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了吗?”
沉吟良久,荀非雨才掐灭了烟:“这些就够了。”一盏盏接连熄灭的街灯映照在湛蓝的独眼里,左霏霏竟看出些释然,“我不知道该叫你什么好,就像,我不知道该把宗鸣归到哪一类里。其实哪一类都无所谓,重点是我经常觉得,他并不存在。在他身上我找不到任何真实,就像他的话一样,半真半假,朦朦胧胧。但既然,这就是他的特质,我觉得庆幸。”
“因为这个特质,”左霏霏顺着荀非雨的话头说下去,“鸣哥或许……很寂寞。就算是我,也不能完全接受,一个没有长相的东西,一个随时都可能消失的朋友。谁愿意接受呢?呵,你要不要回去?”
不等荀非雨回答,便利店有客人进门的铃声已经响起来。收银员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说了句小姐欢迎光临。荀非雨定定地望向全身湿透的宗鸣,那人脸如锅底,瞪了店员一眼才看向荀非雨。宗鸣的皮衣还在滴水,滴滴答答的声音敲在荀非雨的耳膜上,世界像是突然安静,只剩下两人眼神中的暗涌,正在悄无声息地碰撞着。
趁白雾蒙住收银员眼睛的间隙,左霏霏变回幼猫跑到了宗鸣脚边。荀非雨久久说不出一句话,他胸中有歉疚有自责,一直未曾闭眼,凝视给眼睛带来的生涩几乎要让他流出血泪。自己好像找不出任何一句话来打破这胶着的气氛,比起两人前几次吵架,这一次似乎更加过火。
他想问宗鸣为什么出来,为什么还没有放弃自己,明明自己没有价值,明明自己在妹妹与宗鸣之间放弃了宗鸣。自己一意孤行,没有考虑到带给宗鸣的后果,好像也没有脸面再期待宗鸣说出什么好话。但就算他看不清宗鸣的脸,视线还是像被黏住一般,紧紧贴在宗鸣的身上,那姿态就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狗,不敢吠叫,怕惊了这一秒的沉默,迎来更坏的结果。
“你……”宗鸣出声的时候,看到荀非雨肩膀明显一抖,他忍不住白眼直翻,“抖什么抖,我还会让你去死吗?”
荀非雨干笑:“你骂吧。”
宗鸣嘴角一抽:“我大半夜冲便利店来骂人?我有病?”他话锋一转,几步走到荀非雨跟前,拿起毛巾甩到荀非雨头上,“要我安慰你几句吗?可怜巴巴的,看着我干什么?”
“我没有。”荀非雨随意搓了几下头发,几度欲言又止,“我就想着,是不是你。”
“认不出来了?”
“不会,你身上的味道很特别。”
“还有呢?”
荀非雨略有些惊讶,宗鸣一向不按常理出牌,现在脸上那种高兴,倒是一只耀武扬威的孔雀,转着圈儿等荀非雨夸自己。他不自然地咳了两声,伸出手捋了下宗鸣那条滴着水的马尾:“头发挺长。”
“就没了?”宗鸣拎起左霏霏的后颈皮,一把搡进荀非雨怀里。他捡了张干净凳子坐下,单手撑着下巴看向荀非雨尴尬的脸:“怎么不说我是个好人呢?”
“你确实……”
“啪”的一声,荀非雨的脸被宗鸣重重地扇得歪了过去。火辣辣的疼痛配上宗鸣那傲慢的表情,一时间竟让荀非雨愣在了原地。宗鸣故意模仿荀非雨从前生气时的行动,抢先一步走到荀非雨跟前,一把拎起了男人的衣领。
两人的脸都能感觉到对方的鼻息,再近一点似乎就能听到牙齿碰撞的声响,宗鸣不断地冷笑,把荀非雨从前的口吻学了个十成十:“不来找我,一个人在外面躲着,真以为你自己很有能耐?以为逞英雄一个人就能查出真相了?你不过就是仗着天狗的能力,威逼了两个妖监会的干员而已。”
宗鸣退开一些,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不要命的打法,完全不计后果的牺牲。你真的觉得这是勇敢?你有想过你妹妹为什么要死吗?你知道她的死是为了换你活下来吗?你这样对得起谁?废物一个!我看你是完全没有责任心和愧疚感!”
“对啊……老子就是个废物!”
荀非雨被踩到了痛脚,他陡然暴起,一把推开宗鸣:“那你说我还能怎么办!我没有愧疚?我愧疚得要死,我愧疚到不敢见你!我还能,哈!他们不把我逼到这个地步,我为什么会对他们刀剑相向!我不负责任?我什么身份?我为什么要承担责任!我……错在哪里?我明明……”
“既然你觉得你没错,那为什么要愧疚?”
“什么?”
“为什么让我骂你,你对不起我吗?有过吗?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你!”
