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对他怒目而视,一介女子在荣华富贵之时被打落泥潭,沾染满身肮脏,背负血海深仇和不谙世事的小儿,她该是无能为力又痛恨憎恶的,但鹿时应告诉她,她的父亲也令像她这般美丽的女子家破人亡,像她这样年幼的孩子孤苦伶仃,她无辜,被她的父亲卖给羌人军事地图从而导致城门失守百姓横死的三千七百游魂亦是无辜。
鹿时应蹲在地上,和年幼的赵蕴对视,问他要不要听他的话,如果将来有机会活下去,鹿时应愿意接受他的仇恨和复仇。
赵蕴还记得自己看了看憔悴的母亲,又看了看冷冷清清的年轻人,最后重重的点头,用嘶哑的声音对鹿时应说,我要活着,杀了你,杀了皇帝。赵蕴和鹿时应维持了很多年的书信往来,信如其人,在赵蕴的记忆里,鹿时应一直是没有感情的,他普渡苍生,悲悯世人,又独身世外,冷静无情,所以当他见到鹿时应耐心温柔对一个人说话时,赵蕴心想,原来鹿时应也可以是这个样子。
响水湾的夜晚是寂静的,今夜无月,无边无际的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赵蕴结束今日最后一班轮值,沿着弹药库往前走,穿过四五个营帐,走到了将帅的帐前,帐中点着灯,依稀能见人影,赵蕴在帐外迟疑着进入,忽然听见瞭望塔楼传来号声。
低沉的号声刚一响起,鹿时应便已撩开帐帘大步走了出来,和赵蕴一同赶往塔楼。
这夜,漆黑的海面忽然亮起许多星星点点的灯,像鬼火一般幽暗,几艘黑色大船破开海浪直逼响水湾,带头的船上影影绰绰似有重物,不等赵蕴看清是什么,敌船上忽然火光一闪,一声巨响震开了海面。
北屿来势汹汹,炮船纵横排列发射雷箭,雷箭入海似惊雷,炸开海面白浪翻滚火光冲天。
响水湾附近的海域将士们奔走呼号,但却不显惊慌,训练有素,各就各位,附近的沙岛互相奏鼓示意,几百只艨艟小船从礁堡出没,很快投入战火纷飞的海面。
孟多被轰炸声惊醒,看见阿洛倚在帐帘边正朝外面张望,帐外火光接天,帐里明暗闪烁,孟多坐起来,叫了阿洛。
阿洛说北屿突然开战了,鹿大人派人告诉他们留在帐里不要出来。
孟多只好在帐里等消息,没料到这一等就是三天三夜。
屿人的炮船像疯狗一样,将海面炸的几天几夜都不停息,大昌也有类似炮火重武器,但比上雷箭的威力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与屿人迎面硬拼不行,所以只能采取迂回之法。
鹿时应与冯云大将军早些年相熟,从他那里学到不少兵法,再加上他本人擅长奇巧之术,将那兵法与奇谋妙术结合,生出不少诡异莫测的用兵之术,刚好适用于敌强我弱的局面。但纵有水来土掩的方法,雷箭接二连三的在海面炸开,血肉都被震碎沉没海底,仅仅三天的光景,海面便已横尸遍野。
孟多待在营帐哪都不能去,每听一次轰炸,心就沉一分。
第四天,章礼江走了进来,他身负重甲,腰间悬着重剑,浓郁的血腥气从盔甲的缝隙往外冒,脸侧有一道还未结痂的血口子。
章礼江喝了一杯阿洛倒的水,滋润了干裂的嘴唇,说:“将帅带人从西北坡绕到三岔岛后面去了,北屿这次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疯狗一样派了三只炮船没日没夜的轰炸。”
孟多眉头紧皱,担忧的看着他,说:“你不必管我,我这里没事。”
章礼江说:“按理来说我是不应该管你,但将帅命我在此守着。”他想了想说:“虽然不知将帅何意,但你知道,我向来对他拥趸,他的话是要听的。”
