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翡翠大厦8层廊桥餐厅,9个保镖三人一组,正分别守在只点亮了夜灯的电梯口旁边。他们说话的声音含糊不清,望向窗外的神色颇有些焦虑。三支香左侧那一栋的三个保镖压低声音,用缅甸语相互交谈:“你们有听到狗叫吗?”
“很轻,楼下的住户带了狗吧。”
“吴*艾梭这次接待的是什么贵客吗?让我们在这里守夜……”
“住口,德钦*的客人不是你能问的。”
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中年人狠狠拍了嘴碎那人一巴掌,摸出根烟示意其余二人好好盯着电梯口。整个廊桥餐厅以缅甸佛教风格来进行了装饰,这栋建筑的实际控制人就是他们口中的“吴艾梭”。中年人总觉得心里不安定,他随着吴艾梭来中国数十次,从未如此心慌。于是这人走到左部餐厅正中供奉那尊红衫卧佛像前,舀起一瓢水浇在桶里,半跪下来冥思祈愿。
他闭上眼那一刹那,背后的落地窗在惊雷之中映出了天花板半根错节的鬼气。它们就像一颗颗被砍下来的女人头颅,黑发随风起舞,轻轻扫在中年人的耳后。中年人只觉得身后有风吹动,耳后细痒难忍,想要睁开眼睛时,眼前却像是被不知名的黏液糊住,怎么也撕扯不开自己的眼皮。
他不断念着佛偈,佛前的水桶却冒出煮沸一般汩汩冒泡的声音,黑气满溢拉出一条条细丝,耳畔响起的碎语里还夹杂着男女嬉笑。那声音极为空洞暗哑,仿佛两根指头生生捣进了中年人的耳蜗,却又攥住他的舌头,不让他发出任何响动。又一道惊雷劈下,四溅的血液直接飞射到卧佛脸上,乍一看却像是佛流下两行血泪。
滴答。
荀非雨刚数到7,向上看去的时候,脸上突然沾染上一滴水。自荀雪芽一事后他对水声极为敏感,这水刚一滴到脸上,他便觉得触感有些不对——太过黏腻且有锈味,难道是血?荀非雨胸中警铃大作,他扭头想要告诉左霏霏和谭嘉树,往下看去身后却只有像发丝一样纠缠在一起的鬼气:“艹,人呢!”
“搞什么鬼?荀非雨?”
左霏霏一手抓住7层的台阶,向上看的时候荀非雨已经不见了。她只觉得周身僵冷,忽然耳后被人吹了一口冷气,浑身一抖险些没有抓稳。左霏霏狠狠咬牙,一跃变回兽态,跳上七层的台阶便想扒开紧闭的大门,可刚拉开一条细缝,她便看到了一只血红的眼睛。
“啊!”
“左霏霏!”
坠落的前一秒,小白猫的后颈肉被天狗叼住。左霏霏惊魂甫定,抬头只能看到荀非雨插进墙体的利爪。鬼气似乎被天狗划开不少,谭嘉树单手攥着电梯的绳索大喘气,齐齐看向8层那道往外渗血的门缝。
方才荀非雨听到一声犬吠,这才从那鬼气带来的幻觉中挣脱出来。他来不及多想就去抓左霏霏,看到谭嘉树没事心里才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吗?”
谭嘉树勉强接着绳索向上攀爬,昏暗之中他的眼睛格外明亮:“还好,上面一定出事了,你赶紧去开门!”
