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钧那过分强烈的自尊心,向来都是荀非雨在维护。
“为什么……你不能一直看着我,只看着我呢?”
“……程钧?”
他醒转过来,满脸的眼泪吓到了躺在身旁的姚远。冬日里难得艳阳高照,透过剪出星星孔洞的窗帘撒到程钧脸上。不等姚远反应,他翻身紧紧将姚远搂紧怀里,将脸埋到姚远的颈弯处贪婪地呼吸着。那只属于荀非雨的手带着后茧,小心翼翼帮程钧按揉着后颈,姚远揽着程钧的肩膀轻言细语地问:“你做了什么噩梦吗?”
“我……不会再做什么噩梦了,”程钧的手臂坚实有力,越收越紧,“除非我的生活里不再有你。”
“我也觉得自己很幸运,能遇到你。”
“现在的我,也是……你不记得以前的我了。”
“以前的你,一定也是个好孩子吧,学习成绩很好,经常帮我的那种类型。”
“……”
“那么喜欢我的话,为什么,我一直都不知道呢?还好没有错过你。”
没有错过吗?在你心里的程钧到底是什么样子?程钧默默推开姚远,直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想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泪痕遍布,一脸患得患失,血丝在眼白上攻城略池。他不敢再看,只能重新抱住姚远,索求以前触手但不可即的温度:“如果可以,我真想早一些知道,你也……喜欢我吗?”
“我听逝水聊了好多关于你的事儿,你介意她把你写进新小说吗?”返程的车上,谭嘉树不放心宗鸣开车还是自己上了,他歪头冲荀非雨笑道,“非雨哥,好歹休息会儿,聊聊天放松一下,之后还有的忙。”
“真苦了你带两个没驾照的人。”荀非雨垂头摆弄着手机,手放在通话键上迟迟按不下去,他通过后视镜看了眼小憩的宗鸣,越说越小声,“江逝水写得不是两个男的耍朋友吗?上本书的四个主角死了三个,哪里去找那么多基佬来死哦?”
“她那本是事后写的嘛,现在不是事在人为吗?”
“配角可以,名字给我改了。”
“我以为你会很抵触,哈哈哈!”
“……抵触什么?”
“啊?”
这话倒是把谭嘉树给问住了,他咳了两声,眨眨眼睛不知道该不该说。荀非雨甩他一个白眼,删掉那串电话号码,反手把手机插回兜里。西南分部那边明漪已经向北京五神宫申请了支援,白落梅也向谭嘉树承诺说会更加警惕,双方的同盟关系因为共同的强敌终于建立起来。按理说事情告一段落,荀非雨应该如谭嘉树所说,回去休息一下养精蓄锐,但他的心始终悬而未落,只能用话语遮盖过去:“……喜欢同性,有什么好抵触的?”
“成都接受度高果然名不虚传哦?”
“不是。”
“……啊?”
“我有过喜欢的人,男的。”
性向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这句话还是15岁的荀雪芽告诉荀非雨的。回忆起那小丫头的音容笑貌,映着窗外丛林的湛蓝眼睛也浮现出些许笑意:“初中那个时候,她追星,还要我去网吧给她下载什么……同人文,我扫了一眼,两个男的!吓得老子要死。结果回去之后,她就拉着我问,说……”
“二哥哥,你是不是喜欢程钧哥哥啊?”那模样就好像窃笑着的江逝水,双眼滴溜溜地转,一股子机灵劲儿用错了地方,“准备什么时候在一起啊?要告白吗?我可以写你们两个在一起的同人文吗?要不要我去帮你试试水?”
“你不觉得我很恶心吗?”
“谁这么说!老子锤死他狗日……唔!”
“好的不学你学老子说脏话!”
“放……开……妈!荀非雨打我!妈——!”
摊开的右手上好像还残留着荀雪芽递来纸条的温度,那张小小的纸条上写着“性向不是值得羞耻的事”,被黑墨涂掉的话应该是“我永远为你骄傲”。荀非雨出神地盯着塞满泥垢的指缝,不知不觉间两滴眼泪已经落了下来,他抽了抽鼻子,生生憋回了眼泪:“还好左霏霏不在,不然又要说老子干扰到她了……不过,江逝水跟左霏霏是认识的吗?她们见面怎么一点都不惊讶,左霏霏还当着她从猫变成人。”
谭嘉树想起这出,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你可别在江家妹妹面前提起这事儿,她特喜欢在别人面前粉饰太平,说哥哥啊,爸爸妈妈都很爱她之类的话。”见荀非雨一副不知情的呆愣样儿,谭嘉树摇头叹口气说,“她和她那大哥江行云,就那名导演,不是一个妈生的……江家妹妹的亲妈,是个不太出名的女演员,生下孩子就死了,她那家里啊,也就只有后来的嫂子稍微照顾她一些。”
“二胎?”
“二奶。”
“……她爸怕不是个活几把?等等,这和左霏霏又有什么关系?”
