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家家户户门前的白色引魂幡缓缓飘扬着,十里长街上破败不堪,门户紧闭,好不容易在街角遇见了无家可归的乞丐,阿洛给他递了水和干粮,孟多问:“是谁赢了?”乞丐有气无力的摆摆手,说了不知道,也不在乎,王侯将相之争,我方唱罢你方登场,受苦受难的总是黎民百姓。
远处忽然传来沉闷亘远的钟响,一下,又一下,又一下,紧闭的大门渐渐露出了缝隙,这一日的黎明方才黯淡着,世人好像全都醒了,缓缓走出家门,相拥着面朝皇宫跪下。
丧钟响了,山陵崩,皇驾崩塌,皇帝驾崩。
宫中终于传来了发丧的消息,想必,终有一方控制了局面。
钟齐雁也跪了下来,随后秦赋璋和阿洛也跪下,孟多怔怔的站着,望向皇城的方向,一队骑兵从皇城出来。
钟齐雁扯了扯孟多的衣裳,小声说:“阿多,跪下。”
俯首称臣的人群里孟多站在那里格外明显,骑兵勒马停在他面前,一人厉声问道:“为何不跪?”
丧钟一声一声敲在孟多心口,他轻声问:“鹿时应在哪里?”
骑兵:“你是何人!”
其他一路骑兵中有人掉转马头看了过来,其中一人坐在马上打量了孟多片刻,问:“你可是孟公子?”孟多说是,那人答:“我是六殿下身旁的亲卫,在响水湾营地见过您,孟公子,请随我来吧,殿下在宫中。”
孟多在紫金殿里见到了六皇子赵蕴,赵蕴长身玉立,身穿隆重的衣裳,面对着紫金殿里的龙椅站着,身旁有两名护卫。
大殿的地上是湿的,侍女和太监正在擦洗地上的血渍,准备即将到来的登基大典。
孟多走进来,赵蕴告诉他,皇城被围三十七日,响水湾五路大军共七千人用了十五日攻破城池,伤亡五千余人,将士们没死在战场,死在了二皇子手里的机关盒下,万针齐发,梨花暴雨,他们以尸首为盾,尸山血海,才攻开了城门。
二殿下已经被杖毙,太子病重但神志已清,宫中里里外外正在准备太子殿下的登基大典,
他们在二皇子的府上抓住了一个人,名叫轩烁,鹿时应在攻破北屿城防后曾下令追杀此人,但他们将屿人的营地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轩烁,没料到他竟又出现在二皇子的府上。
赵蕴看着孟多,说:“轩烁告诉我,战胜屿人的雷箭出自你手,六百只机关盒也出自你手。”
赵蕴走到孟多身旁,‘呛啷’一声抽出侍卫腰间的剑放到孟多的颈边,说:“响水湾一役,俘获的炮船上究竟有多少雷箭?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能力?轩烁告诉我,如果你不愿为我所用,宁肯杀了你,也绝不能放你走。”
孟多漠然的看着赵蕴手里的剑,说:“鹿时应在何处?”
赵蕴被孟多平静的久久注视着,良久以后,赵蕴布满厉色的脸上渐渐出现裂缝,他缓缓放下剑,说:“老师为了护我身受重伤,已于三日前离世。”孟多怔怔的看着赵蕴,仿佛没有意识到他说了什么,但是眼泪猝不及防掉了下来,无声无息落在磅礴恢弘的紫金大殿里,丧钟在青山远黛间回荡,每一声响都重重敲在孟多心上。
孟多问:“......他葬在何处?”
赵蕴说:“青云山。”
因为钟齐雁,孟多七年来数次来到青云山半山腰的青云书院,青云山古道林深,松涛阵阵,这条路孟多走了很多次,为情非得已,为既见欢喜,为求而不得,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为祭奠而来。
鹿时应的埋骨之地,灵幡浮动,芳草萋萋。
墓前有人身披缟素,正燃香焚纸。
孟多走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端,显得那么不真实和缥缈,他怔忪的被赵蕴带到青云山,带到一座新墓前,看见青石碑上的字,好像才恍然明白,鹿时应不在了,他在孟多看不见的时候长眠于此,是真的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秦白跪在碑前,抬起头看了一眼来人,又沉默的垂下眼。
孟多的眼前一片模糊,他努力睁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来讲书,你听不听?”“想听国师大人讲书的人很多。”
“孟老爷想要什么?”
“我想要国师大人长乐永康,鹿大人能做到吗?”
“我说过,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
“鹿时应,你来了。”
“你不要来送我,我不想看见你。”
“好。”
孟多浑身发抖,几乎站不住,赵蕴扶住了他,孟多攥着赵蕴的衣裳,满脸泪痕,问:“......他说了什么吗?”
