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走,一边听近侍汇报,越汇报,裴长淮的脸色就越难看。
纵然从他面上还看不出什么波澜,可近侍已经感觉到他周身的寒气,比冬日里的凛风都要冷。
裴长淮翻身上了马,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赵昀本是来给裴长淮送铃铛的,见他行色匆匆,径直离开北营,似是出了什么大事。
望着裴长淮的身影,赵昀轻轻皱起眉头。
……
一路快马加鞭,裴长淮赶来金玉赌坊。
还不待他走近,就见大约有十来个家仆打扮的人,将赌坊里外围得水泄不通。
街道上还有不少百姓,正伸长脖颈、踮起脚尖,等着看热闹。
裴长淮怕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立刻屏退左右,让他们回侯府待命,只留两名近侍跟在身边。
裴长淮一扯缰绳,调向去到赌坊的后院。
后院小门站着四个仆人,其中两个长得人高马大,挺着腰杆站着;另外两个则被五花大绑起来,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跪着的,正是正则侯府里的奴才。
他们一见到裴长淮,眼睛都直了,随即大哭起来,连滚带爬地跪倒在马前,不住地磕头。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闯下大祸,还请侯爷饶命!是大公子非要来赌钱,奴才们拦不住,奴才们真的拦不住……”
裴长淮没时间发落他们,直接问道:“元茂在哪里?”
另外两名仆人也上前行礼,不卑不亢地说:“给侯爷请安。”
裴长淮打量这二人,见他们衣容、谈吐皆不俗,非寻常的看家护院。
裴长淮盯着他们,面露威色,却并不言语。随裴长淮一起来的近侍见状,上前代主子问道:“尔等何人?”
俩仆人抬头,直视裴长淮:“肃王府。”
近侍再问:“肃王府的人为何在此?”
肃王府的仆人见正则侯居高临下,态度傲慢,似乎连亲自跟他们说一句话都万分嫌恶,面上到底有些不堪。
其中一个仆人抬眼,抱拳道:“正则侯应当好好感谢我们家世子才对,若不是他出面作保,令侄早被人砍掉双手双脚了。”
裴长淮不动声色,低声问自己的近侍,“他在说什么?”
近侍一疑,马上回答:“属下也听不懂,望侯爷赎罪。”
裴长淮淡道:“不怪你,毕竟,谁能听得懂狗吠?”
——
走两章剧情。
第19章 碎铁衣(一)
两个肃王府的奴仆一下变了脸色,“你!”
“吼什么?”
一道声音自后方传来,行来的是一位穿墨蓝色宽袖大袍的俊俏公子,两臂上还用金丝绣着一团栩栩如生的蛟龙,气宇轩昂,仪采出众。
此人正是肃王府的世子爷,谢知钧。
谢知钧抬手拔出侍卫腰间的长剑,目光在剑刃上停留,似乎在观其锋。
“正则侯看你们讨厌,你们不开心了?”
“世子爷……”
那奴仆正要辩解,谢知钧突然翻手一挥剑!
众人只见亮堂堂的剑光一闪,那奴仆一条手臂嘭地飞落,鲜血猛地喷出,溅到另一个奴仆身上,
后者吓得浑身一哆嗦,顿时瞪大了双眼,似乎是吓傻了,身体僵着,没敢动。
紧接着那奴仆抱着断臂倒在地上,不住地痉挛、狂吼。
这一出变故始料未及,别说是侯府的那两个奴才,就连裴长淮的近侍都吓得小退了半步。
裴长淮轻蹙了一下眉头,却并不惊讶,似乎对此事早就见怪不怪。
谢知钧看向地上打滚痛嚎的奴仆,道:“再叫一声,我让你死。”
那人登时咬住牙关,不敢再发出声音,只是喉咙里赫赫喘着,可见极为痛苦。
谢知钧好奇地问道:“我砍你一条胳膊,你怨不怨?”
那被砍了手臂的奴才爬起来,给谢知钧跪下,“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谢知钧满意地笑了笑,将那剑一丢,抬眼看向马背上的裴长淮。
他道:“长淮,你看不顺眼的奴才,我替你教训了。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谢知钧凤眼长眉,面容有些女孩子才有的漂亮气。或许也是因为太过漂亮,使得他眼中的凶狠与阴戾不那么易于察觉。
裴长淮下马,再问:“元茂在哪里?”
