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中蹿起一束火苗,瞬间便将碎片舔噬。
容铮的眼底有橙色的火光在跳动,他望着化为灰烬的“陈情书”,对女皇道:“请陛下再给我一些时间,我自会妥善处理。”
缸中的龙鱼摆动鱼尾,溅起一片水花,女皇回过神。她见容铮如此不识抬举,不由得勃然大怒,端庄雍容的面孔随之变得狰狞了起来。
她一把打翻了座前陈列着的宝象,怒道:“容铮!马上跪到三师堂思过。”
说完,她犹觉得不解气,命令钟毓:“钟毓,你替我亲自去盯着他,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让他出来!”
第62章 三师堂
三尸之为物,实魂魄鬼神之属也。*
三师堂原名三尸堂,后来一位喜欢喜庆的皇帝嫌这个名字不吉利,便取“三人行必有我师”之意,改名为三师堂。
三师堂位于皇城西北角的最深处,是一座通体镶嵌金箔的神庙,其建筑风格之浮夸,造价之高昂,令世人乍舌。好在这座神庙在皇宫建造之初便已落成,若是现如今皇室再要大兴土木修建这样的一座宫殿,必然会引起国民的非议。
三师堂独立成区域,远离皇室的生活办公区。市政原打算将其开放为旅游景点,谁知提案刚一提出,就被皇室拒绝了。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堂内供奉着的是容氏王朝的第一位皇帝容九歌的造像。
据历史记载,容九歌魁梧奇伟骁勇善战,在战场上以一敌百所向睥睨。而从这堂中的雕像上来看,却是面若好女拈花而笑的俊秀模样。
堂外传来连绵不断的钟鸣,钟楼上响起了今天最后一道钟声,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深夜。
殿内终年没有供奉香火,空荡荡的供桌旁只点了两根成年男子手臂般粗的红烛。容铮与钟毓两人在神像前一跪一站,一眼望去倒像是容九歌身旁的两尊护法象。
此时距离容铮被罚思过已经过了三个时辰,在这期间,钟毓全程在侧。也就是说容铮在这神像前跪了多久,钟毓就一秒不少地在这里站了多久。
三师堂建成数百年,除了定期对它进行常规维护,内部并没有经过现代化改造,依旧维持着最初的模样。堂内没有水,没有电,更没有暖气,这么冷的夜里跪在这里思过,和跪在大马路边上没有什么两样。
容铮的两条腿已经跪得失去了知觉,他低头轻咳了一声,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
“国师不必陪我在此遭罪。”容铮对钟毓道:“没有陛下的旨意,我不会擅自离开,您大可放心。”
容铮没有忘记,小的时候每当自己犯错受罚,钟毓做为老师都会像现在这样陪他受过。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和钟毓都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钟毓站在烛火照不到的黑暗里,容铮看不清他那张铁面具,却能听得见他的声音。钟毓的声音里没什么起伏,如往日一般无波无澜:“既然是陛下的吩咐,我必将尽心,不敢有丝毫殆懒。”
女皇只是吩咐钟毓盯着容铮,可没让他一定要在这里陪站。钟毓因为女皇的一句话就在这冰窖里枯站一宿,可见国师对女皇的一片忠心当真日月可鉴。
“所以只要是陛下的意愿,你都会竭力替她完成吗?”
容铮搓了搓冻得冰凉的双手,仰头看向高高在上的神像,十分平静地说道:“哪怕她要你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为天下所不容。哪怕你自己不得善终,不得其死。”
钟毓以太子太师身份入宫,深受明德皇帝的赏识,容铮也曾发自内心地敬佩过这位老师。后来明德皇帝薨逝,太子与国师反目,这对旧日的师徒之间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过话。
钟毓道:“殿下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容铮问:“是不是你杀了我父皇母后。”
只听“啪”得一声响,烛芯爆起一串灯花,烛光也随之黯淡了下来。
钟毓从阴影处迈步走了出来,他来到供案前,随手拿起了桌上的金剪刀,挑起了红烛上的灯芯。
“先皇死于意外,至于高皇后的事,我也很遗憾。”钟毓侧着头,细细地剪着灯花。在烛光的映照下,国师面具的边缘有些发白,而他一直都是容铮记忆中的模样,二十多年来从来都没有变过。
“我看过最原始的验尸结果。”容铮看着钟毓手里剪灯花的动作,说道:“先皇死于氰化物中毒,颈侧留有针孔。”
这是容铮第一次在钟毓面前提起此事。在他最痛苦最不甘的那些年月里,东宫的羽翼尚未长成,他只能咬牙将血泪往肚子里咽,选择隐忍不发。如今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当面诘问当年的罪魁祸首,一颗心却早已像古井一般平静,再无任何波澜。
钟毓没有否认这份尸检报告的存在,他放下剪刀,转过身来对容铮说道:“你为何如此笃定是我下的手?”