白猫勾住天狗的皮毛攀上他的脊背,用尽全力搅起一阵风,荀非雨迅速借力踏上八层,利爪插进门缝狠狠一拉,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便从缝隙里砸了下来,洒了谭嘉树一身血。浓郁的血腥味让荀非雨格外兴奋,血脉里的兽性让他不断低喘,止不住想要伸舌头去舔舐地上那些新鲜的血液。
直到左霏霏变回人形将精疲力竭的谭嘉树拉起来,荀非雨才横了一眼,吓退了那几只正在啃食尸体的野狗。整个廊桥餐厅犹如幽暗的森林,暗蓝的玻璃窗上漂浮着骇人的发丝,而发丝正缠绕着残肢内脏,发出让人作呕的吞咽声。
“这是什……”左霏霏还没说完,就看到一只冲荀非雨吠叫的狗被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发丝开膛破肚。
谭嘉树眼疾手快捂住了左霏霏的嘴,荀非雨也不再抓挠地面,红着眼睛看向那只死不瞑目的狗,竭尽全力平复自己的呼吸。他在意识中疯狂呼喊,不要叫,快逃,逃离这里,但被兽性激化的几只狗目睹了同伴的死亡,竟然发疯似的向那些鬼气结成的发丝扑去。幼犬回头看了荀非雨一眼,那眼神中竟然让荀非雨看出了忠诚。它深吸一口气大叫起来,铺天盖地的鬼气从通风口里喷射出来,疯狂地撕扯着幼犬的肉躯。
趁着鬼气撕咬野狗的时间,谭嘉树冷静地翻出了尸体身上的房卡,先一步走到消防通道,刷开了里侧那扇通向9层的门。一层层阶梯仿佛结了黑霜,让人产生出一种身处在冰天雪地里的错觉。他皱眉看向变回人形的荀非雨和左霏霏,两人似乎还沉湎在那血淋淋的牺牲中,谭嘉树抻了抻眉头,压低声音说:“它们为你争取时间,非雨哥,你要浪费这最后的价值吗?”
要怎样才能做到冷静?要如何才沉下心?为什么?荀非雨问自己为什么无法移开眼睛。我的成功,我的存活,为什么一直建立在别人为我牺牲之上?我为什么值得你去做这些事?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可是,你死了,我就什么都没有办法给你。
那是弱者的献祭,他的每一步都踩在尸山血海上,简直就是灾星降世,血洗一方。
名为“哀痛”的情绪正在荀非雨身上井喷,左霏霏就像全身被浸入了黄连酒缸,辛辣又苦涩,缸口还有烈焰在熊熊燃烧。浓烈的怨恨、遗憾、悲伤……它们掺杂着荀非雨惨痛的回忆形成了情绪的飓风,几乎要夺走左霏霏的思维意识。冥冥之中她似乎觉得自己从前嗅到过这种味道,那是仝山面对手持月灯的岳明漪所迸发出的情绪,过去的热爱酿成一壶苦酒,恨不得将自己与仇敌一同烧得神魂俱灭。
“不要死,荀非雨……不要去死。”她仿佛看到了未来,仿佛看到荀非雨不顾一切冲上去的样子,左霏霏双手颤抖着抓住荀非雨的袖子,连牙齿都在打颤,“想想雪芽,雪芽的仇人就在上面,想想我们为了什么才走到这一步,想想之前她,她用来生给你留下的一切……别去,往楼上跑。”
热泪从荀非雨眼眶中滚落下来,他捂着生痛的右眼,仰头咬紧牙关。正当这时,左边那栋的9层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响,骂声与尖叫不绝于耳。荀非雨敏锐地捕捉到了向三儿的声音,可依靠野狗分散的注意只能让他们冲上中间那栋的9楼,去往左侧只能跑过餐厅,通过左侧廊桥。
嘭的一声,一颗子弹擦着荀非雨脸侧飞过,直直射向廊桥餐厅的落地窗。谭嘉树换上新的弹夹,甩出一张房卡扔进左霏霏怀里,迅速对准落地窗直接射空。巨大的碎裂声引得发丝疯狂舞动,不容犹豫,左霏霏一跃跳到变回天狗的荀非雨身上,犹如利箭一般奔向左侧廊桥,余光之中谭嘉树却分毫未动,蝴蝶传来他的声音:“不要忽视右侧,一人一栋是最快的。”
把守三部电梯,难道每一栋都有“重要人物”?危机关头就连荀非雨都没有注意到的讯息,谭嘉树到底是何等冷静才能发现这些?左霏霏从前一直不明白谭嘉树这种油嘴滑舌的人怎么能评到妖监会乙级,恐怕他应对危机情况那种超乎常人的理智才是关键。但光凭左霏霏一个人是无法抵达右侧的,她实战技巧太差,只能定定地看着身后的通路被层层鬼气封住。
“刷卡!”荀非雨暴躁的呵斥声终于把左霏霏拉了回来,她飞快拿出房卡开门,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几乎让她想要呕吐。
绕在他们脚边的鬼气像是终于被打开了通路,潮涌似的向楼上飞奔而去。9楼枪响在那细碎嚼血肉的声音中停止,而10层上却传来向三儿和另一个人的争吵和求救声。左霏霏听不懂另一个人的语言,却能理解其中的求救和愤怒:“怎么回事?这鬼气……怎么会?”
