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么多年他都是怎么过来的?”容铮问。
容铮的问题严天答不上来,有些苦若不是亲身经历过,外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拿不到神魄,他便时日无多。”容铮的声音很轻,似乎在问自己:“他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呢?”
容铮的这句话,让严天脑海中的警铃大作,他不敢再细想这其中的深意,忙不迭地打断了他的话:“殿下!您万万不能这么想!”
仿佛只要不让容铮说下去,他便会打消脑海中那个不该有的念头。
容铮像是为了让严天放心似的,顺从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但严天的心依旧提在嗓子眼。他在容铮身边工作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般无力。
最后他只能对容铮说道:“殿下,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容铮望着城北白塔的方向,说:“没事,我再陪陪他。”
容铮眼下这个丢了魂的状态,严天不敢走远,他给容铮留下了一点独处的空间,自己带着一行人守在了揽星阁下。
严天的什么时候离开的,容铮其实并没有太在意。他出神地望着自己的掌心,脑子里都是刚才迟也说过的话。
原来我就是神魄——想到这里,容铮忍不住笑出了声,近两年因为叶钊灵的关系,他已经接受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他反复地端详着自己的这双手,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而就是他这么一个平凡无奇的人,却是叶钊灵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过往种种涌上心头,叶钊灵的一言一行都变得有迹可循。他的每次身不由己,每次言不由衷,都是横跨百年的孤独求索。
一叶红枫不知从何而来,飘飘扬扬落在容铮的掌心。枫叶红艳似火,这过分鲜艳的颜色刺得他的眼睛略微有些酸涩。
容铮随手一扬,将叶子撇进了风里。他转身跳下窗台,走下了摘星阁。
这是一个死局。
但容铮心里已经有了解法。
* * *
东宫今晚彻夜不眠,远在城北的白塔之中也亮着一室烛火。
一片红枫随着夜风飘进窗台,落在了叶钊灵的琴弦上,清冷旷远的琴音骤然中断。
白塔位于一片松园之中,整个园区都没有枫林。叶钊灵盯着这片红叶看了好一会儿,挥手毁去。
自从前次一闹,东宫再也没有派人来过。叶钊灵相信严天,他一定会极力让东宫游离于这个事件外。
这确实也是叶钊灵的本意。
东宫开始对外释放着与他割席的信号,这是好事一桩,接下来的事情容铮参与得越少,他越能放开手脚。
只是今夜不知为何,叶钊灵又频繁地想起了容铮。
他收回思绪,再起曲调时,已经没了抚琴的兴致。叶钊灵一手按住震颤的琴弦,索性坐在案前发起呆来。
他在等人,叶钊灵相信他等的这个人,今晚一定会来。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身后传来了开门之声,叶钊灵转过身去,看见一位老者佝偻着背走了进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位列御政司十二正使之一的正奉大夫。
叶钊灵笑着招呼道:“老大人,您来啦。”
正奉大夫果然见多识广,第一次看见这幅模样的钟毓,并没有太过失态的反应,只是淡淡地道了声:“钟大人。”
叶钊灵指了指自己对面的蒲团,道:“坐。”
正奉大夫来到叶钊灵对面坐定,这才抬头打量了他一眼,道:“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您。”
正奉大夫平日里不屑参与党派之争,与钟毓的交往并不密切,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外人不清楚叶钊灵与钟毓之间的联系,御政司的十二位正使可是了解得明明白白。老大人今晚来此,不过是为了还多年前的一次机缘。
叶钊灵被囚在白塔中,没有得到御政司的核准,任何人不得进入塔内。但是御政司的正使除外,只要理由合理,他们可以正大光明地与叶钊灵见面。
叶钊灵倒了一杯热茶推到老大人面前,开口说道:“我今日约您前来,是有事想请您帮忙。”
正奉大夫没有碰桌上的那杯水,目不斜视地一口回绝了叶钊灵的请求:“钟大人言重了,这次我帮不了你。”
叶钊灵眼梢微沉,笑着提醒道:“您欠我一个人情。”
叶钊灵的脸上是笑的,这笑容却没有温度,眼里的凉意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正奉大夫为人方正品行高洁,在御政司乃至全国都有非常大的影响力,他的一个决定能对整个审判结果起到决定性的影响。
叶钊灵今夜邀请他老人家前来,目的已经不言而喻。
“钟大人,我很感念当年您救下犬子。”正奉大夫从袖子中取出一把匕首,“铛”地一声扔在桌面上,说道:“如果你执意要我现在报这个恩情,我愿意用自己的这条老命偿还。”