不会是三奶吧?这六个大字差点就写在荀非雨脸上了。谭嘉树忍不住笑得直抖肩,他正视着大路,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沉重:“她俩被遗弃到了同一家孤儿院,后来……江家那死老头子算命说女儿旺他,年纪一大把了再生一个不现实,到处托人找。”
“有些人托到了我,”宗鸣睁开眼睛,冷冷插了一句,“找到一个活的,还有一个半死的。”
活蹦乱跳大声哭喊的是江逝水,半死不活倒在床上的孩子是左霏霏。那会儿两个小姑娘还没有名字,只知道活泛些的叫小宁,亲妈扔孩子的时候落款写了个水;衰弱些的什么都没写,被孤儿院院长起名叫小静。志愿者总会给虚弱的孩子多带些东西,左霏霏常让给江逝水,所以那些人来接江逝水的时候,这丫头死活不走:“你们把他们一起带走吧!找个人给他们看病吧!我妹妹要死了,弟弟也有病,没有几个健康的孩子,你们把他们也一起带走吧……我待在孤儿院也可以的……”
“只能带走一个。”
“……不能都带走吗?不能吗?”
“一个。”
“……”
“一个都不带?”
“小静……带小静走吧,求你们了!给她找个医生看病吧!”
托你的福被左家收养,挺好的。
当陆沺把一身是血的左霏霏背到西南分部的时候,江逝水直接吓得跌坐在地上。纸人接过左霏霏要扶她上楼休息,陆沺也只是皱了皱眉,拿出岫玉盒上交后直接站到了殷知身旁,想要用叶片阻隔鬼气。明漪更是不管不问,他和殷知的目光都死死停在这来之不易的岫玉盒上,只有江逝水连滚带爬地扑上楼去,颤抖地握住左霏霏无力垂下来的手:“……这就是,你说的,挺好的吗?”
江逝水无心去听底下那不能让她知道的机密,小跑着端来一盆水,拿着热毛巾一点一点拭去左霏霏身上的血。下腹的枪伤愈合后只剩下一个浅浅的疤痕,但左霏霏身上又何止这一个伤痕?从颈侧一直延伸到胸口的烧伤,关节处密密麻麻的生长纹,甚至还有左臂上那一条手钏似的伤痕——那是被荀雪芽砍断手臂留下来的痕迹。江逝水看得心惊胆战,汹涌的热泪不断掉在左霏霏麦色的皮肤上,最终忍不住跪倒在床前痛哭不止:“我以为,我以为你真的,过得很好……至少,比我好。”
被同父异母的哥哥冷眼以待,被生父用嫌恶的眼光看着,更别说那个女主人,恨不得江逝水马上去死。还会有比这个更苦的人生吗?那时江逝水忍不住羡慕起被另一个叔叔带走的左霏霏,那个叔叔的名字叫左贺棠,鹰钩鼻薄嘴唇,说话却是一等一的温和:“你愿意当叔叔的女儿吗?叫霏霏,好不好?”
她一定过得很好吧,左叔叔应该很爱她吧?病也应该痊愈了吧?可是为什么一直都不和我联络呢?你难道忘了是我,你才能被救出来吗?后来听岳叔叔说,左霏霏融合了前代朏朏留下来的妖丹,今后都不会再受疾病困扰了,江逝水那一瞬间竟然是嫉妒的。她安慰自己说,左霏霏一定是变得很好了,才不愿意继续和孤儿院出来的朋友保持联系吧。
相隔这么多年在双流机场见面,曾经瘦骨嶙峋的小静已经高出江逝水一个头还有余,根本找不出从前样貌的影子。正当江逝水那一句问候跑到嘴边,左霏霏的眼神却冷冰冰的,甚至还有些抱怨。江逝水不敢说一句话,但她现在终于明白这层抱怨的意思。
“你一定……很讨厌我吧,”江逝水攥紧手上已经变得冰凉的毛巾,涣散的眼睛里全是闪烁的泪花,“我太软弱了,只知道沉浸在写作幻想出来的世界里,以为没有你的消息,那一定都是好消息……你不要我了,那太正常了,谁都不想要我,我很没用。可是,你知道吗?我真的,我只是想救你啊,我以为,你再也不用受苦了……”
但北京五神宫培养的丙级干员,哪一个没有经受过严苛的训练,自己真的觉得左霏霏不会受苦了吗?还是说因为抱怨,刻意忽视了那些东西。成为妖之后,就像得到了神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江逝水从未亲眼看过这些东西,从来没有人将这些现实血淋淋地展现在她的面前,字面意义上,不是完美解决了吗?谁又知道完美解决这四个字下到底有多少伤口,多少亡魂?
