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他将在这一片岑寂中,独自一人度过二十岁生日的最后几十分钟。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窦杳想,是他自己选择了将热闹推开。
而他真正想要的,不过只是一句来自姜雨梨的、简简单单的“生日快乐”而已。
早些年每逢生日,他还会很孩子气地在朋友圈发一些照片,或是精致漂亮的蛋糕,或是和朋友聚会的合照。发完后没多久,姜雨梨总会和他说一声“生日快乐”,有空还能和他说一会儿话。
就这几句话,窦杳觉得比他收到的所有礼物都要珍贵。
直到有一年,他突发奇想没有再发朋友圈。
于是在那一天,窦杳忐忑地抱着手机刷过了零点,与姜雨梨的对话框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从那年之后,窦杳便再也没有在朋友圈发生日的照片,姜雨梨也再也没有对他说过“生日快乐”。
连带着曾经盈他满怀的、久违的幸福,都成一捧七彩泡沫,被现实的烈光炙烤着,云雾般蒸腾而散了。
流金名苑小道平整干净,两旁绿树成荫,夏夜有序而安静,空气间都带着清新的暖意。窦杳两手扣着石凳的边缘,攥紧又缓缓松开。
掌心的凉意似带着抚慰,他解开衬衣领子上的圆扣。一旦接受,一旦习惯,心中的郁结似也能随着时间稍稍散了。
正当他准备起身离开时,身旁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
窦杳循声看去,一只德牧窜到了他的面前,绕着石凳转了两圈,又在他的膝盖旁坐下了。
他被吓了一跳,面子上依旧维持着岿然不动。德牧也吐着舌头乖顺地坐着,棕黑的皮毛油光水滑,两只耳朵活泼地支棱着。
德牧仰着脑袋,湿漉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窦杳。
窦杳与它对视,德牧似是看出了面前青年的纵容,抬起一只前爪搭在了窦杳的膝盖上,小小地叫了一声。
在和自己打招呼吗?这个念头倏忽窜进了窦杳的脑海。
他忽然笑了起来,弯着腰摸了摸德牧后颈柔顺的皮毛,不由自主地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啊?小狗。”
话刚说出口窦杳便坐直了身子,将手收了回来。他有些脸热,坐在路边凑过去和陌生的狗说话,有点像小孩儿才会做的事。可德牧歪头看他一眼后将前爪收了回去,他又觉得怅然若失。
德牧的毛打理得很讲究,脖子上松松地系着一个皮圈,能出现在这里,应该是有主人的吧。窦杳又没忍住,抬手顺了顺它修长的脊背。是偷偷跑出来的吗?
风又送来了道路远处的脚步声与行李箱滚动的声音。一个略带焦急的、又刻意压低的呼喊声拉长了传来:“穆德————”
窦杳顺毛的手顿时僵住了。而未等他作出反应,那人已经拖着行李箱,快步往这边走来。
德牧抖了抖脖子,响亮地应了一声,几步窜过去,亲亲热热地围着来人的腿撒欢儿。
窦杳也站起身,因为意外,也因为某种没来由的紧张。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低声打招呼说:“……穆前辈。”
穆致知本先是低头小声呵斥了德牧一句,刚准备向面前坐着的人抱歉,闻言也意外地看向了窦杳,随即露出了一个非常熟悉的笑容:“又见面了,小杳。”
又见面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忽然像也化作了晚风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拂过了窦杳的心间。
德牧又轻轻“汪”了一身,从穆致知身边绕回了窦杳面前,两只前爪都扒拉在他的膝前。
穆致知也蹲下来,皱着眉拍拍德牧的脖子,认真地说:“穆德,不要没礼貌。”
“没关系,”窦杳突然不太好意思去看穆致知,也低头看着德牧的脚掌,任由它曾着自己,问道:“穆德,是它的名字吗?”
