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服从学校安排。”沈卿安异常艰难地点点头。从沙发上站起来的一瞬间,他蓦地感到一阵眩晕,竟险些站不稳。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的那间办公室。
*
走廊窗户敞开着,午后日光白得近乎刺眼,沈卿安眯起眼睛,直视那一轮太阳,明明那么遥远,却仿佛伸出指尖就能碰到。
四面一片惨白混沌,叫人不知何处才是天地。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简直极度荒谬。
他这十八年,到底在干什么呢?
十五岁时他考上这所全国顶尖学府,被同学艳羡,被学校称誉,被新闻报道,那张报纸上夸年少有为,是天才。
是吗,沈卿安自讽地暗自笑笑,或许吧。这种事很难一概而论,但他一直心里清楚,自己无论学什么都比旁人轻松一些,这让他即使在A大数学系也游刃有余,还能抽空谈场无疾而终的恋爱。
刚入学没多久,冯远教授便建议他好好潜心做学术,夸他前程万里、来日方长。
沈卿安心领了老师的好意,对冯远说:“老师,那我也想像您一样教书。”
冯远大笑两声:“哈哈,像我一样在大学里教数学分析么?对你来说太屈才啦。”
曾经沈卿安也设想过,反正他还年轻,本科毕业后可以继续读研,读博,然后接着深造,做一位赚不到几个钱但有学术贡献的学者。
可现在这些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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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导员见沈卿安一个人站在门外兀自愣神,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还有件事,学校的处理结果院里也通知给你家长了。你……可以现在想想怎么和他们说。”
我和他们其实一直都没什么可说的。他想。
他寂然许久,还是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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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卿安没想到,卿念和舒立军第二天居然来了B市。
这两人昨夜买票赶来,满脸憔悴,明显是一夜未睡。
卿念眼睛通红——她来的路上已经哭了不知有多久,一见到沈卿安,她竟使出全部力气抬起手,狠狠地扇在他脸上:“沈卿安,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好问题。
沈卿安如实说:“我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你们对我很失望吗,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我失望啊。
卿念浑身都在发抖,那一下她用了十成的力气,看着沈卿安脸上鲜红的掌印,她还是哭:“你告诉妈妈,你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
沈卿安言简意赅:“为了还钱。”
一开始确实是为了还钱,但后来他发现罗骏其实也不稀罕那点金额。那些人手段又太狠毒,他不想经历第二次,不得不一直留下。
“还钱……?”卿念顷刻间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是指你爸爸欠的那笔钱么?那个……已经被人还清了啊。”
*
卿念愣了一瞬,在脑海中仔细地回忆一番,又想起季容对她和舒立军说,什么都别透露过沈卿安。
所以沈卿安至今仍然不知道这件事。
卿念看着沈卿安脸上浮现出的茫然神情,到底将实情说了出来:“就是你那位朋友帮忙还的,他国庆之后又来过咱们家一次,直接把钱还清了,但不让我们跟你讲。”
那位朋友,是说季容么。
原来是这样。
原来只有他一个人一直被蒙在鼓里。
事已至此,沈卿安只觉已然麻木,心脏中间的地方像被完全蛀空,任凭风呼呼地吹过,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卿念几近泣不成声,状态比当事人更失控,他拽住沈卿安的手向外走:“那妈去求他们会有用吗?只要你能继续上学,让妈给他们跪下都行!走,我们走……”
“没用的,妈,”沈卿安抽出手,又替她擦掉眼泪,声音没什么起伏:“别哭了,你看我都还没哭呢。”
也确实没什么好哭的,毕竟生活还要继续过。
*
回去以后,沈卿安很快写好了退学申请书,申请表提交上去,没想到上层审批得还要更快。层层红章盖下来,彻底宣告他已经不再是这所大学的学生。他不再是数院数学与应用数学系的沈卿安,也不再是以前的既怯懦又软弱的沈卿安。
沈卿安最后一次走出校门,回头望了望身后学校的古旧牌匾,上面四个大字隽逸有力,裹挟着百年风骨,在历史洪流中永远前进。
他在心中声音很轻很轻地对它说了一声再见。
不知为什么,思绪又飘回到大一上学期,冯远教授在第一堂课后对沈卿安说:“沈卿安,你让我想起一首诗。”
“什么诗?”
