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外院的仆从不进内院,他也从未见过那位千金。只是听说是个病秧子,自小到大靠药续命,被李大人和李夫人捧在手心里当眼珠子养。
管他呢?反正都不是好东西。
终于到了翘首以盼的那一天,李府热闹极了,来恭贺的人也有很多。
客宴办完,下人们都累得够呛,晚上还得办家宴,就连外院的下人们也都被叫进去帮忙了。
裴郁离主动帮着搬酒,趁着外院冷清,偷偷摸到墙边,顺着墙与地的接缝往里灌。
外院的围墙很长,裴郁离弯着腰动作了许久。
那夜的月光被云层掩盖,微风也是静悄悄的,一切都水到渠成。
突然,背后有一道声音。
“你在做什么?”
裴郁离捧着酒坛,心慌意乱间连舌头都要咬破了,猛地回过头去。
“咳咳——”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似乎有什么带着苦味的东西在往嘴里灌。
那道声音消失了,酒坛消失了,围墙消失了,风与月也消失了。
“不行啊,”窦学医用布巾堵着他的嘴角,那雪白的布巾都快染成褐色了,“这药就是神仙药,也得他喝得进去才行,这根本灌不进去啊。”
药汤顺着裴郁离的脸不住地流,打湿了棉被和枕头,可就是进不到嘴里去。
寇翊的胸膛起起伏伏,屋子里本就热,他的额角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对窦学医道:“你的竹筷呢?”
窦学医药箱里常备竹筷,是为了怕病人咬着舌头,应急用的。
他急道:“竹筷是给他咬着的,他现在全无意识,竹筷有什么用?”
“给我。”寇翊言简意赅道,“要两根。”
窦学医不再废话,翻出两根就递了过去。
就见寇翊丝毫不客气,竖着往人嘴里插,暴力捅开上下齿,便用两根竹筷一上一下抵开了裴郁离的嘴。
他那竹筷的深度只怕是直接把嗓子眼儿都给撑开了。
窦学医头皮一麻,赶紧顺着筷子往里倒药汤。
他的动作比起寇翊来说当然轻柔许多,可药汤还是呛到了嗓子眼,裴郁离咽不下去,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
“继续灌。”寇翊铁石心肠到了极点,握筷的手连一丝动摇也没有。
窦学医满脑袋都是热汗,拧着眉往里灌。
他十分担心药液呛入气管导致呼吸困难,可现下没有任何办法。
两人费尽力气,终于将那一碗汤药全倒完。
裴郁离早已剧烈抽吸,动静十分骇人,可他的意识居然一丝都没有恢复。
“让他坐起来!”窦学医即刻说道。
寇翊将那对筷子啪地往侧桌上一拍,二话不说就把人捞了起来,用身体承着他的重量,一只手不停地在他背后帮他顺气。
好半晌,裴郁离渐渐平复了下来。
寇翊的手猛地颤了颤,肉眼可见地跟着顺出一口气。
“我的天!”窦学医也抹了把额上的汗,支着腿往起站,边说,“你快把你这一身换了,捂都要捂干了。”
寇翊却抱着人没动,而是问:“药喝进去了,现在是什么状况?”
窦学医将手探进被里去号脉,苦着脸答道:“现在的状况是只有一口气,今天还得喂两次药,可这气光靠药是吊不住的,得靠他自己。”
“怎么靠他自己?”
“这要问你啊,你把人气成这样,现在来问我啊?”
寇翊沉着神色,没有说话。
“你们俩我是搞不清楚了,一个拿刀捅,另一个还非要救。”窦学医走到他的背后,滋啦一声将他左肩处本就被刺开的衣服扯了个大洞,边去拧湿布巾边说,“你到底扔了他什么重要物件?还能找回来吗?”
寇翊摇了摇头:“扔到海里了。”
“那定是找不回来了,”窦学医帮他擦着伤口周围的皮肤,拿起一瓶药粉毫不客气地就往上倒,“我告诉你,他若是不想活,你拉他也没用。”寇翊仿佛不知道疼痛似的,连闷哼都没有,手掌不自觉地隔着被子轻抚裴郁离的腰,问道:“如果我有让他活下来的理由呢?”
