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风让雨丝瞬间倾斜,下水道口汩汩冒出水流,墙缝之间也渗出细密的水滴,一滴暗色的水从预制板缝隙中滴落下来,砸在姚远面前的桌子上。他微微怔愣,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后的鬼魂一经触及到天花板落下的雨水,瞬时便发出刺耳的嘶叫。姚远捂住眼睛,怕得蜷缩在椅子上,脑子里始终驱散不走当时在电话中听到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殷千泷为什么那天晚上要让自己拨出那一通电话,也不知道那通电话会引发一场爆炸,更不知道殷千泷会以那四位警官的灵魂制作夕迁阵法。爆炸声只是短短的一瞬耳鸣,却让他跌坐在地上,恐惧得几近窒息。当再度看到被殷千泷带到眼前来的鬼魂时,姚远如遭雷击,只听殷千泷说:“你也是杀人犯,不配合我们的话,程钧也无法活下来。”
骨节增生的脆响不断在姚远身后炸开,掉落的黑色血肉随着雨水渗入越来越多,他的后悔和恐惧不断拉扯,一边在说你应该反抗,一边又说像以前装作不知道吧,反正真正的荀非雨也不会成功,到时候你就能像殷千泷应允那样活下去了。
“可是……可是,”姚远抽噎着喃喃说,“可是他们说过的话,从来就没有实现过啊……”
他蓦地抬起眼睛,望着头顶的监控摄像头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表情,监控的警察什么也听不到,他们的眼中没有任何异常:“就该让他淋淋雨!这荀非雨死不悔改,真不知道白落梅为什么要相信他!”
因为他不是荀非雨,因为白落梅相信的根本不是姚远。荀非雨没有糟践自己的人生,反而是他,是他姚远让本来可以……至少可以作为英雄死去的荀非雨变成了背信弃义的恶人,是他毁灭了荀非雨的人生。姚远突然抬起头,抬手果断咬住了被手铐铐住那只手的大拇指,鲜血的味道在口中蔓延,挣脱的手剧烈地疼痛着,他飞也似的冲向门,猛地推开大吼:“快跑!快逃出去!躲开水——唔……”
鬼魂背后生出的黑蛇在姚远后背落下重重一击,监控视频中这人抓住门框,而下身竟然因看不见的力在拧转。姚远痛得撕心裂肺地大哭,他却挡在门口死死不放开:“快逃……咳……快跑啊……姐姐,姐姐……是我错了,姐姐。”
身上缠绕的黑蛇逼近姚远的面孔,猩红的眼似乎在嘲笑姚远告饶的姿态,姚远满脸是泪,呕出一口血却笑了出来:“你以为……我在叫你吗?咳,你……不配有家人……”
陡然绞紧的黑蛇让姚远痛呼一声,但很快那条黑蛇就被一只鬼手抓住,姚远回头竟看到那四个警察变成的厉鬼竟然在违抗黑蛇,试图保护自己。姚远一瞬愣住,下巴止不住地颤抖,看着他们仅剩的理智正在逐渐被黑蛇吞噬,可眼中的痛苦却积蓄得越来越多,终于,姚远抬起了手:“不要……愧疚,杀了我吧,我是害死你们的人……”
人要接受自己的死亡有多难呢?得知自己肝癌晚期的时候,得知自己没有钱付医药费的时候,得知养父母放弃自己的时候,他早就该接受自己的死亡了。可姚远总是不甘心,他还是想见到姐姐,还是想要活下去,因为这世界就算有太多的不公平,可它还是太好了。有那么多好的画作他还没有看过,还没有谈过恋爱,还没有拥有过自己的家,没有找到自己的家人,他舍不得。
“我偷到了……我想要的,我……没有那么的,遗憾了……”
偷到了爱人,偷到了家人,偷到了自己的家,只是没等到程钧说一句比起爱原来的荀非雨,更爱现在的姚远。
“快跑啊!”