容铮说道:“事发那天,我在父皇的寝殿里看见你了。”
“殿下那时还小,必然是看花了眼。”钟毓摇了摇头,道:“高皇后在国外遭遇海难,更是与我无关。”
钟毓说的这点,容铮没法反驳,明德皇帝之死尚且还有疑点。但是东宫调查高皇后海难多年,没有找到任何可疑之处。
堂内重新亮堂了起来,烛光照亮了那悲天悯人的神像,也照亮了钟毓的脸。
钟毓常年藏头露尾,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久而久之,就活得不像一个活人。今天他领口上的扣子不知在何时松开了两颗,不再是往日里一丝不苟的模样。
灯火摇曳间,容铮突然瞥见钟毓的领口处露出了一圈红色的齿痕。
暧昧的齿痕在容铮面前一晃而过,很快又隐入阴影中。这个发现让容铮感到有些意外,正当他准备再次确认时,钟毓已经十分警惕地重新将领口扣了起来。
都说男人逃不过温柔乡,看来连国师也无法免俗。只是嘲讽的话还没说出口,容铮自己便愣住了。
他突然意识到,钟毓的喉结上的这道红色齿痕,和自己昨夜里一时忘情留在叶钊灵脖颈上的一模一样。
一个荒谬的念头在他的心里播下了种子,容铮不动声色地再次将目光投向钟毓,钟毓已经站回到了背光的阴影里。
此时再看钟毓,他的样貌依旧,周身散发的气质却不再是容铮印象中的那个人。
容铮看不清钟毓的表情,终于却能清楚地注意到容铮的目光。
钟毓问:“殿下在想什么?”
“没什么。”容铮收回视线,暂时按下心里古怪的感觉。
接下来一夜无话,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耀庆宫里终于传来了女皇准许容铮回东宫的消息。听闻女皇之所以能这么快消气,多亏了正奉大夫亲自出面为了给容铮求情,带着几个年过七旬的同僚在女皇面前苦劝的一夜。
容铮贵为太子,在冰冷的石地上跪上一夜,着实是吃了不少苦头,也算是小惩大戒。
钟毓走到容铮面前,微微朝他伸出了手。容铮没有领会到国师想要搀扶自己一把的意思,先一步自己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钟毓若无其事地将伸到半道的手背在身后,对容铮道:“这次多亏了陛下恩典,望你好自为之。”
“有劳国师费心了。”容铮道。
严天带着一群侍从官从门外火急火燎地进来,容铮动了动早已跪得麻木的双腿,先一步出了三师堂的大门。
作者有话说:
* “三尸之为物,实魂魄鬼神之属也。”出自 《重修纬书集成》卷六《河图纪命符》
第63章 东塔楼
乐之端着一盆黑得探不见底的水,一路跌跌撞撞地进了叶钊灵的房间。
叶钊灵盘腿坐在案前,周身青烟袅袅,身旁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水盆。不知他正在埋头钻研什么,连乐之进门都没有察觉。
太子昨晚一夜未归,整个东宫彻夜不敢入眠,时刻关注着三师堂那边的动静,生怕发生什么意外。
唯有叶钊灵房门一关,没事人似的睡到日上三竿方起,一起身就开始捣鼓这些东西。
不少宫人对叶钊灵的表现颇有微词,不过乐之从来不参与这些讨论。她反手关上门,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将水盆放在叶钊灵的手边。
这盆水取自西华宫中的一口千年古井,乐之进门前按照叶钊灵的吩咐,往水里溶了一块从容铮书斋里顺出来的乌金墨。
叶钊灵暂时没有理会这盆黑水,而是提笔在黄符上写了一长串看不懂的文字。乐之立在一旁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好奇道:“侯爷,这些东西您都摆弄了好几天了,究竟在算什么呀?”
“我呀。”叶钊灵伸手将黄符捻起,吹了吹符纸上未干的朱砂,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在算什么时候才能给你们家殿下生个大胖小子,好巩固自己在东宫的地位。”
“您又消遣人。”不用细想就知道叶钊灵又在胡说八道,乐之气鼓鼓地收起自己的好奇心,问起叶钊灵另一件事:“殿下昨晚在三师堂里跪了一夜,今早才回来,您去问候过他了吗?”
叶钊灵将符纸往半空中轻轻一抛,黄符便兀自燃烧了起来。紧接着他把灰烬尽数揽进手心,均匀地撒进黑水里。
做完这些事后,他才对乐之道:“他身边多的是人关心,我去凑什么热闹。”
乐之一听这话,想起了宫中的流言蜚语,不由地又激动了起来。她瞪圆了眼睛,对叶钊灵说道:“当然不一样,您对殿下来说是特别重要的人!”