鹿时应身负重伤,并没有交待什么遗言,看赵蕴哭的太厉害,勉强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告诉赵蕴,他本就中毒已深,迟早要死,能替蕴儿挡剑,也不枉他唤一声老师。
赵蕴抱着鹿时应,求鹿时应不要死,说他会让人把孟公子找来,说老师如此爱孟公子,必定舍不得留下孟公子一个人。鹿时应满身是血,视线慢慢模糊,这是少有的晴天,阳光明媚,春季就要来了,万物生长,鹿时应眼里的春光渐渐消逝,他知道,孟多不会来的。
鹿时应没有留给孟多什么遗言,但赵蕴却告诉孟多,“老师遗憾没能再见你一面。”
孟多心痛难忍,几乎死去。
看他崩溃恸哭,赵蕴觉得很痛快,明知老师时日无多,孟公子却选择远走离开,鹿时应留不住他,孟多做了残忍的选择。
孟多留给鹿时应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要来送我,我不想看见你。
现在,他要承担这句话的残忍后果。
鹿时应带着孟多给的遗憾失望离开人世,终于变成了孟多难以接受的痛楚。
对不起,时应,对不起,对不起......
太子的登基大典还没完成就病重死在了寝殿里,人们跪送了老皇帝,送走了一个时代,三万声丧钟余音还在,又一起送走了新皇,嘉文帝子嗣单薄,做梦也想不到皇位最后落在了一个被流放多年不受宠爱的皇子手里。
赵蕴顺利的接住送到手里的帝位,宫人再次清理皇宫,短时间内迎来了第三位主人。
第四十一章 你也会难过吗(二更)
孟多昏睡了两日,秦白见到了秦赋璋,问起接下来的打算,秦白告诉他爹,既然鹿时应已经不在,他也不会继续留在京城,但离开之前他要等章小侯爷的消息,章小侯爷带人去追杀大师,已经去了五日了。
秦赋璋吃惊,说:“大师来京都了?”
说起此事,秦白愤怒难忍,说:“二皇子胆敢谋乱就是大师在背后捣的鬼,他还在北屿救走了轩烁,才导致轩烁出现在京都,用机关盒伤了我数千将士,还重伤了时应,不抓住此人,难消我心头之恨!”
虎毒不食子,秦赋璋万万想不通,大师养育鹿时应长大成人,培养他成材,却又想方设法置他于死地是为何故,但秦赋璋也认为如此古怪残酷的人,不除必是祸患。
交谈之中,秦白看见阿洛从药房端了熬好的药,小心翼翼往侧院走去,对秦赋璋说:“爹,您怎么会和他们一起到京都来?”
秦赋璋于是和秦白说了他遇见孟多的经过,听完秦白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时应临死也没见到他一面,虽然时应不说,但终究会遗憾失望吧。”
秦赋璋也跟着叹了口气,抬手抓了抓脖子,然后哎哟一声,感觉有什么咬他,伸手往后一抓,抓出来一只毛绒绒的东西,秦赋璋抬手就往外面扔,“这京都的耗子竟敢爬到老子头上!”
秦白顺着他的手看去,愣了一下,连忙说:“爹,等等!”然后及时从他爹手里救下了‘耗子’。
秦白说:“这是孟老爷养的宠物,不是耗子,时应说叫袋鼠。”
小叶子被捏住后颈,摇摇晃晃的,手里还捏着一片小树叶,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瞪着要丢他的老头。
秦赋璋:“袋鼠?哪个袋?”秦白把小叶子柔软的腹部露出来,用一根手指轻轻拉开小叶子肚子上的小袋子,说:“这个袋。”
秦赋璋凑近了眯着眼去看,小叶子害羞的用爪子捂住他肚子上的小袋子。
秦赋璋说:“嗳,公的。”
秦白:“......”
他爹往哪看呢。
孟多梦见了鹿时应,依旧是白衣胜雪的样子,坐在鹿府后院静水潭边的梧桐树下,孟多从回廊里走到矮几桌前,鹿时应抬眸望着他。
孟多又掉了眼泪,身体轻轻的颤抖:“......对不起。”
鹿时应的声音很温柔,说:“不哭了。”
孟多的眼泪流的更加汹涌,哽咽的说着话,说他总是仗着鹿时应对他很好,肆意妄为的伤害鹿时应,说很难听很残忍的话,明知鹿时应身不由己,却从不体谅、不关心他。
鹿时应抬手给他擦拭眼泪,孟多握住他的手,泪眼婆娑的问鹿时应:“你也会难过,是吗?”
鹿时应笑了一下,他会比孟多更加痛苦,但是他只是说:“以后不要这样了。”孟多说:“以后不会这样了,我去陪你好不好?”
鹿时应轻轻的摇头,“留下来,照顾小叶子。”
孟多说:“如果我想你了,该怎么办?”
鹿时应站起来,将孟多推开一些距离,他的手指划过孟多的脸颊,碰触湿润的泪痕,低声说:“会有别人的。”
孟多用力的摇头,紧紧的抓着他的手:“不会的,不会的......”
