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阪上走丸
半月后,席然着一身翩跹白衣出了门,他的脸庞被白纱遮住大半,不担心有人会一眼将他认出。
他来到了明月楼最顶楼,厢房外一位侍从面无表情地持着剑,看见来人后打量他几眼才侧过身让他进入。
席然敲了敲门,听到应答后推门而入。
正对着门口的桌子前坐着一位服饰华美的俊秀青年,正捧着书仔细研读,看见来人后方才放下书,问了句:“你就是席然?”
席然朝面前的人作了个揖,不卑不亢:“回太子,正是在下。”
眼前人是当朝太子随景,五官周正,并没有太过尖锐的棱角,眼神温和。他平日作风温良和煦,不过年方25,便深受百姓爱戴,纷纷称其为来日明君。
席然感觉随景的视线在自己头顶停留良久,半晌后他才听见随景问:“你为何要投奔与我?”
席然来之前就思考得很清楚,对太子,他可以有所隐瞒,但不可随意欺骗。他直起身看着他,道:“我想借太子的力复仇。”
随景很慢地笑了,他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问:“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你复仇?”
席然视线没有偏移分毫,说出的话掷地有声:“凭我有本事,能助太子一臂之力。”
随景虽作为储君,但天临国的传位传统向来不是定了太子后就万无一失,历代君王就曾出现过数次改立太子的情况。何况当朝皇上似乎对五皇子宠爱有加,按照惯例皇子成年后该去封地,皇上却特许五皇子“不之官”可常年留京,更罔论朝廷有不少官员当前于五皇子麾下。
随景摇着折扇,倒也不急:“我确实曾听闻你的名声,只是那已是数年前,你要说你有本事,那还是需要证明给我看的。”
他收起折扇,站起身,“当下你受到江家的监视,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如果你愿意可以住进太子府,我可以保你无虞。”
席然点了点头,“愿意追随殿下。”
另一旁,宋观止为自己安排了一场精妙的偶遇。
七月下旬,正是蝉鸣都觉得枯燥的时候,京中的各位文人骚客约着来点雅兴的活动,最后定下了于江开霁的别院中开展对诗,参照曲水流觞的游戏规则,杯子停到谁面前就由谁取杯饮酒,顺带赋诗。
宋观止本就是极负盛名的文人雅士,只是平日里不常露面,自然不大参与此类活动,现下他想参与,不愁没人邀请。
只是他并不是为了吟诗作对,而是奔着江开霁去的。
江开霁,好男风,为人风流,感兴趣的对象多如过江之鲫,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是美人。
宋观止长得并不差,他算得上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面如冠玉、眉目疏朗,风吹过时,发梢贴上他的薄唇,跟他说话的人眼神会不自觉飘向他的薄唇,仿佛无端会勾人心神。更何况他保养得极好,唯有一双眼透出他所历经的岁月,没人会瞧出他已而立,只会纷纷感慨气质温文,光彩照人。
果然,那日宋观止一出现,江开霁就频频侧过脸看他,宋观止假装不知道,只是在偶然撞见他视线时,会故意停顿片刻,朝他勾起淡淡笑意。
酒杯缓缓在宋观止面前停下,他举起杯,薄唇抿了口杯中酒,脑中已生出诗词。眼波流转间,他恰似不经意间望向江开霁,一边将诗词缓缓道出。
旁人怎么看待他他不知道,他只看见了江开霁眼中浮现出不一样的光彩。
果不其然,在离开别院之前,江开霁喊住了他。
席然知道自己虽跟着随景回到了太子府,但这并不代表他得到了太子的认可。
碰巧临近八月,淮河一带接连下了五日大雨,河水涨到了一个极高的高度,地势低的房屋都被淹了,当地百姓哀声哉道、苦不堪言,累积在皇上桌上的案头也越来越高。
淮水暴涨的问题一日不解决,皇上连着太子的脸色一日都不好看。五皇子那边也在积极寻找良策,焦头烂额,席然每每在府上撞见他时都是行色匆匆。
席然在淮河降雨量不正常时就收到了消息,他联想到前两年的旱情,推测着今年或许会有洪涝,只是也没想到会这般严重。
这几日他收集了前些年淮河对于洪涝的治理措施和相关资料,反复推敲好几遍后,去找了太子。
“请进。”
随景正坐在书桌前,桌上摊开好几本簿子,一眼扫过去全是淮河相关的上书,乱糟糟的,随景的脸色也算不上好看。
桌前还站着一个人,似乎是来汇报情况的,随景挥了挥手让那人走了。
“太子殿下,在下听闻近日淮河一带洪涝严重,反复推敲后得出了一些愚见,望能对殿下有用。”
随景掀了掀眼皮,看了眼站着的席然,淡淡道:“说来听听。”
“席某翻阅了淮河一带曾经治理洪涝的方法,无一不是修筑堤坝,不断加高堤坝的高度,但此法只能解决一时的燃眉之急,一旦大水泛滥、水势过强,修筑的堤坝将会被全部冲垮,譬如这次。”说到这里,席然顿了顿,他看见随景抬起了头,颇为兴趣地等着他的下文。