“别哭了。”左霏霏眼皮抖了抖,眯缝着眼替江逝水擦掉了眼角的泪,“她……不会怪你的。”
第八十章
驾车从瑞丽开到成都至少需要16个小时,荀非雨和谭嘉树交替开车,翌日清晨才抵达了宠物诊所门口。谭嘉树放下车窗目送宗鸣前去开门,他虚着眼睛凑上荀非雨的打火机,咬着烟抽了一口,顺势拍拍荀非雨的肩膀:“汇报情况有我和霏霏,非雨哥你就先歇会儿吧。”
“用不用……我去找白落梅?”荀非雨仰头叹了口气,“我真的,很想知道。”
想知道那从翡翠大厦移出的尸骨里到底有没有向南。这份疑虑就像一块压着荀非雨胸口的巨石,胸腔扁平如纸,甚至不能吸入任何赖以为生的空气。
谭嘉树越过荀非雨的肩看到了正在往这边儿张望的江逝水,他笑着冲江逝水挥了挥手,垂下眼睫对荀非雨说:“不管结果如何,你都得做好心理准备,当然这结果也不会那么快……尸骨需要分拣,再进行比对,技术还没发展到马上给你解惑的程度。不过我这边儿也会尽力促进妖监会和警方的合作,万一有什么进展,我第一时间通知你好吧?”
他转着钥匙发动汽车,眨眨眼睛笑道:“回去吧,别让江家妹妹等久了,真羡慕你还有人等。”
汽车尾气那股味儿让荀非雨久久皱眉,他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宗鸣的身影,只留江逝水扶着玻璃门,巴巴地向他张望。自从在车上知道了江逝水的过去,再看到这丫头的时候荀非雨不免有些鼻酸,他别过头咳了几声,快步上前揉乱江逝水的头发:“别担心了,你狗哥回来了。”
“……我想你,哥哥。”江逝水抱住荀非雨的手臂,把脸深深埋进荀非雨的后腰,“怕你受伤,怕你不回来了,我好怕你和霏霏一样,伤得那么重,我都不知道。”
有时候不知道会幸福一点,荀非雨本来想这么说。但纸始终包不住火,被瞒住那个人得知真相之后或许还会伤得更重。他沉默着转过身,揽着江逝水的肩膀走进宠物医院,站在阴影里的易东流冲着两人微微颔首,那人眼中的悲伤更甚,却没有说一句话。
早餐是江逝水自己下厨捞的水面,也就荀非雨才有等她炸厨房的耐心。宗鸣一回来就让易东流把藤椅搬到了后院,此时支了张折叠桌,闭目坐在槐树下养神。江逝水和荀非雨一人端了一个青瓷碗,坐在后院台阶上吃面,她看着槐树下泛起的绿意,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春天,是不是要到了呀?”
“才12月,”荀非雨大口咬断半生不熟的面条,想起什么似的说了句,“我在云南看到了梨花,说不定真的要到了,春天。”
“新的一年要到了哇!”江逝水满足地捧着热乎乎的面碗,若有所思地看着缠绕在院墙边的蔷薇藤,“长出新叶子了呀……狗哥,我能和你说说话吗?实在是,不知道该跟谁聊这件事,死老头只会搪塞我!”
而荀非雨只顾着注视宗鸣那苍白的脸色,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无法从一张看不清五官的脸上移开视线。街市还没有喧闹起来,槐树枝丫上鸟鸣阵阵,翻过院墙跳进来的野猫乖顺地蜷缩在宗鸣的脚边,连黄叶都不曾落在那个人的身上。好一会儿,被江逝水收走手上的空碗荀非雨才回过神,点头说了声好。
这二十六年里荀非雨没和女孩子谈过心,算起来他能接触到的女生也不多,妹妹算一个,但荀雪芽有自己的朋友;如果算上后来的左霏霏,但左霏霏并没有符合自己年龄的天真。荀非雨靠在沙发上等江逝水上楼洗脸,目光时不时偏向后院那扇薄薄的木门,夹缝里他还能看到宗鸣的脚腕,那皮肤就像是虾饺的糯米皮,甚至能看到其下青紫的血管。
变成天狗后荀非雨对血肉总是莫名其妙地渴望,但看到宗鸣的血肉,他却生不出那些嗜血的冲动——脑子里只剩下那天抓握住宗鸣脚腕的触感,冰凉,不如那双手一样温暖。他收回眼神摆弄手机,拨号盘上还是程钧的号码,不管身份如何改变,这串一直未变的号码始终篆刻在他的脑海里。
返程的路上谭嘉树委婉地向荀非雨解释了一通窃听器消失的事情,语意之中虽没有下判定,但处处暗指程钧拿走了这个关键证据。要是这事情放在五年前,荀非雨一定恨不得马上奔到程钧面前,提起这人的领口大声质问要个答案。哪怕现在他对程钧没了别的心思,两人数年积攒下来的友谊还在,对于朋友最大的尊重,在荀非雨这里并不是刻意维护和盲从。坦白,直进,创造一个直言不讳的机会,尽管冲动,但有效。
但如今,除却愤怒带来的冲动之外,荀非雨却渐渐冷静了下来。他该用什么身份去质问程钧?那个人在这件事情当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自己冲动的行为,必定会给妖监会和警方增加更多的麻烦。谭嘉树曾经说过的话提醒了荀非雨,他的举动造成的后果,都有可能形成负反馈,最后让自己所谓的担保人——宗鸣来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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