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保持过长期关系的男人里,只有戚忌不同,彼此第一面满是酒气铜臭,没有半点浪漫氛围:“当时我刚从鼎声离职,起步艰难,每一个愿意跟我的艺人我都得护住。他呢,也欠了一屁股债,因为不肯听话回老家结婚惹怒了他爸,家里撤掉资助之后,他拍片欠下的那些烂账就只有自己还了。”
顾霆安静地聆听着,并没有露出急不可耐的八卦神色,比起后辈,更像一位友人。
林惊昙很久没享受过这种安宁,不由得微笑起来,连讲故事的口吻也变得柔和:“他是那时候开始拍商业片的,别人愿意给他这个烂片王机会已经是荣幸,但他还不肯认命,坚信自己拍这些‘垃圾’是屈才,每天在片场酗酒,和工作人员的关系都闹得很僵。”
顾霆一边听一边查资料,做足了好学生的功课。戚忌活得太热闹,生平每个节点报道都少不了,他那时候确实举步维艰,堪称是悬在断崖边,都不用人推,再走错一步自己就会粉身碎骨。
“同舟的一位艺人演了他的片子,在片场忍受他的暴脾气还不够,还没拿到哪怕一分片酬。其实这事倒也不全怪他,有资方的原因,但他一喝多了什么话都敢讲,公开蔑视演员,名言是‘演成这样也配拿钱?’”林惊昙想起当年的事仍觉头痛,下意识揉了揉眉心,“如果是欣然,自己就能蹬着高跟鞋把他从头到脚碾一遍,但不是人人都有那么强悍,所以这件事只能我出面解决。”
客观来看,这部片子的失败人人都有责任,导演状态差,资方中途撤资,演员也演得不怎么样,但判断对错不是林惊昙的工作,他是做公关的,只负责让客户的名声如日中天。
该艺人是在签约同舟之前接的片约,转到同舟之后,她正处于事业上升期,戚忌一句话却几乎把她打入地狱,一时间全世界都在深挖她“演技差到不配拿片酬”的证据,还有人逐帧分析,污蔑她只念数字不念台词,连口形都不对。
她对着林惊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台、台词字幕是后来改过的,我自己又有点口音,我真的没有念数字……”
林惊昙一边哄她,一边焦头烂额地找机会和戚忌见面,最后终于在一间会所里逮到了他。
“如果你是当时的我,会怎么做?”林老师冷不防出了道考题,顾霆想了想,笃定道,“钱可以我们出手垫上,但这句话他一定得撤回。”
“没错,我们最需要的是他的表态。那会儿信息传播速度没今天这么快,还能解释得过来,如果是现在,恐怕我也回天乏术。”
好在林惊昙不缺钱,母亲去世后他继承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遗产,否则连跟厉南亭叫板的资格都没有。
因此他对顾霆格外青眼,总觉得这小子能活到今天还一片赤诚是个奇迹,这圈子里太少白手起家,大多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左右手资源置换,如果顾霆能成为真实的传奇,他不介意送对方一朵青云。
当年的戚忌也需要一点运气——尽管他已经浪掷了太多命运的礼物,但老天就是格外钟爱混蛋,在他走投无路时,又让他遇到了林惊昙。
那间会所不大正经,戚忌和他的狐朋狗友在林惊昙到来之前已经喝了几轮,每人怀里都搂着至少一位应召女郎,戚忌最放肆,左男右女。
林惊昙推门而入时,整间暗室中跳跃的光点寂静了一刹那,直到他因浓烈的烟酒气息轻声咳嗽,时间和色彩才开始重新流动。
他斯斯文文,白袖口遮住了唇间一点红:“我是来找戚导的。”
其他所有人都醉了,醉眼里一切浓艳都属美色,但戚忌就算喝得再多,也不可能错过真正的明珠,他十分粗鲁地甩开了怀里的人,搞得人家磕到脚踝,愤怒地痛叫了一声。
戚忌怔怔地径直向林惊昙走来,他以为林惊昙点了口红,伸指去蹭,林惊昙轻轻侧首避开,原来只是琥珀色酒瓶的倒影。
林惊昙微笑,不动如世尊座下莲,戚忌倒吸一口冷气,开口第一句话是:“你演电影吗?”
顿时哄堂大笑,有人怪叫道:“老戚又想让鸭出道了!不是随便点个人就能演的,你也不看看睡演员多少钱一晚,睡他们才几个钱!”
林惊昙丝毫没有因为这种话动气——在场的其他服务业人员都还赔笑,何况他是专业公关。
再者说,在厉南亭身边他听到类似的话也不少,厉南亭对他是放养,很自由,既不管束,也不回护,他只好自己将养气功夫修炼到家,再争取一击必杀。
林惊昙仍然在笑,并微微拉近了自己和戚忌之间的距离,毫不介意利用外貌优势:“我不是演员,我是做公关的,这是我的名片。”
他在室内逡巡一眼,目光定在一张熟脸上,清清楚楚地讲:“我姓林。”
熟人听着耳熟,略抬起头一看,顿时吓得醉意全无。
戚忌则一脸扫兴,随手把名片向后一扔:“公关?买你一晚多少钱?”