“嘘——”叶钊灵打断了乐之的孩子话,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面前的这盆黑水,不再言语。
乐之也收敛起情绪,随着叶钊灵的目光看去,只见原本平静无波的水盆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漩涡!
“怎么会这样…”
乐之被惊得说不出话来,盆中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井水,还是她亲手打上来的。
盆中的漩涡越转越快,越来越大,像是要将万物都吸进去似的。就在乐之觉得水里隐隐有什么东西要浮现的时候,一团黑烟“噗”地一声升起,很快又消散而去。
黑烟散尽后,盆中仅剩下一盆黑沉沉的死水,仿佛刚刚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错觉。
“侯爷…”乐之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她觉得以自己有限的科学知识,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听闻靖南侯入宫前在玄学道法方面颇有建树,如此看来大抵是真的。
“又失败了。”叶钊灵注意到了乐之的惊讶,他将手中的笔扔进笔洗里,对乐之道:“劳驾再端盆水来。”
后来叶钊灵对乐之解释说,这是一个古老的占卜之术,因为成功率极低,在骗子神棍中早已失传。
据乐之自己观察,这种占卜术确实不大实用。一整个下午她给叶钊灵送了无数盆水,都没算出个什么结果出来。
直到傍晚,叶钊灵才推门走了出来。他站在门边对乐之招了招手,交代她道:“帮我联系严天,告诉他我找到魏然的下落了。”
“什么?!”乐之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的表情比目睹傅译文死而复生还要震惊。
叶钊灵笑道:“去吧,别耽误殿下的事。”
乐之慌慌张张地离开后,叶钊灵转身回到房间,重新在案前坐下。
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案上那盆黑漆漆的井水已经恢复了澄澈。仔细望去,可以看见清澈见底的水下浮现着一排黑色的小字。
这些小字像活了一般上下浮动着,拼成了歪歪扭扭的一句话:皇城以西 七十里。
皇城正西方向七十里是一片烂尾楼,这个项目开发商跑路了十年,这个地块也就荒废了近十年。
因为这个项目规模太过庞大,位置又比较偏僻,至今没人接盘,所以平日里人烟稀少无人问津,倒是一个谋财害命的风水宝地。
其实这个方位并不算是叶钊灵卜算出来的,虽说他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靖南侯,但好歹也是东宫一主,托人寻来一件魏然的随身物件并不算难事。
叶钊灵通过追寻这个物件上的气息,锁定了魏然的方位。只是这抹气息太过微弱,再加上叶钊灵的灵力时强时弱,所以整个追踪过程格外艰难,直到今天才得到结果。
生息犹在,那就说明魏然还活着。具体是什么样的情况,还是得到现场一探究竟。
* * *
“殿下!殿下!”
严天急急忙忙地闯进实验室,打断了室内的谈话。
容铮正在和负责人讨论实验室重建的情况,他一看严天的表情,就知道他有重要的事要说。
于是容铮暂停了谈话,带着严天进了傅译文的办公室。
严天进门先是打量了眼容铮,容铮的脸色有些憔悴,昨晚他在三师堂跪了一宿,今晨刚一出来就直奔研发中心,就算是铁打的身体都经不住这么折腾。
但眼下情况紧急,他不得不报。
“殿下,侯爷刚刚打来电话,说已经查清魏然的下落了。”严天对容铮道。
容铮立刻问:“在哪里?”
严天说:“在寰宇金融国际中心。”
寰宇金融国际中心位于城西开发新区,别看它名字取得响亮,其实是一片规模庞大的烂尾楼。此地地处偏僻,恶性事件频发,像一块巨大的脓疮一样,与这座城市共生了十年。
“他怎么会知道。”容铮问。
严天有些为难地说道:“侯爷说他是算卦…算出来的…”
严天担心容铮觉得荒谬,连忙赶在太子斥责前说道:“但是殿下,我刚收到线人来报,不久前他们跟踪安阳公主至武陵门大街时丢失了目标,现在还没有发现她的踪迹。”
严天的言下之意容铮明白,武陵门大街至寰宇国际金融的直线距离不过五百米,东宫的情报与叶钊灵提供的消息微妙地重合了起来。
容铮没有马上答复,他半靠在桌子上,望着墙上的地图出神。
严天一时拿不准太子是怎么想的,于是又问:“殿下…侯爷可信吗?”
东宫线人的情报侧面印证了叶钊灵这条消息的准确度,但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叶钊灵本人值不值得信任。
有证据显示叶钊灵与安阳公主私下交往过甚,这一切会不会是叶钊灵和容溶联手设下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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