战况紧急,鹿时应却勒令一员大将守在营后的确有为一己之私的嫌疑,章礼江虽然不解,但并不质疑鹿时应,从阵前撤下,带了几名近卫兵将孟多的营帐围了起来。
雷箭掀起海面巨大的浪涛,章礼江虽听令守在孟多帐里,但听着外面的炮声和喊杀声,手按在佩剑上在帐中走来走去。
就在孟多准备让他撤走的时候,一声惊雷忽然在耳边炸了起来,爆炸的瞬间,孟多被章礼江护在身下,灼热遍席全身,有那么一会儿孟多什么都听不见了,慌乱中孟多感觉到血水顺着他的头流到他的脸上,但不是他的血。
孟多手抓住压在他身上的章礼江的手,大声叫了几声,没有得到反应,孟多的心疯狂跳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坐起来,发现营帐塌了一半,所有东西都被掀翻乱七八糟倒了一地。
孟多抱起章礼江,把手放到他的鼻下,感受到微弱的气息才放下了心。阿洛被震晕了,过了一会儿才醒过来,手脚并用的爬过来,惊慌的说:“主子,主子你没事吧!”
孟多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扭头看向外面,坍塌的帐布下压着一具尸体,不远处几个士兵从地上站起来踉跄朝这里跑过来,在他们身后不知从何处上岸的北屿敌军正举着长刀下劈。
“快走。”章礼江满脸是血,对孟多说。
“阿洛,帮我一把!”孟多和阿洛搀扶起章礼江,孟多说:“你先带他走。”
孟多的脚伤还未痊愈,行走不太方便。
“……不行”章礼江被阿洛背在身上,低声说,“放下我,你们走。”
孟多眯眼看着将他们围住的屿人,冷笑了一下,“看来我们都走不了了。”
章礼江扶着阿洛站直身体,“呛啷”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剑,用力喘了几口气,看了一眼孟多,一句废话都没再说,和敌军厮杀在一起。
阿洛也加入打斗中帮忙,刀剑碰撞发出刺耳的金石之声,短兵相接,章礼江立刻发现这几个屿人竟不是普通士兵,出招锐利,更像杀手,招招都逼的他来不及喘气。
这些杀手分工明确,其余人缠住章礼江和阿洛,余下两人冲孟多而去,按理来说屿人不可能千里迢迢冒着枪林弹雨来杀一个从未蒙面的孟多,但不管章礼江与阿洛为孟多挡下多少次攻击,一定有屿人不顾一切朝孟多砍去,并且下的皆是死手。
第三十六章 别添乱(二更)
孟多踉跄一下被绊倒,章礼江和阿洛被同时缠住分身乏术,一个杀手横刀直冲孟多的面门,章礼江目眦具裂大吼一声,眼睁睁看着那刀自孟多头上劈下。
意料中的刀落人亡并没有出现,杀手睁大眼身体僵硬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腹部,一个眼熟的东西被他们要杀的这个人拿在手里,杀手曾经在他们的统帅那里见过,是一只一旦开启就能瞬间射杀数百人的机关盒。
“你……怎么有……”杀手的腹部被数百根细针瞬间穿透,嘴里汩出大口大口鲜血。
孟多在杀手身旁附耳说:“怎么,让你们来杀我的人没有告诉过你们吗,你们引以为傲的东西就出自我手。”
杀手终于明白统帅不计得失让他们务必要杀死这个人的原因了。
孟多说:“躲开,到我身后!”
章礼江和阿洛同时撤招,一前一后站到孟多身后,机关盒应令而动,顷刻间以孟多为圆心向四周发射出数百根银针,北屿杀手躲无处躲,死在了他们以此为荣的杀器中。
章礼江的后背被炸的皮开肉绽,嘶嘶喘着气,把刀戳在地上,费力弯腰从尸体上拿起一根细针,说:“这是伤了将帅的暗器,你怎么会有?”