啊字口型凝固在姚远的脸上,他的身躯被黑色巨蛇完全压断,呼吸已然完全停止。从没见过这种景象的警察迅速封闭地下三层的出入口,却挡不住四处渗落的雨水。凄惨的尖叫从各处响起,留守在公安厅的竟然没有一位高官。
外界狂风怒号,乌云盖顶,如墨之线自麓湖中心生发,重重击碎了那扇精致的花窗。它融入雨中,随着雨丝在整个城市上空飘舞。刹那间,一道雷光撕破昏黑,隆隆数声银铃乍响,身着千人血衣的殷千泷站在西山之顶,神色张狂地在风雨中高呼:“以十四少女为祭,以十二厉鬼为媒,唤皇天后土之神,索全城之命!”
第二百零二章
从天顶而降的鬼气又一次重现了荀非雨在翡翠大厦看到的光景,原先是苍天向下的黑翳逐渐从各处衰亡与死伤中得到弥补,骤然开始向着天空中的大洞倒灌。宗鸣站在檐下抽了抽嘴角,铃声一过,霎时化作弥天大雾,只留下一双悲哀的眼睛,雾气已经向着西山湖的方向飘去,但他的眼睛却久久留在荀非雨身上,似是在祈求荀非雨不要去。
可下一秒,庞大的天狗已经出现在了院落之中。江逝水推开轮椅,踉踉跄跄走入雨中,岳夏衍扶她跃上天狗的后背,对着明漪的方向露出极淡的笑:“叔叔……又要留下你一个人了。妖监会的重建,需要你。”
明漪藏在身后的手握成拳,一句万事小心都说不出口。他只能看着江逝水的双眸在雨中转红,女孩儿身上的恶鬼正疯狂吸纳着四周蔓延的鬼气,保护岳夏衍和荀非雨不受雨水的侵蚀,但同时,她的面容也在不断撕裂,涌出的鲜血刺激着天狗的鼻腔。天狗哀嚎一声,一跃踏入空中,追着浓雾的方向朝西山湖跑去。
“狗哥!不对,转向!”江逝水拽住天狗的鬃毛大吼,“我看到了……进入西山湖周围的路都有陷阱!”
拥有猩红血眸的乌鸦在山林中盘旋,庞大的熟练如黑云压城,等候着猎物来袭。密密麻麻的红线银铃包围着西山湖各处的入口,一经闯入便会触发雷劫暴动。风雨中是对方的主场,所有已经布置在其中的阵法因为宗鸣的能力根本找不到任何漏洞,江逝水只能想到一个地方。
而那时,她通过殷文漂浮在西山湖上空的眼睛,看到了西山湖中心冒出的一串泡沫:“去麓湖美术馆!外神,那里有一定有别的通道!”
“地图……”岳夏衍摸出自己的手机,“孙警官发来了地下通路的地图。”
一声尖利的狼嚎,地面之上的狗群向着麓湖美术馆的方向俯冲。它们奋不顾身地撕开绕在景观树上墨线,生生在麓湖那个墨线织出的诡异黑茧上撕裂出一道足够天狗闯入的裂口,而入目的竟不是尸山血海,而是那美术馆周围不符时节的红枫。江逝水一瞬就认出了那株摇摇欲坠的枫树,以及枫树下那位形容模糊的外神,上次遇险也是这位附着在画作之中的神拯救了自己,她喉咙发颤,望向神明所指的方向:悬挂着那副《红枫》屏风的后方赫然就是一道能通过货车的大门,向下的直路纵深进入湖底,往西山湖的方向蔓延。
厉鬼的尖啸声在身后响起,江逝水回头看去,墨线即是厉鬼杨雪张开的头发,她空荡荡的眼眶此时被一双血红的眼睛填补,每一缕头发都在攫取着整个麓湖国际的生机:“杨雪……”
“救不了她了……”岳夏衍咬紧牙关,“她成为了媒介……无法被超度了……”
“艹!”荀非雨怒吼一声,“抓紧了,我要跳下去了!”
