年级刚入学不久的时候。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如果他真的曾面临最大的绝望,那他的记忆都去哪里了?
哈利的大脑不由自主地痛起来,他的手微微颤抖,几乎握不稳那本日记。他用力将它翻过了一页,那儿还有一段简略的字,写字的人似乎有些颓唐:
“作为最讨厌哈利·波特的人,我应该杀了他。但作为共情者,我杀了他就是杀了我自己。”
耳边传来突兀的噼里啪啦的声音,然后是一股难闻的焦糊味,直冲入鼻腔。哈利抬起头,图书馆东面的大门不知何时冒起了火。火势凶猛,已经将东墙紧紧包围,张牙舞爪地朝他扑来。哈利连忙抓起日记本往另一扇门跑去,用力转动门把手却发现已经被锁死,怎么晃都没有用。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被浓浓的烟呛住了,连忙将日记本塞到口袋里,蹲下身把枪扛在肩膀上,枪口直对着锁眼。
可他的手在打颤,几乎无法控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颤抖得这么厉害——是恐惧,还是希望?他陷入的这一切到底是什么,一个迷宫、黑洞,还是一个解不开的局?
也许都是,他想,都是,复杂而无望。但现在他要从这里逃出去,他要活下来。在成为一种精神之前,他要先找回他自己。
只剩下两枚子弹了,他将枪口直接抵在锁眼上开枪——他不知道这么做有多么危险,那一瞬间枪管达到了极高的热度,猛然的震颤使得他松开了它。他慌忙捡起,向后看了一眼,火焰已经吞噬了半片图书馆,将所有的景象扭曲。被煮沸的空气中蒸腾着灰烬,木质的书架完全抵御不住大火的攻势,反而让它越烧越猛。
那些书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纷纷从书架上飞出来在天花板上飘来飘去,这让哈利感到庆幸。他回过头,把被破坏的锁取下来,粗鲁地拉开门。
可令他瞬间绝望的是这扇门并不是出口,它通往一间阴凉的小仓库,里面堆满了散发着霉味的旧书籍,墙角长满了蜘蛛网。
哈利关上门,尽量蹲下身防止吸入过多的二氧化碳。他已经有些难以呼吸,火焰毕毕剥剥地燃烧着,肆意消耗仅剩的氧气。他紧紧抱着霰弹枪,滚烫的风将火舌吹到他的脸上,发尖被烧焦了一小簇。
他匍匐着,小心避开点燃的崩塌木块爬到窗边。衣摆被烧着了一大片,他用力拍去了,手掌一片焦黑。
哈利将霰弹枪使劲砸向玻璃窗,窗户比他想象得要坚硬一些,只出现了几道扩散的白色裂缝。他抡起霰弹枪再次朝它砸去,响亮的哐的一声和火焰吞噬木块的声音混在一起,一同崩塌进灰霾的雾中去。窗户上布满了龟裂的纹路,密密麻麻宛若丝网。
哈利咳了几声,又一次使出全身力气朝它砸去。他终于听见了玻璃破碎的声音,与此同时他感觉口袋一轻,有什么东西落了下去,咚的一声。他朝后看去,那本黑皮日记本正躺在一块燃烧的木头上。它厚厚的封面起了火,吞噬着烫金的英文单词“diary”,纸页在火中卷起、飞扬、化为灰烬,伤痕累累的爱与恨都在火海中坍塌。
“不,”他喃喃着,将滚烫的枪扔到一边奔向日记本,“不,不……”
他一脚踩到了一块光滑的木块,整个人向前扑去,重重地倒在了混合着热风和火焰的地狱里。火舌舔舐着他的袍子、肌肤和头发,木头灰烬在他的脸和眼镜蒙上了一层黑。但他不在乎,他疯狂地拍打着燃烧的火,灼烫的温度让他的手指又痛又紧,双眼被熏得落泪,辛辣的灰扎到失魂落魄的眼睛里去,把爱情逼了出来。
“德拉科,”他无意识地呼唤着,将已经熄火的日记本紧紧抱在怀里,按着地板就要起身,左手无名指和中指的神经似乎被烧伤了,他没有任何感觉,“德拉科……”
四周都是火,簇拥着他的双肩。脑中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个画面闪过眼前……曾经也有这样一场火,吞噬一切的大火,但那时候他不是一个人。
一块长木摇晃着从头顶落下来重重地砸在他的后脑勺上,哈利只来得及看见一个模糊晃动着的影子。他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挥开窗台上的玻璃碎渣,有一小片刺进了他的指头,细碎的疼痛融化在血中。他翻身跃进室内,灼烫的空气一波一波往脸颊上涌去,吹荡着他浅色的发。
他屏着气,大步踏过破碎燃烧的木板朝那个倒在地上的人跑去。鞋跟踩过木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他弯下腰将沉重的木板扔到一边,从背后抱起男孩的腰往外拖。
哈利的体重超出了他的预料,当然也许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德拉科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他拖到窗边,将他的头按在窗沿上。
男孩眯着眼喘息着,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胸口起伏。德拉科将他的领口解开,把他又往外推了一些,让他呼吸更多的新鲜空气。他低下头,哈利的右手依然紧紧拽着那本日记,仿佛那是他的命。
因为这本日记他险些死在这里。德拉科想将日记从他手中夺过来,但哈利马上收紧手臂将它抱在怀里,用身体保护着它。德拉科有些恼火地瞪着他,他蓦地拽过哈利的衣服吻住了他的嘴唇,一手托着他的脸颊加深这个吻。
烈火朝他们涌来,一浪一浪烫伤了他飞扬的衣角。他汗湿的脸颊映着津津的火光、飞虫似的灰烬。他不顾一切地吻他,虔诚地亲吻他的嘴角,他由始至终仰视着的神,抛到炼狱中也染不脏的至诚至善的化身。
德拉科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他想起他刚才他疯了似的跑到这里,图书馆的纵火者在烟雾中朝他开枪。那是两个人,在极为短暂的时间内以共同的目的迅速搭伙。两个格兰芬多,癫狂得看不出原样。
所有人都在堕落,他想,谁都不比谁更肮脏。死人逃过一劫,活人忍受活的地狱。
“绝望里的抗争,”他低声说道,让哈利靠着墙坐在地上,侧身翻过了窗框,“视死如归的牺牲,”他从腋下捞起哈利的双臂将他拖拽了出来,放在走廊上,“刀尖上的舞蹈,”他在他身旁坐下,伸手拂了拂他尤为凌乱的黑发,低声叹息着,叹息声中木头烧断了,轰地一声砸在地上,一片震动,“人性和自由的永恒追求……那是什么,哈利?……我听不懂你的话,告诉我那是什么?”
他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哈利双颊通红,嘴唇惨白,额头上沾着肮脏的灰。他一只手撑在他的颈侧,俯下身吻在了他的嘴唇上,轻轻一碰。
“我是自由的,”他茫然地说道,眼睛微微皱起,眼角因为脏污而裂着一道一道褶皱,“我能爱,能恨,能抗争。我是自由的。你说得对。”
他遇见了命运中的冰山,心甘情愿地迎面撞去,粉身碎骨,一击毙命。他仰视着他许久——他这才意识到,来得不早不晚,正好在他死去之前、活着以后,在这场血与恨的灾难中,重生伴随着毁灭,敌意燃烧成爱情。
“你那时候怎么就能说出那样的话?——怎么就能绝地反击,像个真正的勇士一样抬起头?”
烈火与风吹响了号角,德拉科看了眼被哈利抱在怀里的日记本,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轻轻地说道:“哦,把它扔掉吧。它及不上你的万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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