每只机关盒只能用一次,一旦启动,射杀结束就废掉了,孟多扔了手里的空盒,看了眼章礼江,没回答他的话,孟多不知道鹿时应准备打算向其他人解释他的特殊能力,所以不如不说,让鹿时应去解决。
阿洛从北屿杀手的尸体上找到了孟多的画像,孟多看了觉得还挺像,怪不得一上岸就直奔他而来。
深夜,海面的炮声小了一些,后半夜下了暴雨,北屿的战船才停下了炮轰,令大昌的将士们有了喘息的功夫。鹿时应和赵蕴连夜进行布防,直到天亮才回到营地,得知他们白天遇到的情况,鹿时应虽早有预料,但仍旧心有余悸,重新让人给孟多支了个帐子,让他不准出来。
孟多白天让阿洛趁机到外面沿着海岸寻找了一些雷箭的弹片,他虽见过雷箭爆破的威力、知晓雷箭的形状和材质,但对里面的结构不太清楚,无法用空间“制造”出具备类似功能的武器,如果能亲眼见到雷箭发射到轰炸的过程就好了。
孟多想到海上去,但是不敢给鹿时应说,鹿时应必定不会同意。
钟齐雁得知孟多的想法,吓得脸色都青了,“打战不是儿戏。”
章礼江因为受伤不得不也就在营地里,听了孟多的意思,也摇头拒绝。
孟多说:“还记得关于我的传闻吗?”孟多只好含糊的向他们透漏一点自己的特殊能力。
孟多低声说:“如果我真的有百宝袋,能变出和北屿一样的雷箭,我们何必再忌惮屿人。”
章礼江吃过雷箭的好几次苦头,被追在屁股后面轰炸,简直不堪回首,如果他们也有雷箭的话……
孟多见他动摇,摸出一只机关盒递给章礼江,“在海里他们有雷箭,等上了岸他们有机关盒,如果我们只靠拼死一搏,就算鹿时应再擅长排兵布阵,也抵挡不了多久——别乱摸,机关盒的威力你见识过,鹿时应尚且不能全身而退,更别说其他人了。”
章礼江问::“你想怎么做?将帅要你留在营中,你若是私自——”
孟多说:“我不会乱来,你让人带我上战船里,我只需要就近看一下雷箭的威力,有幸捡几个弹片就够了,看完我就回来,不让鹿时应发现,他就不会怪罪你。”章礼江因为受伤,脑子不清楚,一时被孟多蛊惑了准,竟真的答应了孟多的要求,让自己的亲卫兵拿着令牌,带着瘸腿的孟多和阿洛溜进了艨艟里。
暴雨里夹杂着炮船的轰炸声,一轮厮杀方才结束,下一轮已经开始。
孟多想的太好,忘记了战争的残酷,没有注意到飘在海面的尸体正诉说着惊心动魄的血腥痛楚,孟多上船没多久,就感受到雷箭射向海面时的震颤,海面随爆炸掀起巨浪拍向艨艟小船。
孟多所在的小船未被炸毁,但却被掀起的浪拍翻,孟多掉进海里,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眼是浮在海里的残肢和船板。
到了约定的时辰,孟多却没有回来,章礼江这才慌了,顾不上烧的迷迷糊糊,踉跄跑进了主帅帐里。
战事吃紧,将帅帐里的灯彻夜通明,章礼江进帐时,鹿时应正与赵蕴以及五位将帅商讨下一步的攻打计划,得知孟多失踪,鹿时应瞳孔一缩,脸色又白了几分,眼底是黑沉沉的墨,看的章礼江愧疚难当的低下了头。
鹿时应靠秦白的针封住了心脉,逼的旧毒退至四肢,才得以令心肺跳动自如,秦白千叮咛万嘱咐他要平心静气的安养,方能多活三个月。
鹿时应本是个八风不动的性子,奈何心里装了人,难以自持,又加上几日几夜未得休息,当即便心悸难忍,眼前一阵发黑。
赵蕴及时扶住鹿时应,抬手为他渡了真气,说:“老师,我去找他。”
鹿时应是三军主帅,主心骨,此时万万不可丢下这一摊事去寻孟多,即便心中再急,在将士面前也只能忍着,对赵蕴说:“有劳。”