正奉大夫自有自己的风骨,从来看不上钟毓这样的奸佞。只是可怜天下的有心人,当年儿子病重他求医无门,走投无路之下只得接受钟毓的帮助。
他知道这一切终归是要还的,但他为官多年,还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要遵守。
“不急。”叶钊灵伸手按住了他的匕首,脸上笑意不减:“您不妨先听我把话说完,再做决定也不迟。”
半个小时后,白搭的大门再次打开,年迈的正奉大夫独自一人从塔里走了出来。
老大人在回家路上一言不发,到家之后,他老人家先是给列祖列宗上了柱香,接着就吩咐儿子把大门外那块御赐的“严毅方正”匾额卸了下来。
第107章 九月二十五
转眼间便到了重阳,国师一案影响深远悬而未决,但不妨碍女皇效仿先祖,邀请社会各界的老年人代表齐聚耀庆宫宴饮赏菊。
日落时分,耀庆宫的大门缓缓打开,第一个从门里出来的是珍珠。
珍珠先到花园中仔细地将每个细节都确认完毕,这才回到门里,让侍从官们将老者们依次请了出来。
今日赴宴的都是各界的国宝级泰斗人物,需格外慎重对待。不仅如此,御政司的十二名正使也给足了女皇面子,齐齐出现在了宴会上,让女皇的这场“千叟宴”增光不少。
宴会结束后,女皇又在自己的偏殿中设下了茶会,正使们心照不宣地欢聚殿中,与女皇论经手谈,焚香品琴。
直到月上枝头,众人才在珍珠的亲自护送下离开。
珍珠送客回来的时候女皇已经歇下了,殿内寂静无声。帐子里亮着一盏小灯,几名貌美的女官围坐在女皇四周,一边给她按摩,一边轻声细语地陪着她说话。
珍珠回来后便让其他女官先下去休息,自己来到女皇身边坐下,接过她们手中尚未完成的工作。
珍珠用手掌按压着女皇腿部的肌肉,轻声道:“陛下今天辛苦了。”
女皇道:“御政司那帮老东西,惯会待价而沽,胃口大得很。”
御政司中除了正奉大夫,还有贤王齐王这样祖宗级别的皇亲国戚。扶持女皇确实于容氏宗族无益,但没有人能拒绝眼前实打实的个人利益。
女皇与这群老狐狸周旋了一晚,眼下也有些乏了,这段日子她为了拉拢他们着实是费了不少心思。
女皇轻阖着眼,问珍珠:“那个叫乐之的小丫头怎么样了?”
提起乐之,珍珠就乐不可支:“乐之这孩子资历尚浅,心智单纯。我安排的人不过和她接触了几次,她便火急火燎地出宫约见了迟也。”
听到珍珠的描述,女皇也笑出了声,宫里许久未见这么心思简单的人了。
珍珠接着说道:“迟也已经顺利进宫与太子见面,从殿下的表现来看,迟也已经把我们希望太子知道的事,都一一告诉他了。”
据东宫的眼线来报,太子最近时常神思不属,还与他身边最信任的严天起过几次争执。
“依你之见,钟毓若是伏诛,铮儿还能无动于衷吗。”女皇问。
“珍珠不敢妄加揣测殿下的心意。”珍珠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殿下昨日在东宫召见了正奉大夫,想必是为了国师一事。”
正奉大夫也是御政司的十二位正使之一,钟毓的审判一事,经过女皇的努力,其他十一名正使的意见基本明朗。
但这其中还有一个最大的变数,那便是正奉大夫,他的决定将会极大地影响其他人,甚至改变审判结果。
倘若御政司内赞同极刑的正使不能超过半数,那么钟毓一案将进入复议流程,延后再审。
看来容铮是想以正奉大夫作为突破点,不求当庭为钟毓脱罪,至少再争取一些时间。
“倘若正奉大夫真的偏向了太子那一边,我们真的要白白放过这次机会?”珍珠对此有些顾虑:“虽然我们已做好万全之策,就算延后审理国师也无生机,只是怕再拖下去夜长梦多。”
“傻丫头,那有何难。”女皇笑了一声,似在笑珍珠天真:“把不确定因素除掉便是了,因为突发事件只剩下十一位正使,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陛下英明,交给我去办。”珍珠冰雪聪明,不过三两句话,她就明白了女皇话中的深意。
谈完了这件事,珍珠话锋一转,又说道:“另外下午情报部送来消息,东宫近日正在大量囤积弹药武器,不知意欲何为。”
珍珠这句话就是在明知故问,容铮此举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东宫先尽最大的力量干涉御政司的审判结果,若是实在无力转圜,太子将不惜以武力解决问题。
看来迟也这一记重拳,确实让容铮昏了头。
“不错,我这个孙子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被感情所牵累。”女皇感慨万千地说道:“他当天若是真的这么做,无异于谋反。”
在得知东宫的动向之后,女皇准备好了数十封亲笔信,让珍珠送给政府和军方的各位大员。女皇在密信上说,审判国师兹事体大,各方代表务必出席。
整个大盛朝最有权势的一部分人那天将会齐聚奉英殿,太子若是在那个时候动手,便是举兵造反,复辟皇权。
女皇已经织好了这张大网,等着容铮不管不顾地扎进来。
“但还有一个严天。”珍珠又想到了一个不稳定因素,太子的利益不是他一个人的,而是关系到整个东宫。
容铮要自投罗网,东宫的幕僚不会坐视不理。
“严天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太子入局。”珍珠道。
“那也无妨。”女皇说道:“如此一来,东宫必会分崩离析,从内部瓦解。”
“还有件事。”珍珠问:“国师的身份秘密,除了御政司十二位正使之外只有少数人知晓,您不担心他当众揭露自己的身份?”