这话逗笑了林惊昙,甚至下意识想录下来发给厉南亭听听。
他那会儿还没走出来,不管遇到什么事,第一反应仍是和对方分享。
见过林惊昙的熟人此时却已完全醒了酒,一边对林惊昙赔笑,一边在戚忌耳边紧张道:“你疯了!这是林惊昙!他连厉南亭的面子都敢不给,你有几条命得罪他?”
戚忌的脑子还没转过来:“林惊昙……?哦,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把老东家踹了的。”
他对着林惊昙竖起大拇指:“有种!”
林惊昙笑眯眯,心想买我的钱你恐怕没有,我倒是可以买下一整个你,再切碎散装送给被你得罪过的人。
然而不管心里怎么嫌弃,面上林惊昙还是和风细雨,请戚忌的朋友们暂避,自己有正事同他谈。
戚忌的朋友们惯会见风使舵,即使有少数脑子不清楚的,也被没醉死的拖了出去,众人事后回想,都感叹林惊昙处事滴水不漏:“他是不是还给了那几个应召额外小费?”
这招林惊昙后来传授给了甘棠:“永远不要看低小角色,小角色才有杀伤力,一无所有的人最豁得出去。我一来就清场,他们辛苦了大半个晚上却没赚到最后的小费,心里难免有怨言,这种时候别忘了打点,他们对记者就会有分寸很多。”
而事实证明,有分寸的不止特殊服务人员,还有戚导本人。
他是狂傲,可还没傲到不要命的地步,林惊昙就算跟厉南亭翻了脸,也是厉害人物,他还想拍电影,便不得不忍着焦躁,耐心听林惊昙讲话。
后来戚忌时常感慨:“我发现你就喜欢疯子,越不正常越好,如果我当时傻到了家,直接就地把你办了,你会不会也对我另眼相看?”
林老师和气地回答:“不会,你只会被厉某人剁成细细的臊子。”
厉先生私下的偏执他是领受够了,只要他敢公开表示有新恋情,那边就一定会出手,戚忌能安全这么多年是因为太游戏人间,两人看起来完全没有修成正果的可能性,而应启明……曾经他也以为应启明会是特例。
当年,听罢他的来意,戚忌点了根烟,嗤笑:“原来还是要钱。”
林惊昙很有耐心,一点点解释:“合同白纸黑字,大家都不想闹到上法庭那一步——”
然而还没等他施展无往不利的话术,戚忌便弹了弹烟灰,朗声道:“可以啊,只要你让我睡一晚。”
第18章
戚导问得很不要脸,林老师的回答也很果断:“不可能,换个条件。”
戚忌向后一仰,一边摸着下颔的小胡子,一边不怀好意地打量他:“那就难讲了,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就是想让我公开表个态,但我也跟你说明白,我这会儿确实没钱。”
他站起身,扯出两个精光的裤兜:“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林惊昙不忍直视地叹了口气,怀疑他还活在《古惑仔》系列里,耐心道:“钱不是问题,我们会解决,从你这边走个流程而已。”
戚忌撇了撇嘴:“合着从头到尾我就没捞到好处呗?”
林惊昙心平气和地微笑,心想你还能活到现在难道不算皇天后土眷爱?
戚忌见他油盐不进,随手一指桌上零零散散的酒瓶子:“既然这样,我就当交个朋友,给点面子,喝了这一桌我就答应你。”
说罢,戚忌还当真亲自动手收拾了起来:“我也不为难你,他们开过的这几瓶就算了,我看着也寒碜,给你开新的,怎么样?”
他扫掉了喝剩下一半的酒瓶,放了十来瓶未开封的XO,这是七八个人的量,林惊昙粗略估算了一下,觉得自己只有在酒精中毒和胃穿孔中二选一。
然而这已经是最简便的方法,林惊昙挽起衬衫,腕骨清瘦,有一种江南烟水的秀致,戚忌正在欣赏,冷不防却见他直接开了一瓶。
戚忌稍稍瞪大了眼睛:“你还真喝啊!”
戚导生平最讨厌这些装模作样打领带的,大概是骨子里的邪性作祟,一见了这种人他就忍不住犯浑,这也是很多演员拒绝和他合作的原因之一,毕竟经纪人们没一个受得了他。
然而这次情形略有不同,戚忌还没欣赏到林惊昙的失态,便见他保持着不沾半点烟火气的姿态,仰头直接喝干了一瓶。
林惊昙面不改色:“这是我的诚意,戚导,你确定会遵守条件?”
对什么人讲什么话,戚忌看着凶,其实最好对付,不遵守信诺的话,他自己面子上过不去,毕竟打小耳濡目染的都是“要讲义气”。
戚忌也被引逗出几分火气,上手替他开瓶,就像跟瓶盖有仇一样,搞出了一整支交响乐队的动静:“废什么话!我也不用你们给钱,说她演技不行纯属是因为我喝大了,钱我赔,歉我道,你只管喝!”
