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笑,那他躲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不肯降尊纡贵?”
“……”
“你清楚得很,你杀了他妹妹,他现在不想看到你。”
就像左霏霏说的一样,宗鸣知道荀非雨的挣扎和煎熬,但他自己并不后悔。或许还有那么一丝愤懑,自己的行动没有把荀非雨推向妖监会的对立面,解除厉鬼威胁的同时也达成了荀雪芽的愿望,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由他动手杀死荀雪芽,都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来生,这种说法更是可笑,宗鸣轻挑长眉,冷淡地说:“没有来生就是彻底的死吗?关于来生的期盼,本来就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一个群体,缩小到一个独立的人,他的容貌、性格和生活习惯,冠上两到四个字,这就是一个人吗?但是来生呢?一切的细节都被洗牌,甚至有可能找不到任何相似点。哪怕是双生子,同样的环境、同一对父母也不可能养出完全一致的两个人。人总是说记忆和经历让我变成了“自己”,那失去了这些,“自己”便已经死了。来生?那不过是一个新的人,谁都不是。
说到底,这只是做不到全知全能的人给自己架设的虚妄而已。人只有一辈子,这并不是什么假话。
“但他们是有感情的,甘愿为了感情麻痹自己。”左霏霏止不住苦笑,她伸出爪子勾住一缕白雾,“感情会让所有生物变得愚蠢、不理智、失去所有的控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一面镜子一样客观地映照出所有。他们只有一双充斥着感情的眼睛,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但你不是也在担心吗?”
听到这话,雾气似乎有些波动。它们瞬间汇聚成人形,宗鸣板起脸扼住左霏霏的下巴:“云扉,你在说什么?”
左霏霏不卑不亢地抬起了脸颊,苦笑着回答:“你在担心他,因为你知道殷知和岳明漪都是纯人类沙文主义者,他们即将联手。还有,既然你觉得不一样就是死亡,那就不要叫这个名字了……云扉已经死了,你的小狗,不也已经死了一次吗?”
她顿了顿,别过脸低声说:“人的灵魂不可能挣脱你的钳制,别以为你还有很多时间……如果他的意志不够坚定,天狗的残魂随时会趁虚而入,那么他就会变得像我一样。两个人的记忆,不同的身份,矛盾的感情,连自己是谁,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想要轻松,就只好接受自己……自己是个容器,是个工具!”
“我不去。”
“宗鸣,你不要这么固执,你会后悔……”
“你帮我,他不想见我。”
左霏霏愣住,忽地扭头一笑,倒把宗鸣笑得有些尴尬,报复性地去挠小猫的下巴。小猫无奈起身,她跳到窗台上回头看着宗鸣,似是想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那你要答应我啊……也为我的荒唐画一个句号吧。”
“哪一个你?”
“谁知道呢?我又是谁啊?”
“……快去快回。”
我是谁?是什么物种?一个人?还是一条狗?一匹湿漉漉的灰色狼犬蜷缩在街角的阴影里,吐出血红的舌头接取屋檐坠下的水滴。它的右后腿以扭曲的姿态耷拉着,坚硬的毛发上串着脱落的疮痂,仅剩那颗湛蓝的眼珠也失去了神采。
三楼的女人在哭,街道上的女孩儿在笑,墙后的店铺在炸肉串,身边的老鼠在翻垃圾。声音,气味,无数信息源在向荀非雨发出信号,无论怎样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它们还是会源源不断地钻进疲惫不堪的大脑。这世界,好像从来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消失或死亡而安静一秒。
近日时常下雨,街上因骤雨起了一阵惊叫,人人都不想被这无根水沾身。可待在雨中,荀非雨却觉得有一瞬间安慰。他垂头看向脚边的水洼,接着路灯渗进巷道的光,隐约能在波动的水面上窥见这张丑陋的兽脸。冷雨逐渐带走他身上的温度,心里却会觉得暖。回想起来群租房内的种种灵异事件,那莫名冲水的马桶、突然坏掉的水龙头,无一不是荀雪芽存在的痕迹。以前的种种恐惧恼恨,到如今竟然是期待已久的陪伴。
可事到如今,哪里还有容得下荀非雨的地方?