“那就告诉他,贴着耳朵同他讲,到他能听到为止。”
*
裴郁离的梦戛然而止在那罪恶的一夜,回过身去,什么也没有看到。
全部的人,全部的事,似乎都没有存在过。
他觉得他自己仿佛也从未在这世间停留过。
一股滚烫的热流灌进嗓子里,他懵了懵,他本以为那是泪,可却越品越苦。他在这苦味中试图挣扎,可却挣扎不得。
噔——
这样的一声突然从脚底传来,他整个人一个激灵,连忙低头去看。
一片黑暗中,那块完好无缺的“喜上眉梢”就落在他脚旁。
他惊喜极了,立刻俯身去拾。
远处却倏地有惊涛拍岸的声响,浑浊的浪毫无预兆当头砸下,脚下的玉被砸作两半,又被叫嚣着卷走了。
“不...不要...”他想哭想喊,可不知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发不出声来。
耳边除了呼啸的浪,只有隐隐约约的一道声音。
“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我...我要报仇!可我找错了仇人,还...还弄丢了玉佩,我报不了仇...
“我帮你。”
那道声音极具迷惑性。
“我帮你,只要你醒过来,我会帮你。”
裴郁离被那声音诱导着向后退去,他在无边的黑暗中闭上了眼睛,转身急速狂奔起来。
“呼、呼、呼——”
他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他看见远处似乎开了道口子,口子里冒出些光亮来。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光,他跑得飞快!
那光很近!就在眼前!
他热泪横流着伸出一条手臂,他能感受到有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有人在拉他!
“啊——”
裴郁离撞到了什么宽阔又柔软的东西上,惊得一叫,猛地睁开了双眼。
一股浓重的草药味顷刻间闯入口鼻,还有一阵熟悉的温度紧紧包裹了他。
第21章 水落石出
裴郁离从未找到过自己与这世间的一丝丝联系。
他似乎一直以来都在靠自己浓重的愧疚感和仇恨活着,他存活于世,却每日都想着逃离。
可他逃离不开这样的囚笼,他身上系着的东西太过于沉重,沉重到他连去死都不配。
直到他被李小姐收为内院仆从。
周围尽是恶鬼,可只要小姐愿意给他捧一盏灯,只要那一点点的余热,他可以为此付出一切。
那余热维持不了多久,他自小便是这样,但凡有一点点温度,都会在不知何时就化作一团虚幻。
小姐的身亡又验证了这一点。
此时此刻面前却出现了一团炙热的火焰,足以将他破败的身躯全部包拢。意识清醒的那一瞬间,他似乎找到了什么。
他险些分不清死亡与现实,可当下感受到耳旁的呼吸声,他竟清晰的知道,他活过来了。
他对这份温度产生了巨大的依恋,好想一头扎进去,好想用尽全力去拥抱,好想...
他的双手猛地抬起,死死抱住了面前的人,像是要把自己揉化在这股温热里。
“你醒了?”寇翊的声音里含着惊喜,怔愣一下,立刻覆手摸上了裴郁离的脖颈。
那里不再是冰凉一片毫无生气,那里沁出了薄薄的汗液。
裴郁离没有力气说话,他只是在那瞬间觉得,有人在等他回来。
有人在等他回来,多好啊。
寇翊捧住了他的头,想要将他平放下去。可后者却近乎执拗地往前蹭了蹭,寇翊动作一顿。
半晌,听到裴郁离声音极小地说了句:“对不起。”
这一句话融化了寇翊在此之前的所有乱七八糟的情绪,那把直朝着心脏去的刀,那颗要他命的沁流珠,在这一刻似乎都算不得什么。
裴郁离轻轻触了触寇翊背上的伤口,又重复道:“对不起。”
“先躺下,”寇翊说,“我去叫窦学医。”
“不用,”裴郁离摇摇头,“我不死,我不会死了。”
寇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质问他为何痛下杀手,未免显得不近人情。主动提起那块玉,又怕刺激了他。
他寇翊明明一直特立独行,从没有如此替别人着想过,更何况对方还是个试图取他性命的人。
真是不清醒。
好在裴郁离终于放开了双手,在他的怀中又依依不舍地停留了片刻,说:“放我躺下吧。”
寇翊依言去做,边说:“窦学医就在隔壁,你若觉得不舒服便告诉我。”
“嗯,”裴郁离应了一声,转而说到,“我几日前钻了牛角尖,认定了你是凶手,对不起。”
他的声音十分虚弱,寇翊都要仔细去听才能听清每一个字。
且不论寇翊本就已经不再生气了,就算真在气头上,也要被这连续的三声“对不起”搅得没脾气。
他看了裴郁离一眼,问:“你为何觉得我是凶手?”