“是呀,它跟着我姓,”穆致知随口答道,又带着歉意看向易瞻,“我去蓟津这几天把它托管在宠物店了,刚刚才回来去接它,想着很晚了,它也很久没跑过,就没有牵绳子了……果然还是不能抱有侥幸心理吧。”
他轻轻拍了拍穆德的脑袋,小声埋怨说:“你可真是太不乖了。”
穆德又讨好地用脑袋去蹭穆致知的腿。穆致知站起身,他穿一件浅色的休闲装,还带着刚下飞机的风尘仆仆,头发在先前拖着行李箱的追赶中被夜风稍稍揉乱了。
窦杳看着此刻低头和穆德说话的他,忽然觉得穆致知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生动。
穆致知将穆德哄乖,又转头看向窦杳。还未等他问出口,窦杳便抢先说:“我也住在这里,今天搬刚刚过来……”
“这样啊,”穆致知点了点头,语气轻快,“我就想以前从没在这边见过你。”
这个时候就不管这套房子是窦玉成和解的信号了吗?窦杳方才的话脱口而出,心中立刻微妙地不齿起来。但很快这种不齿,又为不知来自何处的高兴而让路了。
夜空渺茫高远,绿植茂密葱茏,空气中似有某种沉沉如水的凝滞。圆盘样的路灯像是一轮永不熄灭的月亮,将他们都笼罩在一层雪色的光晕中。
“今天……”窦杳听着穆致知微微颔首重复这个词,才抬眼望向他,他浅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有剔透的质感,目光也像水一样柔和,“今天是你的生日吧,小杳,祝你生日快乐。”
窦杳也觉得心中某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像有淙淙流水轻柔地淌过。
真奇怪,这一瞬间好像所有的不甘,都在一声祝福中悄然地偃旗息鼓了。
第九章
穆致知习惯睡眠时有光。当初穆怀袖替他设计公寓的装修时,特地在卧室装上了木百叶窗。木片的清凉随着飘来荡去的风,常年萦绕在房间的每一处。
夏日的黎明似乎分外悠长。窗叶蒙着朝霞,丝丝缕缕的光线从间隙中渗透出来,横亘在素白的墙上,波浪般涌动。穆致知睡眠浅,不管多晚入睡,也总是醒得很早。
他蹭了蹭枕头,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穆德跟他姓,性子也随他,已经绕着床迈腿跑了起来。
手机被随意地放在床头柜上,穆致知拿过来摁亮了屏幕,时间是早上六点左右,已经有起得比他更早的人发了消息过来。
穆怀袖给他分享了一个网址,穆致知顺着点开,发现是一个关于他和林吟的CP向视频。
穆怀袖婚礼的一些视频昨天才被娱记发布出去,居然这么快就被喜欢真人RPS的粉丝剪成了素材。
穆致知看着视频上自己与林吟一左一右,共同陪着怀袖走向祁续青的背影,被蒙了一个很有感觉的滤镜,配上一段煽情的音乐,画面最后几乎要被弹幕盖得严严实实。
刷得最多的一条是——“送共同的妹妹出嫁,不就是承认对方是自己家人的实锤吗?!”
穆致知看得好笑,心里又不知涌起什么滋味。他点着屏幕慢悠悠地给穆怀袖发消息:“你没舞到你林吟哥面前吧,非给他人都雷死。”
“谁去招惹他呀?”穆怀袖回得飞快。投石问路,她也朝哥哥露了狐狸尾巴,“给剧本找演员的事情怎么样了?帮我去问了嘛?”
“哪有这么快?”穆致知无奈。穆德见他坐在了床边,立刻过来扑腾着讨宠,穆致知得腾出手去抱它,只好发语音过去,“我和他,其实没有节目宣传得那么熟的。而且怀袖,你确定要请他来演吗?”
穆怀袖也不是天真的新人小姑娘。她懂了穆致知委婉的措辞,也猜到了此刻穆致知估计腾不出手给她打字,于是播了语音电话过去。
穆致知接通后,就听怀袖在那头语气失望地问:“所以说,他其实不喜欢我导的《追杀极光》,也不像你说的那样有潜力是吗?”
穆致知将手机放在瓷台上,一边洗漱一边笑着向穆怀袖解释:“他喜不喜欢你的电影我不清楚,但我评价是真的。”
“那就行,”穆怀袖听着像松了口气,她还是不死心地向穆致知强调,“真的,我看了他的一些照片,他有时流露出的一种气质,真的真的很适合来演阿绪。”
“会帮你问的,”穆致知弯下腰给穆德拴上绳子,向那头的怀袖保证,“但不一定会成功啊。题材敏感,也不是商业电影,人家不一定愿意的。”
穆怀袖也懂事地说知道,又和穆致知闲聊了几句。挂电话前穆致知笑了笑说:“得带穆德出去玩了,再见怀袖,看顾好自己。”
他没说的后半句是,带穆德玩,还是陪你看中的好苗子一起。
昨夜分别前,穆德一直难舍难分地绕着窦杳打旋,不停地蹭着他的裤腿。穆致知有些尴尬,而窦杳却浑不在意地蹲下去抚摸它,眼神专注而柔和。
穆致知看着青年垂下目光,眼睫动得轻盈,也半开玩笑地去勾穆德的耳朵,说:“明天让窦杳哥哥也来和我们一起散步好不好?”