他曾以为放弃掉“荀非雨”这个身份就能过得轻松,可那不过就是一个身份而已,自己仍然被束缚在过往的经历、习惯和思考模式里。一切似乎都不会有任何变化,仍然在按照预定的轨迹进行。
妖监会先遣队那两个人应该恨极了自己这个愚蠢的人,岳家人会放过不听话的天狗吗?又说回去诊所找宗鸣,宗鸣的包庇对象除了易东流这只恶鬼,是不是又要多一个忘恩负义的天狗?无论去往哪里,他都是一个拖累,一个沉重的负担。倒不如做条狗,扒拉着垃圾堆里的残羹冷炙,苟延残喘如行尸一般没有心魂地活着。
他缓缓闭上眼睛,却听到一串踏水的足音越来越近。荀非雨没有闻到那股兰花般的香气,他暗笑自己居然还在期待宗鸣,也许就是个扔垃圾的路人,撑伞路过一条死狗而已。那足音却在自己面前停下来,举着伞罩在了自己头上。谭嘉树左手打了石膏,单手持伞,竟是半个身子都落进了雨里。
这人眼神中没有怨怼,倒像是和老朋友久别重逢:“非雨哥,淋雨呢?岳叔让我出门带把伞,果然下雨了哈!江家妹妹搁西南分部担心坏了,我刚还跟她挂电话呢,说出来寻寻你,没想到这是瞎猫撞上死耗子,正好瞧着你。怎么,看到我就厌烦了?我还没生你气呢。”
是该生气,倒怕你不生气。
荀非雨强撑起身体想走,后腿的疼痛却让他不得前行。谭嘉树赶忙打着伞追在后头,嘴上还絮絮叨叨不停:“你那事儿我没跟岳叔说,咱们都能理解。也怪我没能力,不能多看几眼我叔的笔迹,谁能知道那法子没用呢?至于为什么这么赶,你怕是不知道,我刚几岁那样,北京因为龙脉爆了次鬼潮,知姐儿元气大伤,碰到鬼就是个死字,她可是个关键啊。”
看来人命还真是有贵贱?荀非雨冷冷瞥了一眼谭嘉树,却看到那人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谭嘉树扔下伞匆匆抹了把脸,他本来就长得好,这一笑起来更是让脸边儿似有柔光。这人弯腰直接抱起狗就跑到了最近一处的屋檐下边儿,拍拍狗头傻笑。
谭嘉树叹了口气才说:“唉……我当时确实是想给你拖时间的,专门没叫沺沺过来,想你兄妹俩能说说体己话。抱怨你肯定也是有,你对我估计还是挺戒备的,但我行得端走得正,妖监会那东西吧,波诡云谲的,咱们都没法子看个一清二楚。”他顿了顿,含笑看着荀非雨的眼睛,“听说妖兽都能分辨真心还是假意,你嗅嗅呢,我真的没记恨你,咱们不都是人吗?有个七情六欲的,多正常啊。”
真心假意?荀非雨嗤之以鼻,要真有这种能力就好了。可这并不能对荀非雨起到任何安慰作用,他不需要任何解释,不需要听这些前因后果,所有的缘由都无法弥补他妹妹死去带来的损伤。他只能低头磨着爪子,当作没有听到。
不成想,谭嘉树却站起来耸耸肩:“你要在这街上走走也没事儿,我不求着你回妖监会去。霏霏爱待在宗先生身边儿,我想你也是喜欢那边儿的,我就当没见着你,你歇着吧。我过会儿还得准备准备,接了知姐儿,就得着手开始查阵法了。”
“但有一点我觉着还是得给你讲明白,”末了,谭嘉树左右一望,贴近荀非雨耳边说,“你颓废没事儿,可不能让那偶像姐姐和你妹妹枉死。咱们的事儿一笔勾销,往后还是同事,伞留给你,走了啊!”
待荀非雨回过神,那人已经冒着雨跑没了影子。荀非雨冷眼看向旁边那把被留下的伞,五味杂陈到无以复加。事到如今真相还有用吗?还有任何的价值和意义吗?他祈祷自己的妹妹在天之灵能够安息,可现在分明什么都没有了。
鬼使神差似的,荀非雨伸出爪子向红布做的伞面抓去。轰隆一声,天的那一边响起一声惊雷,屋檐下少了一条狗,却多出一个人的影子。
左霏霏已经找了三个小时,此时已经完全入夜,暴雨也越下越大。她循着气味一路走,可那气味却晃神间变了一点儿。那变化让左霏霏心叫不好,赶忙在阴影里变回人形,追出巷口却看到一个撑着红伞的男人。红伞面遇水不湿,云环月暗纹熠熠生辉,斑竹所制的伞骨被男人握着,另一只手堪堪接住伞骨上飘落下来的纸蝴蝶。
“说什么留不留的,总归是我做的伞。”独眼的男人单手一握,将纸蝴蝶投入脚边的水洼中。他微扬伞盖,脸上染起一抹红影,左霏霏却觉得那张属于荀非雨的脸熟悉又陌生,“你是……云扉?”