而此时,西山湖山麓仓库,商冬青扔下拐杖大笑。他右手上握着一把正在滴血的手术刀,大笑着一瘸一拐走向被鬼魂圈禁的人们。那些人中有向南曾经的手下,歌舞场所里的妓女和吸毒者,更有熟人是商冬青合影过的贫困学生。他的影子被摇晃地灯影拉得老长,边缘逐渐模糊扩张,露出影子中各色死去之人的灵魂:下腹被狗咬碎的吴辉,溺水而死的向南,数个浑身是伤的女人……黑色飞鸟在阴影中盘旋鸣叫,泛起白肚皮的鱼尚在黑沼中游动,没有肺部的猫跃出影子嘶叫,犬鬼威慑着瑟瑟发抖的人群,室内只能听到商冬青的大笑。
“神……”他眯起了眼睛,颌关节挪动发出一声轻响,“来拯救你们了。”
水泥地上的地漏被鲜血遮盖,流下去的血液顺着管道被排入西山湖水库之中,不多时,湖心便出现了一抹嫣红的血色,又被雨滴打得支离破碎。湖面舞动的鬼手沾染鲜血,洒出一片血红大雾,一座由水化冰的透明祭台凭空而起,托举出一身赤红衣袍的殷文。寒冰祭坛在雨水中不断融化,又因冰寒之气重新凝聚,每一次变化,祭台便多红几分。殷文双膝跪倒在祭台中心,大雨沾湿了他的长发,只露出一双仇恨的红眼。
一顶由指骨堆叠红线串联,上插数个眼球的荆棘冠摆放在殷文面前,其下压着一把由大腿骨磨成的刀。他闭上眼睛,就算不用这双眼,他也能感受到故友的来临。灰雾无声,雨水不停,西山顶峰银铃频频,殷文闭眼握住荆棘冠冕,微微低头将其带在头上。失去生机的眼珠顿时转动起来,一柄黑金之铃突然出现在殷文手中,他另一手拿着骨刃,缓缓站了起来,对凄风苦雨的灰眼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来:“许久不见,旧友。”
绛红衣袍向上甩开后,十二个面目模糊的红衣巫祝出现在祭台旁侧,他们的双足与祭台融为一体,高举的青铜钺在雨中冒出冰冷的寒光。雨水顺着殷文温和的面容流入衣襟之中,他勾起唇角,十二名巫祝以青铜钺末端齐齐击地,声声铮然作响。他双手捧起骨刃,沉静的双眸微微眯着,却在撞上宗鸣那悲伤的眼神时有些许怔忡:“你……有一些变化。”
仍然没有应答,就像曾经叩问苍天无数次,也不会听到任何回答。殷文已经习惯了自说自话,他看向东侧仓库的位置,献祭阵法红光大作,血色已经被鬼气墨线织成一张殷红招鬼幡,它在暴雨中挥舞,指引从月亮背面涌出的鬼潮向西山湖涌入。商冬青跪坐在地上,捧起一颗头颅用手术刀又轻又慢地剥离着眼部神经,他挂着淡笑望向湖面,只等荀非雨等人撞上自己的陷阱。
幽绿的生机正在被血色蚕食,而天空的云洞之中看不到太阳,竟浮现出一轮血色红月。月光似乎正在闪动挣扎,然而丧失部分神心的月神已经无力抵挡浓雾的侵蚀,月影被红线撕扯成两瓣,暴露出其后狰狞拥挤的鬼潮,天顶掉下仇怨之鬼,落入仓库和顶峰祭坛啃食着刚死之人的血肉。
灰眼之中的命运之河已经被血红所侵染,金线以极快的速度产生又消解,那是人的乞求,他们在不远的都市中告饶,可已经没有神明去听。殷文淡淡向后看了一眼,轻叹一口气:“这一天,早就应该到来。丧失信仰和敬畏的社会,终有一天被欲望吞噬,”他回头看向宗鸣,“你还是变成了无法被控制的怪物,被这世上越来越多的人异化,始终得不到自己的终结……我也一样。”
殷文握住骨刃的尖端,污黑的血液从他手掌的伤处涌出,顺着小臂流下来。一道惊雷炸响,巫祝抬起双手,以神语在风中哀歌。红衣巫祝挥舞着骨刃串翻起舞,雨水被袖摆甩开,尾部银铃脆响,让已经跑到仓库的殷千泷为之一愣。她扭头看向蹲在一旁的商冬青,眼中不无激动:“冬青,已经快要成功了!快……进行下一步吧!”