“此次洪涝来势汹汹,席某结合了淮河一带的地势和流经区域,提出了三点改善举措。一、清理河道泥沙,并提前减少淮河下行泥沙;二、缩窄河道,增加泄洪通道;三、在下游疏浚,疏通、挖深河湖等水域。”
随景直起了身子,眼神逐渐聚焦,直直盯着席然。
“一二两点可以最大化发挥人力物力财力,快速有效地减少洪涝带来的损失;第三点则是提前为未来的洪涝灾害做出防范措施,防患于未然。”
等到席然论述完毕,随景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很好。几日了,总算有人为我提出像样的解决措施了。”
他急匆匆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倒回来对席然说:“你跟我来。”
随景没有带他见当今圣上,而是先带他见了自己麾下的其他几位谋士,在得到一番肯定与赞叹后,随景便匆匆入宫了。
席然看起来没多大影响,丝毫不担心的样子,行事不急不缓,与平日无异。
数日后,涝灾终于逐步减缓,灾后重建也稳步进行着,皇上龙心甚悦,决定开办一场小型宴会。
说是小型,其实也有数十人,除去太子和五皇子外,还有在此次涝灾出力甚多的各位官员。
随景打算带上席然去,他跟席然说出此事时,笑得温文,话语却与表情丝毫不搭边:“真想知道皇弟看见你时脸上的表情。”
席然知道五皇子一直想杀了他,只是现在更没机会得手了,只是他担忧自己曝光在皇上面前是否会不妥。
随景替他解答了担忧,带着几分笃定:“别怕,皇弟不敢多说什么。只要他不说,父皇便不会怀疑。”
席然松了口气,原本宋观止那边也替他伪造了新身份,只要不从源头细细查起,便不会发现问题。
随景话锋一转,扇子头碰上了席然的面纱,“倒是你,这面纱打算带到几时,去宴会也不能摘下?”
席然露出的眉眼精致,眉如远山,眼似桃花,看着人时无端勾魂,哪怕遮住了大半张脸,依旧盖不住美人的风骨。
席然不急不缓地朝后退开小半步,幅度并不让人觉得失礼,一边解释道:“席某曾在数年前逃命之时不甚被大火烧伤,面容丑陋,揭下面纱怕是会令人心生不适。”
随景望向他的目光不曾移开,倒是不知他信了没有,好在最后他收了扇子,不再继续要求他摘下面纱。
翌日傍晚,随景带着席然入宫,已有部分官员先到了,摆着手向太子行礼,太子和他们寒暄几句后,顺带介绍席然给他们认识。
席然和他们应和几句,眼神却不受控地飘向门口,不知道常珩会不会出现在这里。即使他知道,常珩身为将军,大抵是不会参加这种场合的。
下一秒,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他无端侧眸望向门口,看见常珩随着一位衣着华美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的眼神不受控制,贴在了一个多月未见的人身上。
常珩大概是刚养好伤不久,唇色透着白,身型也单薄了许多,整个人精气神远没有往日席然所见的那般好。
常珩大概是察觉到了有人在看他,眼神一扫和席然碰上了。
很难说清哪是什么样的感觉,仿若一瞬之间,周遭的鼎沸人声全都消失不见,两个人越过重重人群眼神交织在了一起。席然很笃定,只一瞬间,常珩就认出了他。
常珩的眼神深邃,如鹰隼般直直盯着他,宛若宴席上的人不存在,眉眼尽是炽热、侵占与血腥之意,像是下一秒就要朝他走过来。
席然无端朝后移了一小步,后背出了一层薄汗,他的腰肢没由来得发软,脑海中划过离开常府前最后几日的一些画面。
他直觉,如果自己单独遇上了常珩,会发生很恐怖的事情。
小彩蛋:
养伤期间。
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睛的常珩,手往枕头底下一摸,摸了一把匕首出来。
他举起手,眯着眼,又在看这把捅伤他的匕首了。
不知为何,大夫当初将这柄刃从他腹部取出时,他鬼迷心窍收了起来,用纸巾细细擦掉了上面自己的鲜血,然后放在了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提醒自己,席然并不喜欢自己,好让自己可以早日死心。
只是,常珩不明白,明明每次看这柄匕首时心都这般痛了,就连在战场上剑刺透了他的腹部流了一地的血都没这般痛,痛到指尖都在发抖,呼吸都不顺畅了,为何他还是不能死心。
还是不能停止想那个人。
第21章 月白风清
好在常珩顾及场合,没有真的过来,只是看了席然好几眼后才移开视线。
席然这才有时间注意站在常珩身前的人。那人着一身艳色锦袍,夺目异常,寻常人这等衣裳反倒容易被反衬得气色不好,这人却正正地把这艳色压下,让自身气势更夺目,也让疏狂的面容衬出几分大气。
站在前方的人纷纷行礼,唤“五皇子好”。
席然心尖一动,常珩竟是跟着五皇子来的。
五皇子越过众人,朝太子走来,笑着打了声招呼:“皇兄晚上好啊。”
随景也微笑着点点头,“五弟今晚来得可有些晚了啊。”
“没办法,遇上点事出门晚了些。”随辰目光一转,看向站在随景身后的席然,恰似不经意间问了句:“这位是?”
