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杳又翻几页同时笑了起来:“还有您不知道的事啊?说不定人家就是图的钱呢。”
“怎么可能?他穆影帝想来钱,多少好本子有意向找他,何必自降身份来弄这个?”赵煊低头看一眼腕表,又看一眼窗外半死不活的车潮,不由自主道,“这得堵到什么时候……”
窦杳看赵煊强压着眼底的焦灼,有点心虚,又过意不去。赵煊原本安排的出发时间要早一个半小时,结果上一次回申沪时身份证被他随手夹在一本小说里,转头又忘在脑后。两人在屋里找了大半天,气得赵煊求爷爷告奶奶让窦杳早点找一个助理解放自己。
窦杳抗拒找助理,曾经勉强招过几个,陆陆续续都被辞退了。赵煊边翻箱倒柜边埋怨他:“真是矫情少爷毛病,都要糊穿了还走贵宾通道、还坐头等舱,也就您这一号人物了。”
窦杳知道他只是嘴上说说,赵煊比他大十多岁,在骁裕集团下的传媒公司干了很多年,后来生过一场病精力有点跟不上,受他爸之托来照顾自己这个和家人不亲近的大儿子。
他关心窦杳,窦杳也很尊重他,出声安慰:“没事,航班会晚点的。”
赵煊干呛一口,摆摆手说:“真是借少爷您的吉言。”
他朝窦杳一伸手,窦杳心领神会,乖乖将背包里的平板拿出来给赵煊检查。
“骁裕总部不就在蓟津吗?”赵煊一面在屏幕上点着一面状似无意道,“要不要顺路和窦总啊小策啊吃个饭,一家人挺久没见了吧?”
窦杳双手环抱身前,即使是靠着椅背假寐,也浑身流露出挺拔而矜重的气质。
赵煊不吭声,余光偷偷打量着身边的人。窦杳不说话不笑时,眉目肃肃,城市的灯火透过车窗,描摹出他不宣于口的冷淡。
良久才他低声说:“没有这个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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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致知不习惯乘夜晚的航班,也不习惯紧赶慢赶的行程。
经纪人乔虹和助理都先一步去了蓟津,而他之所以会在申沪逗留到今日,是为了商量穆怀袖的婚事。对方是穆怀袖的恩师——知名编剧舒瑊的儿子,和穆怀袖大学相识,恋爱长跑七年终于修成正果。穆致知高兴,又觉得忧心。
他并不担忧小妹和男友的感情,他在意的是对方的家世。舒瑊当年嫁的是现在圈内混得风生水起的瑞祁传媒的总裁,穆怀袖的未婚夫祁续青,自然就是瑞祁的少爷、未来的接班人。
作为穆怀袖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他几乎拿出所有积蓄准备了最丰厚的嫁妆,亲力亲为,得体地与几拨人周旋了大半个月,让穆怀袖能以最有底气的姿态离开自己,步入未来的生活,不会让对方家里有任何可以嚼舌根的机会。
这一趟头等舱的客人少,穆致知没让经纪人公开行程,来去都悄无声息。
飞机还未起飞,周围人交流都是轻声细语,关掉手机前穆致知翻了翻他和林吟最后一次聊天记录,就在今早,林吟问他说,怀袖的婚礼什么时候办?咱妹妹出嫁的场合推了春晚我也得去!
穆致知回他一个无语的表情,说那边还没定,放心,请帖肯定少不了你一张。
穆致知想起林吟关切他,说请珍重身体,不要把自己绷那么紧;怀袖也曾开玩笑安抚他,说哥不要这么紧张,是不是豪门伦理剧看多了?可他总觉得忧心忡忡。
朝不保夕的年少岁月,伴随着某种惴惴不安,像是深深刻在了骨髓里。而这种隐约的迷惘,无论是面对林吟还是穆怀袖,他都吐露不出一个字,哪怕他们是这样的亲密无间。
就好像林吟不解地问他说,你为什么接这个综艺,他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答案无非就是四个字,我需要钱。
说给人听简单,难的是让人理解。他也曾隐晦地将内心的忧郁向林吟展露过一角,得到的只是困惑。林吟从不与他虚与委蛇都是如此,他也就再也不指望有谁能明白了。
更何况,他不舍让自己的忧虑,也影响到林吟面对自己时的心情。
穆致知从他的包里翻出一本书,决定以此打发掉接下来两个小时的旅途,顺便为下一个角色做准备。《指路人》最后一期的录制结束后,他就要马不停蹄地进组参演一部电影,找上他的是一个客串角色,只有几分钟的台词。
穆致知也并不在意,答应出演,本身就是为了人情。
就好像林吟总是开玩笑,说他们仨在这个圈子里,最说得上话的反而是穆怀袖。作品与成就可以决定档次与高度,而人脉才是决定脚下的路能铺开多远。人情是这个圈子无比看重的一个词。
但即便是这样,穆致知仍用最认真的态度对待着这一个角色。
他找到书签的位置,刚翻上两页,就听到身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一个沉稳的声音婉拒了空姐的帮助,穆致知偏头,看到一个青年正将自己的包塞进行李架,然后径直坐在了他身边的空位,随意地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穆致知还没来得及拉上口罩,猝不及防与这位青年四目相对。
