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选择了救你,”殷千泷目光灼灼,“是神让你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你……是我唯一成功的希望,我会不计一切代价来救你……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只有提到神的时候,殷千泷的神情才会如此激动,商冬青看在眼里,他看了许多年这样的表情,心中已经再无波澜。殷千泷开初对自己说出那些疯狂的计划时,商冬青其实并无多大的兴趣,神能做什么呢?被人尊重,受人供奉,这种东西真的有吸引力吗?只要有钱,上述哪一条是他做不到的?
虐待帮佣的罪行能够被钱掩盖,杀死旁人的重罪也能在一个宴席上就被一句话轻松解决。人命对资本家来说就只是数字罢了,一个?两个?成千上百的普通人每一天都在死去,但谁会管呢?官员想要升迁才会为了政绩努力,企业家们也不过就是为了钱,再往下走的明星寻求曝光度,学生要上学,病人要吃药,他们只不过都是卑微地,卑微地被自己的欲望所控制,想要活,要更好地活。只要有钱,钱会生权,权力再与势力勾结成一张密网,控制一切的潮流与风向,无数张嘴都会说出自己需要的话,自己收到的膜拜一点都不会庙宇中的佛像少。
这不就是神吗?
唯一欠缺的,不过就是对人生灭予夺的权力罢了。
“你说他们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商冬青拿出兜里的钱夹,里面竟然全是受害者和自己的合照,他夹出荀雪芽的照片,冷淡地笑着说,“她的家里就只有一套破房子,一个重病的大哥,一个愣头青二哥,读书读出来,找个好工作就能改变命运?药费、两个哥哥的婚房钱、父母赡养费……哈哈哈,又有什么轮得到她呢?”
潘雨樱在照片中笑得灿烂,商冬青见状也笑了:“父母也不爱你,粉丝也不爱你啊雨樱,要是出生在一个好人家,像银裴秋和郑铎那样,何必出来卖呢?”
“砸钱去扶贫,出来的人身上也始终摆脱不了那股酸味。”商冬青想起了程钧,冷笑一声,“重病的人怎么康复也不会成为良好的劳动力,这样活着……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价值啊?”
商冬青合上钱夹,淡笑着说:“不用再拖延了吧,那些人多活一天,我都觉得浪费资源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西南分部中,宗鸣长久地沉默着。属于白泽的双目似在描画眼前几人的未来,名为命运的金线从每人身上生发交织,汇成一棵漂浮于时空之河的树木,停在现今这一节点处。时间在宗鸣不再呼吸时停滞下来,形体扩散为灰雾,包裹着表情凝固的众人。而荀非雨的双眸却闪了闪,他再次被拖入了宗鸣的领域中——那个不受一切规则束缚的停滞空间,荀非雨苦笑起来,嘴角微微抽动:“我们还是支付不起从你这里获得信息的代价吗?”
宗鸣没有说话,他侧身让出视野,示意荀非雨看向木门外的院落。纯白琼枝钻出地面,模拟着白泽看到的树木,扭曲的枝条在节点处阻滞,鎏金色的光点漂浮于树枝旁侧,一瞬往左生出嫩芽,一瞬又在右侧坠落。他绕步走到荀非雨身后,微微颤抖的双手按上了荀非雨的肩膀,平视着院中那棵白树轻声说:“这就是我曾做过……也是你要求我现在去做的事情。”他冰冷的双手覆上荀非雨的眼睛,“往前看。”
脸颊的皮肤比身体其他部位更加敏感,当冰凉的手指搭上荀非雨的眼睑,他的身体不由得一抖。但点触很快扩散成一片湿润的雾气,再次睁开眼时,贴在脸边的手变成了拧转不停的灰白手臂,直冲向那株看似脆弱不堪的白树。耳侧的风里传来成千上万人的呼喊,或长或短,或大或小的手臂铺天盖地伸过来,拉拽着树枝要将它掰折到自己希望的方向。天顶再度出现各色浮光,命运每度偏折,空中都会出现一些残碎的片段。片段的闪烁形成了浮在白树周围的光点,唯有凝聚这些光,才能汇聚成又一根纯白琼枝——一段新的命运,就此诞生。
可那些承载着欲望或期冀的光点实在是过多了,不似星盘,倒像是一条流着金水的滔滔大河,每一处似乎都在闪烁,直让人目眩神迷。稍微定睛一看,便是无数人的脸,无数各异的表情,大声述说着自己的想法,自己想要的东西,自己希望的未来是什么模样。更有甚者在计划如何偷窃,如何挤掉同事的晋升,如何抢劫强奸杀人,可这些,它们在宗鸣的眼中并无任何颜色,或是性质上的区别。
这时,一道灰雾融入金河之中,那潮湿的触感粘起几道金丝,漂浮于白树上空,眼见着就要凝成树枝,却在下一瞬飘散。荀非雨震惊地看着自己抬起的手,他只要略微一动,便能牵扯到旁人的命运,只要一挥,便有无数金线断裂,可欲望总是不停,一点熄灭,便有千万点再生。
“这些,都是未来的可能。”宗鸣平淡的声音自高处传来,“借助白泽之眼才能看到的可能,用这一双手,我抓住了一段与我有关的线。”
昏暗的背景中,一只虚化的小手轻轻拽住一条金线,向下拉扯,刹那间,河流收窄,只剩下那条大放异彩的线。琼枝迅速崩塌,围绕着那一条线再度衍生,命运被改换,就这样悄无声息。宗鸣平静的面具终于在那时崩裂,他的眼中似有哀戚:“神……就是这样的东西,一个群体的命运只因一个人的欲望而改变。”
“在认识你之前,人在我眼中就是这样。”