左家守着那三个玉盒确实会冒出鬼气,但浓度远不及他们所目见的一切。左霏霏原以为这种情况是因为聚宝盆所带来的汇聚,可是这里甚至没有一只成形的鬼。这些发丝只是在进食,它们不是厉鬼或者恶鬼残留下来的产物,而像是拥有一个共同的主体,挣脱开了聚宝盆的束缚,铺天盖地吞噬他人。
她脑海之中唯有一个答案:“有人……有人把岫玉盒打开了?!”
第七十六章
“谭家的人都要刻卷龙纹,再痛你也不可以吭声,知道吗?”
被鬼气扑脸那一瞬间,谭嘉树似乎又听到了谭青行说话的声音。那还是他十一岁的时候,枯瘦如柴的谭青行整日坐在一棵枯死的桃树前沉思,抚摸着手上那一颗兽牙。谭嘉树和岳夏衍抱着膝盖坐在谭青行身边,听这个过分敏感的男人述说着谭岳两家的渊源:“看见你们,就像是看见了我和从前的岳明漪……关系真好啊。”
不过很快,谭青行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的双眼已经完全转变为金绿色的兽瞳,现今就像是两颗磨砂琉璃珠,再也找不到丝毫的神采。十三岁的谭嘉树只能握住谭青行的手,回头看着呜咽的岳夏衍说:“谭三叔叔,我一定会保护好夏衍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定会做到的!”
“不仅是夏衍,还有逝水,霏霏,还有……人类。”瞎了眼睛的谭青行缓缓抬起手,轻轻揽住谭嘉树的肩膀,“你要记得,我们谭家人追求的不是凌驾于所有的威权,我们是人,不是龙的代理行权者,也不是什么月亮的替代品……不要臣服于力量带来的权威,谭家的孩子,都是正义、自由的人,不是刽子手!”
“唉……我好久都没有梦见过您了。”谭嘉树睁开眼睛,抬手扯开缠绕在脖子上的发丝,抬手开枪直接将其轰出一片裸露的墙体,“谢谢啊,出任务这么久,我都还没怎么做过梦呢!”
什么是正义呢?正义真的存在吗?无视一小部分普通人承受的伤害,去造福另外一大部分人,这也是正义吗?十三岁的谭嘉树一直思考到现在,这时的他拿枪对准一个说着缅甸语求饶的私兵,似有不解地看着那个人:“如果被困的是我,你有枪,你会果断地杀了我吧?”
血花在他眼前炸开,男人被啃食到只剩下腿骨的脚被谭嘉树踢到一边,这也算是正义吗?正当防卫不是吗?设身处地为自己想一想,舍生取义这种东西,他确实学不来。可他喜欢谭青行那副做派,从不像岳明漪一样虚与委蛇,有骨气有底线,活得像一个有脊梁骨的男人。谭嘉树一脚踩在另一个还没咽气的男人脸上,弯下腰点了一根烟,拿出一只彩色蝴蝶:“岳叔叔,玉盒被人打开了,你说的不惜一切代价还算数吗?”
“当然。”蝴蝶里传来岳明漪冰冷的声音,“别死太多人,虽然是边境,新闻也不好处理。”
“说得也是,”谭嘉树捡起地上那把带血的枪,砍下尸体的手,握住它冰凉的拇指向其余几个未死的人开枪,“帮派成员见财起意,与缅甸走私犯地方势力开枪械斗,这标题不错。”
“你还真没学到谭青行半点好的。”
“偶像和自己的距离我还是清楚得很,不过天狗还是一如既往……”
“……”
“别太依仗宗先生了叔叔,他又不是人,我们的正义,只能靠自己书写。”
黑色皮靴碾着地上的血泊碎肉一路前进,谭嘉树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天花板上的发丝却如蔓草一般分开,根本没有丝毫接近谭嘉树的趋势。一路畅通无阻,他轻松得就像一个在溪流里踩水玩儿的孩子,哪怕脚下的“水”是浓郁的鬼气所汇聚。铺满红毯的走廊尽头就是鬼气涌出的地方,916的门开了一条缝,四周的黑翳影影绰绰,絮语声绕在谭嘉树耳边,他却不为所动。几只猩红的眼睛自门缝内探出来,正好对上谭嘉树的枪口,他耸肩低笑:“哟,这就吃好啦?”