对方五官端正精致,一双斜飞入鬓的剑眉下,是眼窝深邃的、标准的桃花眼。他的面相的确是很年轻的,但高挺的鼻梁与冷淡的下颚线却将他最后一点稚气都遮掩干净,偏偏又是唇红齿白。
青年比穆致知要高上一些,连落座的姿势都是一丝不苟的稳重,习惯性将腰身挺起,修长双腿自然交叠。穆致知侧目平视着看去,只看灯光勾勒过他线条流畅的下颌与脖颈,隐没在衬衫的衣领中。
他好看得很眼熟。这是穆致知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随即穆致知便想起了他的名字。
接着青年侧身朝他伸出了手,印证了他的记忆。
“穆老师您好,我是窦杳。”
第三章
节目组给窦杳的剧本,是一个对穆致知所取得的成就,以及他本人的形象作风都很佩服的新人演员。直白说就是半个迷弟。所以赵煊才这样火急火燎,恨不得摁着他的头把穆致知的作品一幕幕地琢磨透。
窦杳知道穆致知一定也有写满自己资料的剧本。
所以在对方那声“是窦杳啊,你也好”之后,自我介绍式的寒暄就显得太过于尴尬而刻意,但还能说些什么,窦杳也不知道。
早年他在时尚圈混得风生水起,接过好几家知名杂志的封面照与访谈,曾有评论尖锐地指出,他不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
这一点窦杳还是很赞同的,他并不善于表达自己,也不善于去揣测别人话语中的某些潜台词,还有点挖坑就跳踩雷就准的要命体质。就连这一次的《指路人》,要不是节目组提供剧本,赵煊万万不敢放他上的。
实际上,那伴随着伸手的一声问好,并不是窦杳的先发制人,而是他不知所措下的某种……慌不择路。
可他为什么要慌张?归根到底,穆致知也不过是……他的一个同行而已。
窦杳看着穆致知在书页中抬起眼,一瞬诧异闪过,很快就是礼貌得恰到好处的微笑。这让窦杳莫名有些不舒服,或许是他没有这么快做好与镜头下的穆致知见面的准备。
哪怕就在今天,他隔着屏幕,与穆致知无数个各异的眼神对视着。
穆致知同他握手,掌心微冷干燥,一触即分。
窦杳满脑子斟酌着用不用再多说几句,他心里没底,却也知道只要维持了面子上的八风不动,什么场合也不会落了下风。
好在穆致知似乎也并不热络,只是对他笑了笑,也不再去理会他了。
窦杳松了口气,他并不畏惧寒暄,只是单纯觉得麻烦而抗拒。
他把平板拿出来,顺手放在膝盖上。借着一低头的瞬间,窦杳又按奈不住地看了穆致知一眼。穆致知正低头,专注地看一本书,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花瓣样在他面前摊开着的书页。
窦杳眼尖,看到书页上的标题,《我的大学》。
看不出影帝的阅读书目还挺学生气。
穆致知翻页的动作很轻,呼吸声也很轻。窦杳忽然想起在《倦鸟》前十几分钟,就给了穆致知很多的手部特写:碰杯时抬手拖沓下的无奈;撑着泥地爬起来,指尖无力地颤抖,手背划出血痕;写辞职信时十指飞快,愤怒地敲着键盘,又犹豫着、踌躇着,一个个删去了。
而镜头外的他,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修剪圆润的指甲透出一种玫瑰色,是鲜活的、有生气的颜色。
窦杳不着痕迹地将目光收回了。他插上耳机,准备履行承诺用这两个多小时将《倦鸟》补完,刚刚点着屏幕将平板解锁,又陡然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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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津夜晚的航站楼白光明彻。穆致知背着包戴好了帽子口罩下机。
出闸口风平浪静,他满意地进了通道,偏头见窦杳也是全副武装,并有意无意地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正值倒春寒,冷风低徊,窦杳只穿一件衬衣,扣了一顶棒球帽,帽檐下是一双燧石样乌亮的眼珠,映着满场的灯光,让穆致知无端想起夜雨后水洼中,星空的倒影。
最初他本想和窦杳说一说录制的一些事,但他在握手时察觉到了窦杳呼吸一瞬的不稳,像是心里埋藏着的戒备与拘谨被掀开了一个角,于是他识趣地不说话了。
后来窦杳看他,他也不动声色。穆致知并不在意窦杳对他的看法。他很少在意不会影响到自己的事。
只是窦杳打量的目光,让他没来由地觉得不舒服。于是穆致知以牙还牙,也在视线中牵了一根弦,搭在了身边。
他留意窦杳把平板解锁,又出神地怔楞片刻,支棱着手指发了会儿呆,才点开别踩白块玩了一路。
看不出小模特打发时间的方式还挺有童心。
机场人来人往,路人行色匆匆。出了航站楼,穆致知不欲在此多作停留,正掏出手机看经纪人乔虹先前发的消息去找车。回头见窦杳停在自己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望着自己身影的目光似是欲言又止。
他像是有话要对自己说。穆致知心里嘀咕了一句,是一个自作多情的错觉吗?