为了帮裴郁离节省些说话的力气,他甚至蹲下身来,就贴在床榻边。
“因为...”裴郁离低下眸子,“因为那块玉,是从你的身上掉出来的。”
寇翊一愣,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
“可你并不认识那块玉,而且...并不是那般粗鄙恶臭之人。”裴郁离继续道,“所以我想问你,那玉究竟是从哪里得的?”
寇翊找回了些记忆,眼神略有变化,先问:“那块玉是谁的?”
“那是小姐的贴身物。”裴郁离犹豫了一下,答道。
寇翊心里抖了抖。
他记起六日前岸边礁石处躺着的那女子。
那是登上李家货船之前领的任务了,他与十几名天鲲帮众一同帮一艘海船押镖,从遥远的外邦押到东南陆域。
其中就有那熊家兄弟。
远航的路线长,路过的海域广。
他们在非大魏统辖的海域遇到了一帮海寇,又在进入国域后遇到了另一帮。
将近一个月的航程。
在那一个月之前,寇翊身上的伤都还没有完全愈合,那些伤都是帮派内部霍乱时留下来的。
范老大本不想派他去走那么长的航路,可当时的每一次任务都是帮范老大立威的关键,所以寇翊义不容辞。
在船上厮杀过两场,天鲲帮的弟兄们身上都沾着血腥气,也都大大小小受了些伤。
将货船成功运回陆域后,帮众们决定前往城中先囫囵诊治诊治,顺带着打些日用的货回去。
寇翊好在只是旧伤撕裂,未添新伤。
于是前往城中药铺随便敷了些止血散,便返回海岸边,等待帮派回航的船只来接他们。
要说那日的天气也是奇怪,清晨快到陆域时明明透着晴空万里的预兆,可等他再回到海岸,便觉层云笼日。
虽不说要下雨,可天色也是昏暗的。
天晴时海水湛蓝,风光极好。
可遇到阴云天气,整片海域全是阴黑的,风里夹着水汽,空气里只透着股潮湿又咸腥的味道。
整片海岸连人也没有。
寇翊在海面上生活了十年都未能习惯这股子味道,耸了耸鼻子,提着垂天云一人往港口去。
就在这间隙里,他听到不远处竟有人声。
他甚至第一时间听清的不是对话的内容,而是那语气。
粗鄙低陋,不堪一闻。
紧接着有丝丝啜泣的声音传来,那声音轻细极了,其中含着无边的绝望,一听就是女子在哭泣。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要论血腥债,寇翊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人。可就算他十恶不赦,他也有觉得恶心的东西。
血不恶心,因为他得活命。
可恃强凌弱恶心,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发泄自己的兽/欲就更是恶心。
寇翊不喜欢多管闲事,可那时他的大拇指已经在刀柄圆环上摩擦了一圈又一圈,眉毛不自觉拧了起来。
他还是移动了脚步,向着海岸边两块大礁石走了过去。
两块礁石的夹缝处,有两男一女。
那裤子掉在大腿根上的大汉他都认得,是帮派里的人——熊家兄弟。
底下那女子他没有仔细看,只是余光瞟见她似乎还没有被扒光,但整个人都没了什么动静,可能受到惊吓晕厥过去了。
噔——
寇翊用刀鞘在礁石上敲了一下,熊家兄弟被惊得一颤,回身的时候险些将武器提了起来。
看到身后站着寇翊,他们先是愣了愣,而后竟笑道:“寇爷也有兴趣?一起玩儿?”
寇翊沉着脸,只说了一句:“滚。”
熊家兄弟面子上有点挂不住,熊瑞便说:“你不玩儿就滚蛋,管他妈什么闲事?喊你声爷是对你客气,真他妈当自己是个——”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下一刻垂天云的刀尖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熊瑞气得牙痒痒,一只手去逮寇翊的刀,另一只手拎起了甩在一旁的狼牙棒,想去砸寇翊的腿。
这熊老二个子低,身材壮,下盘极稳,攻击时也捡敌人的下盘去攻。
他混了这么些年还不清楚什么叫实力差距,一门心思觉得自己能教训教训这二五八万的小王八蛋,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头会先被垂天云给削下来。
寇翊也没张狂到在陆域杀人的地步,只是快速将刀身上移了几分,嘭地用刀背砸在了熊瑞的一边肩膀上。
“嘶——”
熊瑞尚在吃痛,就被寇翊一脚踹中后背,越过礁石直直飞了出去。
落地之时听到咔吧一声,脖子简直要被磕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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