“《姜》的后四句。”冯远说。
*
——这么年轻。
——这么干净。
——这么沉。
——这么不顺从。
*
更为巧合的是,就在同一天,沈卿安还收到来自一个陌生号码的两条消息。
一段录音,一张照片。
沈卿安隐隐有所预感,点开录音,将手机举到耳边,听见季容戏谑道:“我和沈卿安就玩玩,你不会真以为我和那小孩儿来真的吧。”
沈卿安又点开那一张图,看到季容在高朋满座中,珍重地挽住他的新娘。
无论怎么看,季容和她都称得上天造地设。
*
*
他的十八岁尚未结束,却有更多东西仓皇无措地悄然闭幕了。
第52章 譬如朝露(下卷开始)
一间以暖色调为主、布置得相当温馨的房间里,正播着舒缓轻柔的纯音乐,令人十分放松惬意。方泓轻轻一推眼镜,平静地打量着眼前垂头喝花草茶的男人。
男人鼻尖冻得微微发红,此时双手捧着玻璃杯,用热茶来暖手。他围着一条浅米色的长围巾,看起来质地异常柔软,使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更加沉稳温和。
方泓虽然年近知天命,作为心理咨询师每日也要接触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但对于相貌优越的同性或异性,她仍然没丧失基本的感知能力。眼前这位男人,无论是外表还是言谈举止,都称得上出挑二字。
当然,这人缺点也不是没有,还非常严重——至少在方泓看来,令她头大得很。
他一直不配合治疗。
*
现在B市天气渐渐由冬转春,只是前两天又赶上一场倒春寒,季容又稍稍有些感冒,好在不大严重,他猜测好好睡上一觉就可以恢复得差不多。季容把杯子重新放回到杯垫上,对方泓笑了笑:“方老师,最近一定要注意保暖,真的是一不留神就着凉。”
方泓点点头,不由得也跟着感慨,这场料峭春寒竟然比初冬那会儿还要冷。她同季容寒暄闲聊了几句,又语气温和地询问:“最近感觉怎么样了,身体状况和睡眠质量都还好么?”
“你知道的,只能算比较稳定吧,”季容苦笑,“一周每天平均睡三个半小时。”
方泓皱了皱眉——这么持续下去,身体迟早要出问题。
她又说:“还在继续用药吗?”
“没再吃了,不管用。”季容回道。
*
季容持续光临这家心理咨询室已有两年时间。
在此之前,他也换过无数个心理咨询师或心理医生,方泓是季容相处起来最舒适的一位。
倒不是因为方泓有多么专业,季容其实并不在乎对方专业与否,最重要的是,方泓不会强迫他把自己的那些困扰与不堪反反复复地讲述出来。
所以在这两年里,每周周六傍晚,季容都会雷打不动地过来同方泓聊聊天,喝杯她泡的茶,或是吃几块又甜又软的小点心。
他把这当作生活中唯一的放松方式。
如今季容三十有二,离退休尚且还得再过将近三十个年头,像是打定主意要把这几十年发挥最大价值一样,他几乎压缩了一切休息与娱乐的时间,全身心扑到工作中去,主动加班主动揽活儿,把自己变成了一台最高效的永动机,从不停下,也从不松懈。
只有白天经历了彻彻底底的疲惫以后,晚上回到家才能入睡得快一些。
即使这样,季容仍然休息不好,精神状态一直不尽人意。
但他不在乎。
*
季容听见方泓开口道:“季容,我说句不太好听但是绝对很实际的话,你再这样,真的很容易……”
“很容易猝死,对吗?”季容微微向后仰去,抵在椅背上,抬头望向天花板:“我想过很多次,猝死会不会是一种很幸福的死法?”