钟毓的身份秘密揭露,先不说会造成多大的震动,对皇室、对女皇来说都是百害无一利。
“他不敢,靖南侯与东宫关系紧密,他不顾及自己,也会顾及容铮。否则他何必一早主动和东宫断绝关系?就是不愿意将太子牵涉进来。”女皇浅浅地笑道:“我早就说过,有一些弱点是致命的。”
珍珠抿嘴笑了起来,手上力道不减:“那么要在这里提前恭喜陛下了。”
正奉大夫今日也参加了女皇的菊花宴,小老头为人古板,为避免瓜田李下,宴会后他老人家并没有在耀庆宫久留,而是直接出了宫。
老大人前脚刚告别耀庆宫的侍从官,就看见严天等在出宫的必经之路上。
严天看见正奉大夫,俯下身规规矩矩地朝老大人行了个礼,道:“正奉大夫,有礼了。”
小老头停下脚步,心下有些纳闷:“严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严天面带微笑地说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昨天在东宫,该说的话容铮都说尽了,今天又让严天来这一趟,不知是为了何事。
小老头一脸狐疑地问:“是殿下让你来的?”
严天放下手,摇了摇头,说道:“不,不是殿下,是我有求于您。”
将老大人顺利送回府,已是深夜,严天没有下班回家,而是进了东宫。
“你怎么又回来了?”
容铮正准备休息,看见严天去而复返有些惊讶。严天今天早早就请假下班,说是有些私事要办。
严天没有回答,他站在原地行了个大礼之后,一言不发地朝容铮走近。
* * *
九月二十五,蛇日冲龙,煞北,诸事不宜。
白塔内一片晦暗,天光照到窗口,便无法再往里探进半分。塔下断断续续传来唱经声,想来御政司是在白塔的四周布下了道场。
不过这些雕虫小技对叶钊灵可造不成什么影响,他穿上了那身熟悉的红袍,望着檐上随风晃动的惊鸟铃。
时间过得飞快,今天是奉英殿审判的日子。
很快,唱诺声渐隐,厚重的大门在叶钊灵的身后打开。一名身着黑色朝服的男子站在门外,扬声道:“钟毓,时辰到了。”
叶钊灵转过身来时,脸上已经带上了一张铁黑的面具。他从容不迫地站起身,迈步朝门外走去。
叶钊灵刚一靠近,压迫感就排山倒海地倾泻而来,黑衣男子不由自主地往外退开了一步。
他抚了抚衣袖,抬起眼看向来人,从容不迫地道了一声:“带路。”
塔外阳光刺眼,叶钊灵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睛。他一脚刚踏出白塔,一个白胡子老道就从旁蹿了出来。
这老道士一手提着桃木剑,一手捻着一张烧到一半的黄符,像是被野鬼上身了似的,堵在叶钊灵面前上蹿下跳地舞个没完,嘴里还念念有词。
叶钊灵环视了一圈四周,发现这场法事的规模还真不小,鸡血米粒黄符胡乱往半空中这么一撒,除邪惩恶的气氛就渲染到位了。
听闻人死时若是身着红衣,死后便会化为厉鬼,煞气最重,御政司这番安排也算是未雨绸缪。只是叶钊灵不知像自己这样似人非人的,死后还有没有变成鬼的机会。
流程到了这个时候,白胡子老道应该把手中燃尽的符灰撒在叶钊灵的身上,以完成这场表演。但他甫一接触到国师的眼神,便觉得一股凉意直劈天灵,浑身动弹不得。
69/80 首页 上一页 67 68 69 70 71 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