窦杳恰好站在通道侧的阴影处。穆致知给助理发了消息,收起手机走了过去。
他站在窦杳面前,将口罩拉到下巴,温声问道:“有什么事吗?”
冷白的光从窦杳身边照了过来,他似是没料到穆致知会过来和自己说话,不自在地侧了侧身。
穆致知看他的侧脸,横看成岭侧成峰,鼻尖是口罩也遮不住的挺翘。而他的局促也只有一瞬,很快也将口罩摘下,唇齿溢出白雾:“我在等我的经纪人,他和我们一趟航班,去洗手间了。”
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谢谢前辈关心。”
什么呀。穆致知轻轻笑了下,是无奈于自己的多此一举。
方才在飞机上坐在一块儿,他就品出了窦杳的肩宽腿长,现下站在自己面前,更是杉树一般秀颀挺拔,脊背上似是永远抵着一把标尺,丈量出他模特出身带来的姿态端正与风度翩翩。
穆致知矮窦杳半个头,对方和他说话时微微垂着眼睛,却并无居高临下之感,反而让穆致知想起家里的德牧。
有时他将剧本盖在头上,躺在沙发上偏着脸睡着了,醒来时总是见到德牧安静地扒拉着沙发扶手,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注视着自己。他再一次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了。
面前的人眉头微蹙,刚开口想说些什么,又生生止住了。
随即窦杳的目光越过了穆致知的肩头望向了走来的人,穆致知也回头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手里拿着公文包,正朝他们的方向快步走来。
等到了他们跟前,男人却没顾得上理会窦杳,先是讶异地看向了穆致知的脸,才伸出手来:“您好,穆老师,我是赵煊,很喜欢您的作品。”
穆致知也伸手道谢问好。
一旁的窦杳适时开口道:“这位是我的经纪人。”又转头对赵煊说:“我和穆前辈正巧搭一路航班,算是提前碰面了。”
场面话的确说得得心应手,穆致知却莫名觉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挑衅意味。
他刻意地忽略掉,仍然笑着听赵煊接话:“那辛苦穆老师照顾我们窦杳一路了。穆老师是要回节目组的酒店吧?我们这边叫了车,要顺路一起吗?”
“没有的事,”穆致知晃了晃手机,“我助理已经过来接我了,是看窦杳站在这儿不动才多说了几句。好意心领了,明天拍摄见吧。”
最后一句话是冲窦杳说的。穆致知朝自己这位后辈点了点头,笑意温和有礼。
窦杳也冲他点头,脸上没有过多表情,也没有再称前辈,只是低声说了句:“那再见了。”
穆致知重新带好口罩,在冷风中微微缩了缩肩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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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杳刚进后座,“砰”地一声带上车门。车子还没发动,赵煊便开始迫不及待地开他的玩笑:“你俩这是什么天定的缘分,这都能碰上,搭飞机这么无聊够你们聊一路了吧。”
“是呢,相见恨晚啊,微信QQ私人号码全交换了,”窦杳将车窗开了一条缝,夜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得他眼睫微颤,“穆影帝还说邀请我在他下一部戏里当男二呢。”
赵煊脸色蓦然一变,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急忙问:“真的假的,你没答应吧?”
“天天讲废话,怎么可能是真的?”窦杳将目光从窗外夜色中收回,稍稍侧头,没好气地扫了赵煊一眼,“加上刚才,总共也就只说了两三句。”
赵煊恨铁不成钢,赶着呛了回去:“合着你还觉得挺遗憾?”
“好像是你先碰瓷人家穆影帝的吧?”窦杳莫名其妙,想起来又觉得糟心,“刚还约人家一起坐车回酒店,真是服了你了。人家那么大来头还少一辆车接?犯得着这么殷勤吗。”
夜幕中斑斓璀璨的灯光悉数划过车窗,流星闪烁着的拖尾一般,摇曳着汇作一路波光粼粼的彩色河流。
窦杳无端地想起了穆致知的某一个笑容。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新人,也从不畏惧社交,只是因为节目组兜头塞给他的一个人设,让他几乎是一路都拿捏不好面对穆致知的态度。
明明只是很普通的礼貌,他却总是忍不住去在意、去揣测:穆致知有拿到他的剧本吗?
知道自己这个尴尬的人设吗?会觉得自己还没开拍就迫不及待地入了戏吗?
他很在意穆致知嘴角那一个轻快的弧度,那会是嘲笑的意思么。
他这里心思百转千回,赵煊倒如一块石头落了地般松口气,恨不得冲窦杳翻一个白眼:“那是场面话!场面话你懂吗祖宗?不会有人当真的,透露的就是一个交好的态度。不过你今天怎么回事?那个脸冷得,人家没惹你吧。”
“我不是一贯如此吗?”窦杳理直气壮地反问。
赵煊语塞,又见窦杳百无聊赖地靠回了椅背,望着车顶随口埋怨道:“说聊得来你一惊一乍的,冷着脸又嫌我不给人家好脸色。你可真难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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