“仝山,把身体……还给他。”
第五十三章
“我没想过要抢,你不用紧张。”被称作仝山的男人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右眼眶,他微笑着向左霏霏招招手,两人并肩站在伞下一路往宠物诊所的方向走,“宗先生的爱物,我不想沾染的,我送你们一程。”
左霏霏强忍着心里的焦躁,她止不住抬眼去看仝山,千头万绪在嘴边绞成一通乱麻,死死堵住了自己的嘴。仝山见状停下脚步,淡笑着替左霏霏理去沾上嘴唇的发丝:“他不知道怎样变回人形,精神气儿也不大好了,往后你教教他。”
仝山叹了口气,别过头低声说:“当时他的求生欲太强,我才帮他挡了雷劫……妖丹里本就只剩一魂,现在,都不够我撑着精神去和宗先生道个别。”
“十几年弹指一挥间,雨还是这么冷,和我睡去之前没有什么变化。”不等左霏霏说话,仝山已经将伞扔在一旁。男人的眼中尽是落寞,他伸手接住雨丝,颓然一笑:“原来我送他的礼物,不过是一个随手可弃在街边的玩意儿,到底是过去了。”
只听得刺啦一声,火舌顿时吞没了纸伞,它在雨里熊熊燃烧,细看竟是灰烬落了一地。左霏霏浑身战栗,伸手去接,满脸是泪地嗫嚅道:“你就没想过……他是为了叫醒你吗?”
“叫醒谁?你……左霏霏?”荀非雨只觉得头像被雷劈了一样痛,他一把攥住左霏霏的手腕,他脸上更多是惊讶。
等察觉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恢复了原状,喉咙也能发出声音,荀非雨眼中竟然汇聚起浓重的失落。他抽咳好几声,猛地甩开左霏霏的手:“……你走吧,我不回妖监会。”
“等等,宗鸣让我来接你。”
“……什么?”
“找个地方躲雨,我会解释清楚,我,不喜欢水。”
还好一条街之外就有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左霏霏买来毛巾和热饮,坐在凳子上失魂落魄地擦拭着长发。听她解释半晌,荀非雨才反应过来这女人就是宗鸣那只走失的小猫,也是山海经里的异兽朏朏。怪不得待在这个女人身边,他的心情会好,但荀非雨仍是不着痕迹挪远了些,他猜到“解忧”也会有代价:“……他不想见我?”
“宗鸣怕你见到他膈应。”左霏霏别过头低笑,给荀非雨扔去一瓶热啤酒,“有什么想问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荀非雨几天没吃过正常东西,拿起那罐啤酒一饮而尽。他沉默不语,好一会儿瞥了眼左霏霏的手臂,歉疚地问:“你的手臂?”
“接回去了,你的眼睛我也能想办法。”
“……谢谢,对不起,我妹妹不是故意的。”
“这个我不赞同,但不是你的错。我更想听到你为用枪指着我道歉。”
“我不后悔。”
话说到这份上,两个人都翻了个白眼。一时间两人静默无言,左霏霏只能盯着玻璃窗之上的倒影发呆。她在荀非雨身上再也找不到任何仝山的影子,一切就好像镜花水月,只是一场雨夜中的梦。不一会儿,荀非雨的疑问才把她的精神拉回来:“为什么……我还是荀非雨呢?你已经混乱了,为什么仝山没有拿走这具身体?”
左霏霏似乎更加失落了,她回答的很快:“他没那个意思,你不会变得像我一样,至少现在不会。”
“你和他说过话。”
荀非雨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记忆有过断层,那缺失的一段时间,左霏霏一定和前代天狗有过交流。但他也与前代天狗有过交流,那个人似乎次次都是善意的,荀非雨只能苦笑:“不如直接拿去……让我,啧,他帮我变回了人形?”
“你很聪明。”
“职业习惯而已。”
“也比以前坦诚不少,希望你对宗鸣也这样。”
“……他还好?”
刺穿荀雪芽胸口的白箭也贯穿了宗鸣的身体,自己那时想也没想就一把推开了宗鸣。他是否受伤,妖监会有没有对宗鸣问责,自己居然把这些事情全抛诸脑后。一想到这里,荀非雨生出一阵无力:“我……会给他带来麻烦,我知道没有立场去问他好不好。”
手中的饮料还冒着热气,左霏霏吹了一口气,恹恹地答道:“这种程度的事还难不倒宗鸣,但他担心你。殷知和岳明漪是同一种人,担心你被带回妖监会……多考虑自己吧荀非雨,你才是岌岌可危。”
见她脸色有些疲惫,荀非雨只能垂首不语。好一会儿左霏霏突然起身,买了包烟扔给荀非雨。他道了声谢,点燃一支才觉得好些:“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知道的话,我还怎么解忧呢?说笑的,烟瘾犯了吧。”左霏霏自己也点了一根,长腿翘在桌上一晃一晃的,惹得收银员连连侧目,“你在烦恼什么?有什么问题不能问我吗?还是说,你想知道宗鸣的事情?”
“也没什么,他不想说,”荀非雨吐了口烟气,斜着看了左霏霏一眼,“他的脸,在你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那是一面镜子,”左霏霏的回答让荀非雨摸不着头脑,她脸上的犹豫越来越重,到最后还是止不住地叹气,连连抽了好几口烟,“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正因为这样,没人能通过面孔找到宗鸣,他想要消失是很简单的。妖监会要找他,以前只能通过找易东流。”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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