“下一步需要那些人献祭。”商冬青收起手上的刀,藏入袖洞之中,挂着笑容走向殷千泷,“千泷,谢谢你。”
殷千泷愣愣地被商冬青抱住:“他们应该快要过来了,以全城人的性命逼迫他们……唔!”
进山公路银铃骤响,商冬青眼神一凛,尖利的刀刃捅进了殷千泷的下腹,商冬青一瞬将刀刃拔了出来,调准下巴最柔软的位置向上扎了进去,阻断了殷千泷未说出口的话。他极冷淡地看向倒地的殷千泷,像是察觉到异状,殷文也往那一边看去,只见站在商冬青背后的鬼影正把殷千泷压制在地上,而那个羸弱的男人安静地笑着:“我手上如若没有筹码的话,殷家的先祖为何要不遗余力地帮我呢?”
“你的灵魂不灭,”商冬青眯眼笑着,“但我会让你痛苦,让你无法遗忘被杀死的感觉,在痛处中下次盛放。”他仰头胁迫似的看着远处的殷文,“你还在等待什么呢?上神。你在这世上唯一的眷徒如果死亡,那你也会消失了。”
“不觉得可笑吗?”殷文耸着肩膀哼笑一声,对抽动着的殷千泷,眼神中竟然没有半点怜悯,“人类愚蠢如斯,却还是想着自己可以成为神。或许……人类就需要这样的神。”
他的舞步未停,紫电频出也不为所动。
就在那时,被入口红线缠住的人形换成了三张纸片,湖水之中冒出一阵巨大的泡沫,天狗撞碎地下通路的顶棚,冲破静水扑入空中,冰冷的蓝眼直勾勾地盯着殷文,露出一口尖牙。商冬青一脚踩在殷千泷的脸上,诡异的笑容浮现在脸上:“自投罗网啊。”
霎时,鬼影四散,林中鬼影举起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天狗的头颅。
嘭嘭数声枪响让荀非雨一阵钝痛,他哀叫一声,恶狠狠地看向商冬青所在的位置。但下一瞬间,殷文双手按在祭台之上,灌注的血液让湖水沸腾,水中窜出的数只鬼手齐齐绕过荀非雨向他身后的人抓取,而每一只手上竟然都有一只血红的眼睛。这里是抟转的阵眼,一旦落入湖水,便会成为祭品。
荀非雨咬牙奔逃,但那无处不在的枪眼总是能精准地打到他的身上。岳夏衍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伸手摸向自己刚才被枪击中的地方,将血液抹在了卷龙纹之上。殷文手上动作一颤,怒目瞪向上空的天狗,却听得天空中传来一阵古龙的低号。
冒着金芒的龙目在岳夏衍面孔上熊熊燃烧,灼得眼眶一片血肉模糊,他目光所及之处,厉鬼也似乎减轻了些许怨气。暴动的龙血让岳夏衍全身异化,他痛不欲生,一声惨叫之后天空中竟出现了一尾若隐若现的青麟巨龙,盛着天顶飘落那惨淡的月色,以后尾搅散蔽日浓云。江逝水抓住时机,踩着天狗的脊背,借鬼气之力抓住了龙角,她扭头对荀非雨大喊:“狗哥,商冬青!”
“就算是龙,也无法杀死同为神祗的我。”殷文淡淡地说,“面对那样的怪物,天狗也讨不了好处。”
“这副姿态真美。”商冬青凝望着朝自己扑来的狼犬,轻轻向后退了一步,“你确定要过来吗?”
回应他的一声愤怒的狼嚎,但那一声却在中途折断。就在兽爪要触及商冬青的前一刻,阴影中涌出来的鬼魂挡在了商冬青身前。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荀非雨的额头,而握枪的人那张脸,竟然是白落梅。荀非雨浑身颤抖,听到商冬青在阴影之中大笑:“狗哥……”那人似乎在咀嚼这个词的意思,“你……是荀非雨?雪芽,那个孩子的哥哥,原来兄妹俩都一样不肯放弃啊。”
160/167 首页 上一页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