方医生既不认同,也不反驳,而是反问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对现在的我来说,活着和完成任务没什么两样,每天一睁眼只有一项又一项工作等着我去解决,但是我又不得不去完成,因为除了工作我简直无事可做。”季容冷静道:“所以我认真地设想过,去用某种方式结束生命。猝死的痛苦相对来说小一些。”
随即季容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又让方老师听这种不愉快的事。”
“你不用道歉,我的工作就是听这些‘不愉快’的事啊,”方泓平缓地说,“说实话,你可以不这么累的。”
季容叹气:“方老师,这话你也说过好多次了,每次我都记得。但是我……怎么讲,我的身体现在根本就不受我控制,我这么讲你能理解吗。”
“我能理解,同时我也不否认,死亡的确是种解脱,能省去无数麻烦。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以前对我说过,你一直很想见一个人。”
方泓注意到,一提到那个人,季容的神色变得柔软起来,眉目也舒展开,整个人变得像春日柳条一样,骤然被注入了一丝鲜活生机。
像是活了。
方泓隐隐觉得自己的用词并不准确,明明季容本就是个大活人啊,可是一时之间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形容此刻的季容。
季容一字一句重复道:“……是,我想见他,我现在活着完全是为了能再见到他。”
*
结束今天两个小时的咨询以后,季容又裹紧围巾,急匆匆地向城市另一端赶去。
他去了景行家。
景行这几年的日子过得简直有滋有味,尤其一年前,他和一位女人成了家,很快又当了爸爸,幸福得很。这两人结婚并不是季容与邹韵这类商业联姻,而是出于真正的心动与爱情。
景行和他妻子相识于一次出差,当时两人的航班座位紧挨着,短短两小时的飞行时长里和她竟一来二去地看对了眼,加上双方又恰巧都是B市本地人,恋爱一段时间后便直奔民政局。季容当然非常替自己这位发小感到开心——景行单身三十来年,没想到初恋就如此圆满。
反观他自己,兜兜转转那么久,结果却是场水中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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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容上门时拎着瓶酒,甫一推开房门,便闻到一股扑鼻的饭菜香气。他把酒瓶在餐桌上一搁,见景行夫妇二人都在厨房里忙活着。
景行妻子现在有五个月的身孕,孕肚已经很明显,季容一见到她,赶紧把她“赶”出了厨房:“你俩歇着去,做饭这活儿我来就成。”
季容一边说,一边又盯着她圆滚滚的肚皮好奇地看了看,不禁猜测里面孕育着一个什么样的可爱小生命。
“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景行摸老婆的肚子,笑了笑,“我们俩都更想要女儿。”
“那你们现在给我结算一下封口费吧,”季容佯装正色道:“不然的话,要是男孩我就把你这话说出去。”
景行:“别啊,反正不管男孩女孩都要认你当干爹的。”
“嗯哼,”季容一笑,有点得意,“那当然,咱俩什么关系啊。”
季容让夫妇俩回客厅去坐着,自己把厨房里做到半路的菜做完后,又用冰箱中的现有食材动手来了一碗茄汁菌菇虾滑汤、一道肉末麻婆豆腐。
景行靠在门框上看季容干脆利落地切菜、热锅冷油、转火,忽然觉得要不是自己一路看季容走过来,根本不会相信眼前这家伙和几年前的季容是同一个人。
*
季容二十七岁那年才开始学做饭。很显然,做饭这事是需要几分天赋的,但季容不知道从哪儿继承了赵敏的衣钵,非得整一出“我偏要勉强”。头几个月里,季容简直左支右绌百无一用,不是被刀切手,就是被油烫伤,至于他鼓捣出来的那玩意儿,根本不能称其为“饭菜”,景行认为叫反物质武器更合适。总而言之,但凡季容下厨,要么锅糊要么菜糊,要么器皿与食材两败俱伤,结局必定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结果这段时间熬过去之后,季容竟然渐渐出师了,越来越得心应手,甚至一度想从风控集团撂挑子去当个厨师,可惜未果,因为舍不得靠自己卖命打拼换来的翻了一番的年薪。
除此之外,景行也知道,季容的变化不只是会做饭了这么简单。季容还开始学着养植物,这点和下厨算是殊途同归,一开始这人养什么死什么,后来季容斥巨资下单几本养花入门书籍,还天天上网搜教程,悉心钻研数月,成功把家里打扮得绿意盎然。
起初景行不太理解:“绒啊,你不觉得这不太像你么?”
“谁说我就必须像我了?”季容问。
“那你怎么回事?”
“你别笑话我,”季容声音很轻,“我就是想……把这个家一直维持在他还在的那个样子。”
景行彻底沉默了,这个话题他没法继续接茬儿。他想,季容今年三十二岁,却永远被困在了五年前,没法走出来,也不想走出来。
景行一周前还去过季容家一次,冰箱上至今贴着一张便利贴,是季容重新粘上去的,纸张过了五六年已经开始泛黄,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绒绒,记得吃早饭。
落款在2019年冬天。
*
季容将饭菜端上桌,接着起开酒瓶盖,在他和景行面前的酒杯里倒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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