那只是一条河道中某一股水流,就算改变航道会让某一些人的命运熄灭又如何?人,不过是个群体,妖鬼,甚至神祗也是一样。他的能力牵一发而动全身,可宗鸣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就像整个人体的循环,每天总有细胞会死,又有新的细胞诞生,这些无关紧要的生命有什么应当被在意的价值呢?那成千上百被掐断的金线将会构建出什么样的未来,荀非雨不知道,但宗鸣总是看在眼里,从前或许感受不到,现在他却无比清晰:白落梅能活到女儿成年,谭嘉树能活过30岁,肖华不会死,病房中的那个男孩儿也不用自杀……他们的生命虽然不会在历史上留下任何值得人传颂千年的笔墨,但至少他们有绽放的可能。
“大部分人都认为自己有选择权,”宗鸣握住了荀非雨的右手腕,缓缓将他的手臂抬了起来,那只手在灰雾的作用下蔓延,伸入了河水之中,“可是……拥有选择权的,永远是自他们之中诞生出来的欲望,是我。”
因为人对欲望的崇拜导致欲望成为了上天的使徒,欲望本身形成了神祇,又被一心为人的神祗赋予了意识和形态,欲望的异化和强悍致使命运之树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到底是谁的错呢?荀非雨的手托起一汪金水,其中甚至有姚远对程钧的祈祷,他胸中一片阻滞,痛苦到难以言喻,却听宗鸣低声说:“我的职责就是选择,公平地选择,当不公平的时候出现……”
宗鸣握紧了拳,却听得天空轰隆巨响,一道紫电砸下,将琼枝劈作焦土:“天道的惩罚便会出现。”
不能这样做,不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不能帮某个人,不能实现某些人的愿望,甚至……不能以神祗教授宗鸣的标准来选择信徒。宗鸣只是听命于那苍天之上降下的玄雷,直到后来他才读到一篇文章,题目叫《巴普洛夫的狗》。他只是一个机制,一个不能成为人也不可以成为的工具,通过这个工具的选择,所有群体的命运都可以被归结为自身的错误,苍天不再残酷,罪恶的永远都是做出选择的人。
可早在千年前,人类对欲望的信仰,就已经超过了对苍天或是神祗的敬畏。而自欲望中诞生的灰雾,在殷文的引导下也拥有了转嫁代价的能力。面对殷文昭然若揭的私心,宗鸣并未加以任何的审判,因为天道没有阻止,他也没有控制的权力,或许从那时起,将殷文选择为眷徒起,白树的走向便已经跑偏。他没有拯救世人的职责,却眼见着神祗覆灭,战火疾病四起,最终才是殷文自戕,直至现在的五神宫覆灭。
“蜃告诉我,如果没有我,一切就会回到原来的模样。”
欲望没有盖过信仰的时候,人类都很虔诚地畏惧着苍天,畏惧疾病和天灾。苍天选出的神祗会带来福祉,妖兽的能力会让世界多样多彩,那副海晏河清的世景会再度出现……但宗鸣没有选择死亡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吞噬掉曾经的“朋友”,看着那些人自取灭亡。
“荀非雨,与其问我做了什么,不如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听到这句话,荀非雨苦涩地哼了一声:“为了你的天道公平吗?”
“为了我。”
“……”
“为了恢复正常。”
最不正常的就是你,这句话荀非雨还没说出口,他似乎就已经明白了什么。降格是没有神罚的,只有升格时——人成为神祗或是妖时才会降下惩罚,要错,要在天道的规则中犯下惊世骇俗的大错。在天道控制宗鸣的同时,他也凝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天,直到他的能力能够扛下惩罚,宗鸣终于开始了自己的布局。
“天道希望人死,希望绝对的公平,而我也应当顺应天道……只有人死后,我才能被削弱。”
“只有当人全部死去,我才能消失。”
那只是千年前的想法,可宗鸣低估了人的顽强,就算选择战火,选择疾病,人总是能一次又一次地扛过去。总有人为了这个不爱自己的群体付出,牺牲,用他们得来不易、短短几十年的寿命延长这个群体的存续,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存在会和这样的群体绑定,属于他的终结,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可在殷千泷与蜃的会面中,宗鸣终于看到了一丝可能。
那是一张早就初见雏形的密网,天狗的形成,妖监会内部的间隙,被刻意放任、教化到渴求认可的信徒,和那一位早早就被安置在妖监会内部、渴望复仇的旧神。她们会铸成大错,只需要往其中添砖加瓦,事情就会朝着某个被往事限制住的方向发展而去——尸山血海,以及宗鸣的衰弱。
因为殷文付出那惊天的代价,殷家人愿望得偿的代价被无限放宽,错误伊始便没有得到制止。蜃通过改变认知,步步隔绝妖监会发展的空间,挑拨各家之间的嫌隙,削弱他们对殷千泷的提防,殷千泷则在外部寻找适合成为新神的人。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宗鸣甚至觉得这就是天道所希望看到的结果,直至数百年前多次帝流浆降临,人类之中天才浮现。
天要的是公平,是难以指摘的内斗,而不是一方的碾压。
荀非雨说得没错,就算天道要人类死亡,也会留出一线生机,这才是它所需求的结果,反其道而行之,是不是才能得到终结?