林惊昙在戚忌的聒噪声中微笑喝酒,戚忌开始怀疑他是个机器人,否则怎么能控制自己情绪到这个地步?
“——后来呢?”
听到一桌子酒,顾霆终于忍不住举手发问了:“我见过应酬喝到胃出血的,你之前在俱乐部犯心悸是这次留下的后遗症吗?”
林老师如今基本戒酒,但烟和美色还戒不掉,还是个俗人,只好故作洒脱道:“就凭他?不至于,最后我没都喝完,大概还剩下四瓶吧,他把我送医院了,后面的事我记不太清。”
事实上,顾霆问错了人。
林老师是记不清,但戚导一想起当天的事,便心有余悸,留下后遗症的人是他才对。
一开始,戚忌还抱着看笑话的心思,然而很快他就发现林惊昙是打死也不肯示弱的倔种,看起来随和,其实宁可打碎牙往肚里吞。对方脸泛红霞,眼神涣散时,他还能过过眼瘾,但眼看着已经撑不住了还逼着自己继续喝,便让他感觉不妙。
林惊昙最后喝到呕出一口血,直接昏了过去,戚忌被唬得一跳三尺高——他可没想过要搞出人命!
戚忌满头大汗,紧赶慢赶地把林惊昙送到医院,然而他醒来之后淡定地拔掉了自己手上的点滴,整了整袖口就准备下床,虽然面色惨白,神情却庄重得像是随时能去主持颁奖典礼:“还剩几瓶?”
被医生教训了一顿的戚忌恨不得当场给他跪下:“可以了,可以了祖宗,我惹不起你行了吧!”
一般人听到这句示弱,总该放心躺回病床,然而林惊昙的反应是立刻攥住了戚忌手腕,明明随时会昏过去,眼神却如鹰隼般犀利:“既然如此,麻烦您把合同签一下。”
戚忌莫名回到了十七岁,那时候他第一次因为聚众斗殴进局子,摁着他的老警察也是这样盯着他的。
他毫不怀疑,如果林惊昙有一副手铐,自己现在就得被锁在病床上。
戚忌苦着脸签了合同,连看都没来得及仔细看,林惊昙一直认为自己当时做得很对:“对付这种好面子的人,趁自己处于弱势时追击最有用,他们出于愧疚什么都会答应,即使日后想反悔,也扯不下面子。”
顾霆眉头紧皱,开始思索家里的酒是不是太多:“那也不值得你用身体做代价。”
林惊昙耸了耸肩:“这算什么,你真该看看那些为了爬厉南亭的床无所不用其极的,那才叫用身体做代价。再好比你,如果只能在工地上辛苦一辈子,浑身都是病,还赚不到戚忌一部片子的零头,那才叫代价。”
“我的既得远超付出,这不过是有高有低的标价罢了。”
——而令林老师最为满意的是,戚导不仅标价不高,还很好骗。
“我可以帮你搞定下一部片子的投资,但你不能跟任何演员发生暧昧关系。”
戚忌竖起耳朵,又瞬间收了回去:“得了吧,我已经完了。”
林惊昙靠坐在病床上,交握双手,笃定道:“我能救你,只要你答应这一个条件。”
戚忌浑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从提条件的甲方,变成了跟着林惊昙的思路走:“你不怕我又在片场醉酒闹事,或者不按资方要求拍?”
“不需要。”林惊昙微笑,这是厉南亭教会他的,既然敢夸口,就要有能驯服烈马的本事。
戚忌斜睨了他一眼,不知为何竟然有点怕他:“只是不能睡同舟的呢,还是连鼎声的也不能上手?”
他这话问得像赌气的青春期叛逆少年,但会这么问,就说明他已经在心态上放弃了主动权,林惊昙从容道:“不止这两家,其他艺人也不行,管住你自己,我会给你点别的奖励。”
戚忌还没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不是在撩自己,便见他老人家像是与世长辞一般,徐徐阖眼,昏了过去。
这一下又把戚导吓得魂飞魄散:“医生!医生——!”
至今林惊昙想起来都好笑:“他就跟叫魂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真去世了。”
他无视顾霆不赞同的眼神,耸了耸肩:“如今公益捐款可以造假,学历也可以伪装,同样的事放在今天,我怕是喝出胃穿孔都没有用,不见真金白银,谁会吐口?戚忌这方面还算要脸,说话算话。”
戚忌签在同舟,老老实实拍了三部片子,重归主流导演行列,林惊昙既配合他捧角儿,也结结实实地摁住了他的辔头。
跟了戚忌十多年的助理拍完在同舟的第一部 片子后,曾在庆功宴上洒泪感叹:“真是一物降一物,连老爷子都说管不了这个孽子,偏偏林老师就能镇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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