宗鸣甩开荀非雨的手,摸出一根烟自顾自地点燃。好像挑起争端的并不是他,他一副好笑的样子,伸出手拍了拍荀非雨颤抖的肩膀:“原谅你,轻飘飘的一句话又不用负什么责任,我也会说啊。我不怪你,你会轻松吗?更愧疚吧,对不起我吧,真有意思。不要为了别人牺牲,我说过的,尤其是我。”
“你这人?”荀非雨被他气得如鲠在喉,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你到底什么意思?”
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气笑了,宗鸣也别过头低声笑:“你不就吃这套吗?”
“那你他妈,不能好好说话啊。”
“你配吗?我好好说,你会把你的想法告诉我?什么都憋着,等发酵酿酒呢?”
“……”
所以那一耳光加上谩骂都是激将法,只为了逼出荀非雨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这办法实在太快,不是什么温柔感化,倒像是宗鸣挥着一把板斧,直愣愣劈开了裹住荀非雨的冰壳,为他压抑的情绪破出一道宣泄的口子。
只听宗鸣淡淡地说:“我不需要你的体谅、成熟、愧疚,也不用你在两难之中选择我。那是弱者的祈祷,弱者才会被选择。”他略略一笑,摸了一把荀非雨的头,“小狗,回家了。”
第五十四章
他真的不明白什么是感情吗?回去宠物诊所的路上,荀非雨一直凝望着宗鸣的背影。气恼是演戏吗?嘲讽也是吗?字字诛心的叱骂,最后又说回家,是在暗示那里可以是荀非雨的家吗?每一次宗鸣所说的话都能稳准狠地踩进荀非雨的心口里,仿佛那就是自己想要听到的话,那就是自己想要的处理的方式。
走到一半,这具体力不支的躯体终于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宗鸣冷眼望着倒在地上大喘气的荀非雨,这才皱眉,弯腰将人扛在自己肩上:“荀非雨,垃圾好吃吗?”
“也就,比羊肉萝卜饺子好吃。”
“那就好。”
“……好个屁。”
又困又累,湿透的衣服还黏腻地贴在自己身上。可透过两人湿哒哒的衣服,荀非雨还是能感觉到宗鸣身上的热度。那热度催人入睡,一寸寸地融入自己的骨血,融化血肉骨髓之中的寒冰。他勉强抬起眼皮,低低地问:“宗鸣,我……真的很不负责任吗?我,好累啊,哈哈,我这个废物!两次了,两次……她死在我面前两次了,是我,害死了她。”
“是我杀的。”
“……你真不会安慰人啊。”
“这是事实。”
“她让我为了自己活下去,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活……”
怎么活,为了什么而活?家人放弃了他,程钧放弃了他,白落梅说不定也放弃了。就连用来麻痹自己的理由也一并失去了意义,他还能为了什么拼尽全力。这样的自己就好像一个未亡人,慢慢失去了生机,只是在喘气而已。
“那就找。”宗鸣的声音很冷静,冷到不近人情。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无奈一笑,歪头撞了一下荀非雨的脑袋:“我的脸上,与他人不同的只有眼睛,这双眼睛会一直看着你,直到你找到为止。”
“……为什么?”
“这是条件。”
又是什么等价交换的条件吗?荀非雨苦笑一声缓缓合上了眼睛,但就算是这样的东西,他感叹自己居然还会觉得安慰。大雨早就停了,夜风吹在耳侧,这个晚上或许是他最后一段安眠的时光。
深夜里的宠物诊所一如宗鸣离开时那样安静,江逝水仍旧没有回来,易东流蜷在阴影里只是微微向宗鸣颔首。等到宗鸣将荀非雨安置在床上,这才带着左霏霏走到后院。左霏霏习惯性地把槐树当猫抓板,每一爪都要见了青皮儿才罢休:“鸣哥,不是说不去吗?”
“你耽误太久。”
“……我见到仝山了,他想跟你告别。”
“他帮了荀非雨不止一回,也是油尽灯枯。”
左霏霏张嘴撕掉那块摇摇欲坠的小树皮,狠狠往地上一呸。宗鸣看不过眼,拎起小猫的后颈皮抱进怀里,轻轻一跃跳到了树枝上。晃动惊起一阵落雨似的水滴,宗鸣却浑然不顾周围的潮湿,他闭上眼轻抚小猫的皮毛:“你很激动,情绪的容器也会产生情绪吗?”