鹿时应目送赵蕴和章礼江离开帅帐,然后收回目光,低头看着地形图,好似已经全然不顾,唯独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暴露了竭力压制的情绪。孟多被海浪拍晕,在水中沉浮了一会儿才清醒,他的脚伤在岸上不能用力行走,在水里反而自如了一些,天色又暗了,已经过了和章礼江约定的时间,如果章礼江没被烧糊涂,现在应该已经反应过来了,多半已经去找了鹿时应。
孟多在水里泡着,朝四周张望,想要看看能从哪里上岸,海里沉浮着许多船只残板,孟多寻了一块趴在上面,心想要尽快赶回去,就在这时,离他不远的地方,一颗雷箭刚好被射入海中,弹壳蓄势待发。
千钧一发时,孟多突然想到轩烁说过“空间”的属性,既孕育,复制和无限储存,他顾不上想的太仔细,抬手施力,海水瞬间化作一卷水龙从他的手心吸了进去,连同那颗即将爆炸的雷箭,一同收进了空间里。
雷箭收进空间的刹那,孟多把小叶子拎了出来,与此同时,雷箭在他的袋子里爆炸了。
说不上有多难受,就像有人在他的肚子里放了一场烟火,震的他有点蒙,孟多趴在木板上晃了两下就结束了。
小叶子被他拎出来,一脸茫然,四肢并用朝他**的衣服里钻,钻进去了一会儿又钻出来,满身硝烟的味道,呆了一会儿,坐在孟多手臂上,“唧”的一声伤心欲绝的哭了。
小叶子不会说话,但孟多猜测它的意思是自己弄乱了它的小袋袋。
因为还在海上飘着,孟多只能把小叶子再塞进袋子里,说:“你就委屈委屈吧,你爹打不完仗我们就要一直留在这里,连安树叶都没得吃,我这也是没办法才征用了你的窝。”
小袋鼠对自己住的小袋袋引以为傲,虽然被他爹存放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总归里面是山清水秀,它可以蹦来蹦去。
现在小袋袋里有一个大大的深坑,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小叶子听不懂他的话,抽抽噎噎的老半天。
孟多没空安慰它,又把小叶子揣进空间袋子里,朝一边奋力划去,这次比较走运,他遇见了阿洛带着赵蕴找到了他。即便响水湾的冬季不算冷,但在海里泡了一会儿孟多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他的脚伤行走不便,身上又**的,阿洛本想背着他,但自己身上落船时也受了伤,怕摔到了孟多,犹豫之际,赵蕴将披风搭在孟多身上,一弯腰将人横抱了起来。
孟多落海的地方在响水湾的入海口,所以赵蕴和章礼江兵分两路就着夜色寻人,两个时辰以后就找到了孟多。
赵蕴抱着孟多走在前面,后面跟着阿洛和来寻人的士兵,孟多说:“多谢。”又问:“鹿时应在何处?”
赵蕴低头看他,说:“孟公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孟多让他说,赵蕴说:“如今战事紧急,老师几天都没有阖眼,将士们在阵前奋勇杀敌,好不容易得了片刻喘息的功夫,孟公子如果帮不上忙,就别给老师添乱。”
这话说的真心实意又极为难听,阿洛耳力好,说:“我家主子才没——”
“阿洛。”孟多打断阿洛的声音,抬头看着直视前方的赵蕴,说:“鹿时应在哪里?”
赵蕴说:“老师没有时间见你。”
孟多身上的湿衣服贴着他的身体,被海风一吹冷的刺骨,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鹿时应让你告诉我的?”
赵蕴说:“不是,是我自己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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