随景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介绍道:“这位是苏行云苏公子,我府特意请来的谋士,此次治理淮河洪水的良策便是他想出。”
随辰看向他,扬了扬眉:“哦?那可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随辰的目光紧紧盯着他,探究的打量似是要将他面前的面纱凿出一个洞来。
好在关键时候,皇上来了。
众人立马止住话头,等陛下落座后方才坐下。
席然并没有多看皇上,但匆匆扫过的两眼让他意外发现皇上的身体似乎并不如对外宣传的那般好,面色蜡黄、双眼无神,行动虽无大碍,但总让人觉得有些迟缓。
皇上落座后菜肴便一道接着一道送了上来,坐在正位两侧的分别是太子与五皇子,皇上和他们攀谈了一会儿后,似是有些乏了。
一刻钟的时间过去,皇上跟在座诸位交代了几句随意享用云云,便先行离去了。
席然坐的位置离太子不算远,但整体靠后,常珩坐得离他也不近,只是和他正对着面,只要他一抬头,就能瞧见常珩在盯着他。
由于他带着面纱,几乎没怎么吃菜,只是拿起酒杯喝了几口酒,不想这酒水下了肚便化成了尿意,席然起身离席。
等到解手完往回走时,他在宫殿拐角处被一抹黑影扯入柱子底下,在准备抬手推开身前人的瞬间,他看见了那人的眼睛。
——是常珩。
席然欲扬起的手又放下了,他眨了一下看着常珩的眼,并未开口。
倒是常珩先忍不住,他抚上席然的面纱,低沉的声音低低响在夜晚的晚风中,“苏行云?”
宫殿里的喧闹人声就在不远处,不过一墙之隔,他们却靠得极近。
席然还是没有开口,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承认吗?还是解释。他觉得都没必要。
常珩将系带一拉,解开了他的面纱,纯白的薄纱随风飘起,也让席然的面容显现在月色之中,被亮白的光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常珩的大手抚过席然的脸,眼神抑制不住地变得柔软,他说:“你怎么会觉得面纱有用,你的眼睛一露出来,谁都认得出你了。”
席然张了张唇瓣,轻轻说了句:“那只是你。”
常珩沉默了片刻,换了个话题:“你怎么会去太子那边。”
“……”席然抿了抿唇,还是作答了,“只有他能帮我。”
他感到常珩的身体紧绷了片刻,过后又自行松懈下来。一声极轻极轻地叹息消散在空中,以至于席然怀疑这声音是他听见的错觉。
常珩没有再说话,只是多看了他两眼,帮他把丝带系了回去,“你出来太久了,回去吧。”
席然沉默着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只是在他转身往回走的时候,风轻轻地把常珩的话送入了他的耳朵。
“等到下次再见,我再找你算上次的账。”
宴会并没有持续太久,席然回去之后不久便随着太子回府了,没有再见到常珩。
中秋快到了,府上的氛围比平时热闹不少,淮河一事过后随景偶尔会问问席然一些政务上的问题,席然也都会好好思考后作答,只是这一次聊天时随景偶然问到席然:“中秋打算怎么过?”
席然愣了一下,显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迟疑了一下,道:“和往日无异吧。”
随景笑了一下,打趣他:“那怎么行,你还这般年轻,怎就不喜欢热闹了。那天出去走走吧。”
席然没想到随景还会关心他这等事,只点点头,应下了。
席然确实很久没好好过过节了,呆在南馆的两年有余,他向来是听着耳畔的靡靡之音,懒得再看清这红尘,每日都过得没有区别,如果说不同,那或许是过节时他们要比平时还忙上几分。
他猜测着太子应是派了人保护他的,独自一人出了府后,他被街上明晃晃的花灯晃了一下眼睛,路人的行人非常多,似是借着中秋半个城的人都出来赏月游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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