谢知钧道:“他好得很。有我在,金玉赌坊的人不敢动他,否则你的好侄儿可就要跟这个奴才一样了。”
他一垂目,示意裴长淮看看那断了手臂的奴才是何等惨状,想一想如果此人换成裴元茂,他该多么心疼。
裴长淮却不领他的情,“金玉赌坊没有那个熊心豹子胆,为了点银钱,就敢动正则侯府的公子。”
赌坊做得是生意,要一个人的手脚有何用?要是真废了裴元茂,非但拿不到钱,还彻彻底底得罪了侯府。
单单一个金玉赌坊,有什么必要与侯府作对?
除非——
裴长淮道:“正因为有世子爷在,他们才敢扣押元茂。”
“你怀疑是我授意他们这样做的?长淮,当真冤煞我也。”谢知钧笑着,“我们两个又不曾结过怨,我讨厌的人就只有谢从隽一个。倒是你,似乎还在为我当年推他落水一事,记恨着我。”
裴长淮握紧手中的马鞭,胸中恨意就似火焰一样在他五内燃烧。
他道:“从隽也不曾跟你结过怨。”
谢知钧凤目一弯,道:“怎么没有?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话止于此,谢知钧抬起手来,示意后方,再道:“区区两万两,人,我已经帮你赎了,带回家去好好教养。”
没多久,赌坊里传来一声吼叫,裴元茂被两个奴仆丢出赌坊。
裴元茂自小也是被宠惯着长大,锦绣堆里出来的小公子,如今连头发也散了,灰头土脸的,跌倒在谢知钧的脚下。
他抬头看见裴长淮来救他,没有一点感激之情,反而咬着牙,恨意狰狞地吼道:“谁让你来的!少管我的事!”
裴长淮充耳不闻,吩咐两位近侍道:“将他绑回府中,严加看管。”
近侍点头,沉默着上前将裴元茂拽起来。
裴元茂对他们又踢又打,“我看你们谁敢!谁敢碰我!裴昱!”他眼里全是血丝,恶狠狠地瞪着裴长淮,怒喝道:“你有什么资格管教我?输了钱,我自己赔他们双手双脚就是,哪怕死了,我也不用你管!”
“啪”地一声,裴长淮抬手给了裴元茂一记耳光,打得极重,在场所有人都愣了愣,包括裴元茂自己。
裴元茂惊着看向他,“你打我?”他一下掉出眼泪来,“我爹爹都没有打过我,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裴长淮面若寒霜,冷道:“带走。”
近侍方才不敢下手,这下再看不下去他如此哭闹,赶紧将元茂连拖带拽地押了出去。
后院中安静下来。
谢知钧低低笑出声,道:“这孩子怨恨着你呢。也难怪,他爹爹死在战场上,你却苟且偷生,活到了现在。”
裴长淮知道他是有意挑衅,并不放在心上,端正仪容,道:“两万两,今日会如数送回肃王府。谢知钧,圣上将你幽拘在青云道观十年,让你反省思过,如今你还能回京已是天恩,好好珍惜。”
说罢,裴长淮转身就走。
谢知钧道:“十年啊,就因为我推了谢从隽一下,圣上便将我幽禁十年。我当然要好好反省,回京以后,我本来还想见一见从隽,跟他道个歉……”
裴长淮骤然握紧手中的马鞭。
谢知钧看他背脊僵硬,笑得越发开怀,“可惜……我回来晚了。”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走到裴长淮的身边,道:“听说,当年走马川一战,你兄长相继战死,皇上本来属意你作为我军先锋出战。从隽担心你涉险,向皇上请命,代你出征,没想到竟战死在走马川上……有人告诉我,他的尸体被削成了人棍,挂在敌方的旗杆上示众,此事是不是真的?”
裴长淮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看你这个样子,那就是真的了?”谢知钧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道,“如此美景,我居然没能亲眼所见,真乃人生大憾。”
第20章 碎铁衣(二)
裴长淮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道:“你再说一遍。”
言语中浓浓的不悦几乎逼人,在场之人都噤住声,心惊胆战地低下了头。
除了谢知钧。
察觉到裴长淮的怒意,谢知钧反而有些兴奋,他道:“长淮,难道你还要因为一个死人跟我生分么?明明在谢从隽认识你之前,我们二人最亲近。现在他死了,我当然高兴。”
裴长淮一把揪起谢知钧的领口,照着他的脸,抬手就是一拳。
谢知钧脸偏了偏,嘴里瞬间溢出血沫子。
……
将军府,书房。
赵昀停住笔,抬头看向卫风临,略有些讶异道:“当真?”