那就折断天才的金线,束缚他们寿命,要他们付出代价才能拯救人类。
宗鸣就这样做了,没有收到任何约束,却因为与那些人的接触而动摇。
“愚蠢啊,”他笑中有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命运什么又不会偏向某一个人的付出……哈哈哈!”
可就算说明,就算他承担了巨大的代价,将那些人会面临的东西以暧昧不明的话语说出口,人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没有人为宗鸣解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原因,他们只是早早地死去了,留宗鸣一个人看着这片残局,看着自己对局势的控制越来越少,自己也愈发强悍——因为折断的天才都是世俗意义上的好人,而恶人会带来更强烈的欲望。
他所谓的抗争,不过是蚍蜉撼树,根本就没有丝毫效用。
可是那时候荀非雨出现了,这个渺小到不能更小的个体,以惊人的能力向宗鸣展示出了为什么。
能够兵解欲望的,永远只有爱,跟千百年的谋算毫无关系。
无条件、无理由的爱和付出,远高于信仰和敬畏,疯狂且炽烈的大火燃尽一切,也能驱散弥漫在城市上空的浓雾。
“让一切恢复正常的方法,不只是摧毁商冬青的阴谋。”
幻境一瞬消散,荀非雨只能看到眼中颤动不停的宗鸣,那人皲裂的面容让话语也一并破碎,不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但在宗鸣的眼中,荀非雨已经知道宗鸣想说的话——由宗鸣引向的一切结局都会让宗鸣变得更强,而恢复正常的办法,就是让宗鸣不再存在。殷千泷成功的后盾就是宗鸣那高于规则的选择权,唯有宗鸣不再应答殷千泷的诉求,他们击溃那些人的可能性才会增大。
“了解过去,没什么作用了。”荀非雨回头对众人说,“我们只能靠自己抓住那点可能。”
他勉强维持着自己的冷静,联系谢林查探商秋枫的行踪后才踉跄着走上楼。待回到房间后,荀非雨才怔怔看着头顶的天空,爆发出一阵苦涩的大笑声。碍于宗鸣的理解能力,他或许不懂自己刚才说出的话里藏着些什么,但串联起过去和现在,还有自己对宗鸣那复杂的感情,他竟然从中听到了一个关键的信息,只有两个字。
殷文。
造成现在这种局面,追根溯源都是殷文。
挑拨蜃龙、制造天狗、殷千泷与殷柔的争斗、妖监会的矛盾与覆灭……所有的因由,都能从殷文身上找到原因。他制造了一切桎梏,让命运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延伸……他希望什么呢?
“你……”荀非雨苦涩地捂住了自己的双眼,“他不会明白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凌晨4:18,四川省公安厅地下一层,姚远被单独安置在四面无窗的狭小审讯室内,门口留有两位警员看守。警方以暴力胁迫、过失杀人为由调查他与白落梅一案的关系,但众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无论荀非雨等人找到什么样的实证,也无法在时间和空间上解释姚远的转场。这几天的审问显然也没有什么结果,姚远除了开口问一句程钧的情况外,什么也不说。
保护性质的拘禁自然也不会重视结果,但这并不是警队里所有人的想法。谢林和孙梓走后,负责姚远的人也都是白落梅曾经的下属和后辈,总有几个想问出些什么,想了解为什么姚远在那两个人离开后就对案情只字不提。为了撬开他的嘴,审问专家来过,不该动用的拳头也加上了,他们站在“荀非雨”的立场上劝说,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姚远不为所动。
原因只有姚远知道,因为只有坐在这里的肉体才叫荀非雨,他自己一刻也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只是现在稍微有些改变,他现在是一个身份偷窃者,一个间接害死姐姐、直接伤害恋人的凶犯,也同样是包庇犯。
面前的警员挡住了唯一可以走出这里的门,那人富有压迫感的身材和愤怒的表情让姚远有些害怕,但他只是低头不语,直到那人吼出:“你怎么能这么自私?!白队帮了你多少!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157/167 首页 上一页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