“你不也一样吗?”左霏霏低下头叹息:“接下来,应该是一场硬仗吧……北京那边收到人皮照片的时候,那边直接下了内部最高级的机密命令,重视程度前所未有。岳谭左,三家都派了人过来,到底是有多棘手……”
“谁知道呢?”宗鸣摘下一片槐树叶挡住左霏霏的眼睛,“或许这只是一个开始。”
第二天,殷知的航班准时抵达双流机场T2航站楼,江逝水和陆沺负责迎接,左霏霏也趁那时回到了西南分部。殷知身高只有一米六,除了面部之外的皮肤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与性格不同,她的长相甚是柔和:远山眉配一双略有些下垂的眼,三分漂亮七分清秀。看起来三十出头,一头白发却让人怀疑殷知的真实年龄。
一路上她只字不发,此刻坐在八仙桌旁也不急着讲话,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瞟着自己的行李箱。等到明漪姗姗来迟,她才抬起眼皮咳了几声:“总部紧急联络组殷知见过岳先生,还有谭家和左家的代表。”
殷家旁支这身份在妖监会实属尴尬,所以殷知总是最恪守规矩那个人。经刘心美那一遭的失误,她处事更加小心。只见这女人从随身携带的包里翻出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对江逝水冷眼一撇,等人走出去才拆开封条说道:“这是总部的任命文件,还请岳先生签字,我才好继续接下来的工作。”
明漪没有推诿,爽快地接过笔签了字:“你办事我放心,不必这么在意身份,毕竟谭家式微,也只有你能担大任。”
殷知略有些尴尬地看了谭嘉树一眼,谭嘉树却耸耸肩毫不在意:“以前我家全靠青行叔叔扛着,没有后继只能说可惜,但也是事实啊。知姐儿不用在意我,反正岳叔叔也不止骂我一次不学无术。怎么了?这回还专门弄了文件啊,是出了什么大事儿?”
“嗯,不过只是我的猜测终于得到了上级的重视。”殷知撇嘴苦笑,打开行李箱拿出几本笔迹,摊开放在明漪面前,“元老们对您架空警方颇有微词,毕竟我们的重点应该放在阵法而非查案之上。除了十几年那次的锁龙阵失效,近年来还从未发生过跟阵法有关的案件。”
自妖监会创立以来,只有两家有资格保管甲骨残片,一是谭家,另一个家族已经在文革之中覆灭。再说殷家,真要算起家族史,千年前殷家曾经比妖监会九大家族还要繁荣。可这个家族到明代就已经衰颓,仅存一支旁系与妖监会和解,也就是殷知的家族。当然,和解的代价也不轻,当时的殷家主事交出了其余几片甲骨。自此妖监会确信他们已经掌握了全部,只是迟迟无法解读。
殷知从自家爷爷那里习得了一些阵法的皮毛,直到经过重重审查,最终进入妖监会时才得以见到阵法真容。比起谭青行,她自知是云泥之别,对于这个案件也没有那么大的信心。一直被人称作是妖监会机密的东西,又怎么会重出人间呢?
明漪见这女人脸色越来越白,不由得关切地问:“你来的路线谭嘉树已经做好了肃清工作,怎么还是这样虚弱?有陆沺在,冥鬼们都该绕道走的。”
殷知皱眉摇头:“跟他们无关,只是这地方太邪。”
四川这地方是高原环绕盆地,三面围着山。川西高原上居住着少数民族,其中藏族的藏传佛教信仰颇为纯粹。加上成都地处盆地中心,这鬼气容易生,但又不容易散,最后竟成了一处养鬼地。照数据来看,四川这个地界儿比起其他地方,灵异事件数量不多,但强度却大了不少。
“不过知姐儿,你底子这么差,为什么还要实地来看?”谭嘉树抱着手臂靠在一旁,他手臂上还打着石膏,此刻忍不住要去抠,“照我说啊,我给你拍几张照片儿发过来不就得了。”
“人的视角会有差异,那块皮子离了冰腐烂出奇的快,”明漪瞪他一眼,向屏风后的冰室一指,“里头的屋子已经收拾出来,纸人的模具也做好了,还要麻烦你誊画下来。今后陆沺会跟着嘉树出外勤,你就在这边儿安心看。”
“有什么进展我会及时上报。”殷知颔首,随明漪一同走进冰室。
那张人皮被木架支撑起来,冻在一块没有气泡的冰块之中。殷知被屋内的冷气冻得打了一个寒颤,看向阵纹的表情更加复杂:“岳先生,我能做的可能不多。”
“不急,”明漪咳了一声,笑着用食指轻轻敲了敲冰块儿的表面,“你替我回了那些元老,警方现在结案,真凶必定放松。有时候陷入困局,势必需要一点牺牲来换取突破口,你说对不对?”
“你是说那边还会……”
“我可什么都没说。”
“好,另外我还想和见过阵法的当事人聊聊,比如宗先生。”
“你也知道我叫不动宗鸣,”明漪神色一黯,“但过段时间你一定能和天狗聊聊。你的猜测到底是什么?”
“我也正好有事要麻烦岳先生,”殷知率先走出冰室,抬头沉声说,“我想要近十年来所有凶杀案的资料,尤其是容易形成厉鬼和恶鬼的案件。还有一些灵异事件、灵异地点的整理,为了判断是否和我的猜测有关。”
左霏霏正巧在听墙角,闻言不由得一滞。她当时就想起了宗鸣身边的易东流,但那并不是近十年发生的事,妖监会也不至于现在去查宗鸣。没想到正当她准备竖起耳朵再听,谭嘉树已经揽着她的肩膀直接走到了明漪跟前,这人嬉皮笑脸地打趣儿说:“你们俩商量什么呢?我和霏霏都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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