他是随口一句。窦杳却抬起了头,认真地答应了,还和自己约了时间,清晨六点半。
门刚刚半开,穆德便迫不及待地挤了出去,等穆致知牵着它走到外面,看到窦杳已经站在了一株香樟树下。
他穿一件印着几何图案的浅色卫衣与水洗牛仔裤,踏着黑白相间的球鞋,额前不服帖的碎发凌乱得很别致,映着同样乌黑的眉眼。青年和绿树立在一处,各有各的挺拔与俊俏。
穆德吐着舌头在两人中间绕来绕去,窦杳的目光也随着它转。而穆致知却在看窦杳,他想起了怀袖的话。
的确,抛去了造型下的冷峻,穿着私服的窦杳更像一个沉闷又宽厚的大男孩。
天空上萦绕着米红的轻纱,脚下是一路林荫。穆德终于再一次跑上了熟悉的小道,兴奋得无以复加,好几次穆致知都差点没牵住。
他想起昨夜的情景,笑着向窦杳解释:“它也很久没回家,太兴奋了,昨天缠着你半天。其实很少见它和陌生人这样亲近。”
窦杳的脚步似是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穆致知看着窦杳在晨光下的面容慢慢地柔和了,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浅笑:“穆德很乖,我很喜欢它。”
穆致知被这个难得一见的笑容惹得一晃神,又被穆德猛地带得往前快走几步,低头呵斥几句才让它稍稍老实了些。有点真无奈,也有些掩饰。
“这还乖呢!”穆致知啼笑皆非,将手上的绳子松开重新绕了绕,看着又朝窦杳摆着尾巴的穆德感慨道,“不过它应该很喜欢你的。”
被喜欢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即使喜欢着他的,是一只德牧。窦杳看着它热切地动着耳朵,心在那一瞬间,像是缓缓沉在了某种久违的温暖里。
他们绕着流金名苑走了两刻钟,直到天光大亮,才找了一张树荫下的长凳坐着歇脚。穆德也安静地趴在一旁,耳朵依旧灵巧地支着。
穆致知也跟着不知疲倦的穆德走出了一身薄汗。他仍然抓住绳子,弯着腰将手肘撑在膝盖上,看着窦杳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穆德,提议道:“要不回去路上你牵着它?我真是管不了它了,越大越能闹。”
窦杳抿着嘴唇,半晌后才低声说:“好。”
这串绳子还是之前怀袖随手买来的,款式新颖。穆致知仔细地教窦杳怎样往手上缠,也看他修长有力的手指与线条流畅的腕骨。忽然他听见窦杳问自己:“养狗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吗?”
“嗯?”穆致知闻言一愣,随即又了然地笑着说,“你也想养一只吗?”
他吹了声口哨,朝穆德小幅度地招了招手。穆德一下站了起来,将脑袋蹭进了穆致知的膝盖窝里,任由穆致知一面顺着它的脊背一面温声向窦杳解释:“不麻烦的,只要勤快一些,习惯就好了。”
“其实我觉得,和穆德在一起能有一种无法取代的感觉,”穆致知回想起过去很多个瞬间,指腹轻轻蹭了蹭穆德湿漉漉的鼻子,“当初怀袖送我的时候,我还不想要呢,每次有事离开申沪都得把它寄养在店里。后来啊,无论什么时候回家,都会有它牵挂你,等待你。”
穆致知顿了顿,笑得像日光一般的明暖,轻轻地说:“我很喜欢它给我的……这种被依赖的、不孤独的感觉。”
你也会觉得孤独吗?窦杳听穆致知说他和穆德的故事,却不由自主地冒出了这个无关紧要的想法。
你有血浓于水的亲妹妹,又有林吟这样情比金坚的好朋友,为什么要说一只德牧,才让你有不孤独的感觉呢?
“是的,”窦杳低头看着阳光穿过林梢,透在穆德皮毛上一块块碎金似的细斑。穆致知见他的目光倏忽间放空了,似是想起某件很久远的事。
数秒后他才听见窦杳叹口气说:“我小时候,我家不让养狗。”
他的嘴角又绷起了,和这句迟来的埋怨凑在一起,像个委屈巴巴的小孩。
穆致知忍俊不禁地偏了偏头,好脾气地解释说:“可能家长都会觉得照料动物是个麻烦事吧?”他顺口开个玩笑:“毕竟照顾一个小孩子就够让人焦头烂额的了。”
穆致知见窦杳依旧摩挲着手里的牵绳,眼角不甘地耸拉着,心想要是面前的青年也有一对竖着的尖耳,只怕此刻也要没精打采地垂下来了。
“你要是喜欢,现在也可以养啊,”穆致知安慰窦杳说,“要是有因为工作不在家的日子,可以把狗寄养在店里。我可以给你推荐,很靠谱的。”
“我会养的,”窦杳突然抬头,望着天际渺远的一点,很认真地说,“而且一定会好好照顾它。”
果然养一只小动物是很多小孩都会有的执念吗?穆致知在心里笑着摇了摇头。
“好啊,”他说,“给穆德交个朋友。”
窦杳看着穆致知盈着笑意的侧脸,又低了低头。
他没有说的是,想养一只狗的其实是姜雨梨。那还是在窦杳念初中的时候,新年时姜雨梨给他打电话,和他聊了会儿天,说了一个故事。
姜雨梨告诉他,自己小时候就想养一只狗,长大工作后终于如愿以偿,可惜直到后来她嫁给了窦玉成,被她当时的婆婆,也就是窦玉成的母亲看不惯,逼着她只能把狗送人了。
那时的姜雨梨其实只是随口一说,语气里都是释然的轻快,而窦杳却不知为什么,自己一个人记了很多很多年。
回去的路上是窦杳牵着穆德,他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大而稳,牵得穆德很服帖,完全没有穆致知那偶尔的踉跄感。
晨露摇落着滴进了窦杳的衣领里,浓密的树荫间安静得一如既往,草木花鸟都像是陷在了一个暖融融的回笼觉里。
穆致知告诉窦杳,这里许多公寓都卖了出去,但其实真正有人入住的反而很少。他在这里住了一年多,空闲的时候总是牵着穆德出来玩,很少会碰见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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