卫风临垂首再道:“我跟去金玉赌坊,亲眼目睹,正则侯打了肃王府的世子。”
赵昀沉吟片刻,不由地笑起来,道:“这个蠢东西,中计了。”
卫风临道:“属下不明白。”
赵昀一边对照着字帖练字,一边说道:“我记得锦麟说过,金玉赌坊背后的当家人乃是肃王府一位如夫人的亲弟弟。他们敢扣押裴元茂,八成是听了肃王府的命令,想抓侯府的小辫子。这下可好,逮住一个小的不够,裴长淮还亲自送上了门……”
卫风临道:“肃王府为何要跟正则侯府作对?不曾听说他们有过节。”
“那就要看看,肃王府接下来会怎么做了。”
卫风临不再多言,继续为赵昀研墨。
片刻后,赵昀又觉出不对。裴长淮那厮可不是个蠢货,长着一双狐狸眼,生得一颗玲珑心,连他都能看出的圈套,裴长淮不可能看不出。
他正则侯素日里又是个端庄冷静之人,怎好端端地跟肃王世子动起手来?
赵昀问:“他为什么打了肃王世子?可是金玉赌坊的人对裴元茂做过什么?”
倘若是为了裴元茂,倒也情有可原。
赵昀早就看出裴长淮是个护犊子的,在群英宴上,对刘安,对锦麟,皆是如此;还有那些世家子弟,向来眼高于顶,但唤裴长淮却是一口一个“哥哥”、“三郎”,说不出有多亲昵,必然是裴长淮平日里对他们很好很好,才会如此。
对外人尚且这般,更别说是对自己的亲侄子。
卫风临想了想,如实禀告道:“没有,裴元茂完好无损地被放了出来,还是肃王世子亲自赎得人。”
赵昀有些意外,“哦?”
卫风临续道:“只是后来肃王世子出言讥讽了两句谢从隽,才惹得正则侯发怒。”
赵昀拿笔的手一顿,“谢从隽?”
又是谢从隽。
他可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在群英宴上,赵昀就听徐世昌提到过,此人是他们的旧友,尤其与裴长淮情谊最深厚,且这群英大宴便是谢从隽第一个开办的,能宴请到京城的世家名门,必不会是个泛泛之辈。
还有在北营的武搏会上,素有“武陵军第一猛将”之称的贺闰就曾是谢从隽的手下败将。
即便不论这些,就瞧他冠了一个王姓“谢”,也知是个贵人。
可再贵也好,这人已经死了。死人能作什么数?赵昀没将谢从隽放在心上,对他也知之甚少,只依稀记得好似是什么功臣之后……
管他如何,到底在裴长淮的心里分量不轻。
思及此,赵昀有些心烦意乱,将毛笔撂下。卫风临见他不打算练了,放下墨条,唤人进来服侍。
没多久,寻春端着一盆热水进到书房,将布巾荡涤得湿烫,递给赵昀净手。
赵昀擦手也擦得心不在焉,越擦越烦躁,一把将布巾投回盆中。
水花溅起,烫了寻春一下。他打了个哆嗦,赶忙跪在地上。
赵昀看着这小倌,不免想起芙蓉楼那一晚,裴长淮身手不凡,要是铁了心地不愿意跟他行风月之事,赵昀其实也奈何不了他;裴长淮既然心里愿意,那事后又想让他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这算什么?
到底是他睡了裴长淮,还是裴长淮睡了他?
寻春声音细若蚊呐,“将军,奴……”
赵昀挥手道:“滚滚滚。”
卫风临看出赵昀情绪不佳,也不想做一条被殃及的池鱼,随着寻春一起出门。
赵昀唤住卫风临,“你,回来。”
卫风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不过赵昀却能瞧出他真正的心思,道:“又不是让你去办什么苦差,帮我查一查谢从隽。”
卫风临颔首道:“是。”
……
正则侯府,祠堂里烛火如星,荧荧通明。
裴元茂跪在祠堂前已有半个时辰,他娘亲余氏站在廊下,经婢女扶着,也陪着哭了半个时辰,却也不敢唤他起身。
裴长淮一回府,余氏哭着求他,“三郎,三郎……元茂还小,耳根子软,都是别人唆使才敢去赌。你大哥只他一个儿子了,三郎,你饶他一回罢。”
裴长淮道:“嫂嫂,他不是元劭,已经不小了。若是再这么纵着他胡闹,日后等他闯下弥天大祸,我才当真无颜再去面见大哥。”
裴元茂梗起脖子,冷笑一声,道:“如今你就有颜面去见我爹爹么?连上战场都不敢的窝囊废,占着本该属于我爹爹的爵位,在侯府一干孤儿寡母面前摆架子、耍威风,我呸!”
11/89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