“这是什么东西!”
“救命——啊——!”
“开枪!开枪!”
向三儿住在翡翠大厦左侧大楼10层,和他住在一起的还有接洽偷渡的缅甸老板德钦艾梭。为避免警方追捕,德钦艾梭带来了二十多人,并让他们几个分开住在三支香上层,万一出事还能从左侧大厦的备用电梯逃走。今晚的雷雨让深陷恐慌的向三儿久久难以入睡,他这人色厉内荏,仗着叔叔的势力当惯了地头蛇,哪里经历过这种逃亡的苦日子。保镖谢玉住在了中间大厦的9层,少了这些打手他总觉得不安生。
一到半夜,他陡然惊醒,便听到了德钦艾梭用着不标准的中文怒骂下属,说什么大祸临头。向三儿慌忙裹上衣服,甚至都不敢去看镜子里那张被毒品掏空的胖脸,但他经过之后,镜中的倒影却根本没有移动。倒影里那双眼睛泛着雾蒙蒙的灰,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阴森的笑来。
接下来向三儿看到的东西,就已经远超出了自己的认知。德钦艾梭和七个下属拿枪击退自消防通道里爬出的黑雾,一边念着佛偈一边后退。德钦艾梭扭头咒骂向三儿:“都是你们把不干净的东西带来了!”
“等等,我有符纸!”向三儿跑回屋内翻出压在行李箱底的符纸,又拿出好几个随身携带的水晶、琥珀手串戴上,出门扔给德钦艾梭,“快走!走电梯!电梯钥匙给我,快啊!”
可是就在扔出符纸那一瞬,德钦艾梭雇来那几个私兵也不想死,纷纷收枪扑过来抢那几张折成三角的狗血符。少了枪弹火光的压制,外加楼下那刷卡开门的声音,汹涌的黑色浪潮瞬间卷住其中两人的后退,从胯部直接撕裂开来,不断吸食他们的内脏血肉,只剩下森森白骨。
吃完两个人之后,一只猩红的眼睛在黑雾中睁开,渴望地看着向三儿身上那些又白又肥的肉。德钦艾梭是个高壮黑瘦的中年男人,胸前挂着一块佛牌,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直接将另外几个人往鬼气上一推,擦掉佛牌上的血渍就往备用电梯的方向跑。电光火石之间,荀非雨两爪直接扑开了消防通道大门,他变回人形只看到走廊转弯处那一闪而逝的人影,回头低声对左霏霏说:“包抄,你走另一边!”
只吃肉,不吃骨头,难道这一片甲骨记载的是血肉阵?来不及多想,左霏霏弯腰变成小白猫,接着风势一路狂奔。她走的那一条路墙体都被鬼气蒙住,滴滴答答流淌下来的黑水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人脸,他们闭着眼睛,嘴上却念念有词。絮语里夹杂的情绪让左霏霏浑身刺痛,仿佛尝试了一遍如何被扒皮割肉。但她却只能忍住自己的叫声,一心朝着向三儿那恐惧惊慌的情绪源头飞奔。
荀非雨用尖牙撕开裹挟周身的鬼气,这长廊似乎永远跑不到头。转弯处离自己明明很近,可是无论如何向前跑,他都只能停在1036的门口,与走廊尽头那扇镜子中的狼犬对视。那匹狼犬身后有一只红眼,周围不乏嘲讽的笑声,但一个完整的鬼影也无。忽然,镜中的狼犬停止了动作,而荀非雨尚在跑动。他定睛一看,自己竟然已经到达了转角处,而向三儿和一个黑瘦男人正被电梯周围的鬼气死死困住:“操你妈,向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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