鹿时应从他的手里挣脱开,最后看了一眼孟多,说:“我该走了。”
孟多:“不要!时应,不要走!不要!”孟多大声的呼喊,拼命地想去抓住鹿时应的手,但他无论如何都在碰触不到他,眼睁睁的看着鹿时应一点点消失在梧桐树下。
孟多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愣愣的看着陌生的房屋,掀开被子冲到门外,他跑的踉跄不稳,在门槛被绊了一下,跪到在地上,双手撑在地面,半晌后,突然大声哭了起来。
钟齐雁从外面走进了,看见孟多,连忙跑了过去,“阿多,你终于醒了,你你别哭了。”
孟多抓住胸口,急促的喘了几口气,颤抖着手伸进怀里去摸,摸了好一会儿却没有摸到,说:“小叶子,小叶子在哪里,小叶子在哪里......”
钟齐雁说:“小叶子在秦大夫那里,你昏睡了五日,来,先起来,你回屋里,我把小叶子带来。”钟齐雁将孟多搀扶回屋里,让孟多重新躺下,为他盖上被子,说:“等一下,我去把小叶子抱过来。”说完,钟齐雁快步跑了出去。
孟多躺在床上,看着屋顶,他什么都没有想,眼泪却顺着眼角流进鬓角,孟多抬起手遮住眼睛,初春的风料峭寒冷,从敞开的门窗吹进来,孟多感到很冷,在被子里蜷缩抱住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孟多迷迷糊糊的好像睡着了,他睡得不太|安稳,恍惚中感觉一双冰凉粗糙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孟多猛地睁开眼,那双手立刻用力掐住了他。
孟多睁大眼睛,看见一个老和尚,长得慈眉善目,掐着孟多的手却像铁烙一般坚硬冷酷,老和尚慢悠悠的问:“鹿时应的孩子在何处?”
孟多因为窒息,血色涌上脸颊,“......你是谁”。
老和尚说:“不必知道我是谁,只管回答我的问题。”
孟多想要掰开脖颈上的手,老和尚笑起来,一点一点收紧手指,“你不告诉我,我可以自己找,他的孩子不是人,对不对?你也不是人。”
孟多因为昏睡多日没有力气,只觉得呼进的气越来越少,有那么一刻,孟多在想如果就这么死了,是不是就能去见时应了......
“你是大师?”钟齐雁的声音在门边响起来,“你放开阿多!”
小叶子从钟齐雁手里跳了出来,小巧灵活的朝孟多跳去。
孟多的头猛地一疼,大喊:“不要——”小叶子跳到半路被大师截住了,老和尚粗鲁的拽着小叶子的尾巴,脸上露出了扭曲丑陋的笑容,说:“就是这个小东西?”
小叶子一扭身体,嗷呜一声啃住大师的手掌边缘,但它太小,这一咬没有半分威胁,大师掐着小叶子,然后看向孟多和钟齐雁,缓缓抬起手,说:“你们两个留不得”,说着朝孟多的额头拍去。
一只碗从门外飞进来撞歪了大师的手,阿洛熬个药的功夫没料到主子险些遇难,他飞快冲进屋子里与老和尚厮打在一起。
院子里传来许多脚步声,大师扭头看了一眼,暗骂一声,掐着小叶子撞开窗户,消失在了窗外。
章礼江一身狼狈,顾不上和孟多打招呼,带着四五个人也从窗边翻了出去,追着大师而去。
孟多叫道:“阿洛,他抓走了小叶子!”
阿洛应声也跟了出去。
孟多怔怔看着空无一人的窗户。
侧院的动静引来了秦白和秦赋璋,秦白看见孟多脖子下的淤青掐痕,正想为他诊治,孟多却忽然按住胸口,脸色苍白如纸,喃喃说:“......小叶子,时应让我照顾他......”
秦赋璋眼见不对,抬手去点孟多胸口的穴位,刚碰到他的身体,孟多忽然喷出一大口鲜血,唇色隐隐有发青的征兆,秦赋璋眼疾手快从药箱中抽出三根银针分别下在孟多的头部和胸部的穴位上,说:“孟兄弟你快醒醒!”
孟多茫然的看着秦赋璋,说:“......小叶子丢了”。秦白说:“不会的,小侯爷已经去追捕大师了,他们一定能找到小叶子,孟多,你现在神志不清,气血翻涌直逼天灵,快醒醒!”
孟多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绞碎了一般,疼的他难以喘息,耳鸣像丧钟一声又一声重重敲在他的脑中,他眼前时而昏暗时而明亮,秦白焦急的说着什么,可他什么都听不见,朦胧之中孟多心想他也许也要死了,原来这么痛苦,这么疼。
如果他死了,去见了鹿时应,鹿时应会开心吗,会亲吻他,拥抱他,还是会责怪他?
孟多模模糊糊的想,他弄丢了小叶子,鹿时应会责怪他吧,他们唯一的孩子,鹿时应死了,他也死了,留下懵懂的小叶子在这异世,没有同类,没有人懂他,没有安树叶吃,不懂事,也不会说话,鹿时应也会心疼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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