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瑞的火气蹭地冒了三丈高,大喝着跳起来,还没拎好的裤子筒里扑簌簌掉下来许多沙土,狂怒着还要过去。
多亏熊豫还有些理智,当即斥道:“住手!”
熊豫从那夹缝中走了出来,道:“我们兄弟裤子都还没脱,这小娘子的衣服也还在身上,你瞧好了。”
他一边说还一边抬手制止熊瑞,声音里有一丝压抑着的怒气,“寇爷非得英雄救美也没问题,就当我们兄弟今日倒霉,让着寇爷你了。”
说完,他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衣物,又一手扯下了那女子腰间挂着的玉坠,黑着脸便欲走。寇翊抬刀拦了人,面色比他更黑:“玉留下。”
这三个字可是打在熊家兄弟的当口上了。
小娘子搞到一半败了兴,说句粗俗的,他们的小兄弟都还硬着,现在就这么一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美玉还不许他们捞了?
今日航船本就是提前到了岸上,天鲲来接的船只还要许久才会到港。
熊家兄弟就是寻着这没人的空干这不是人干的事,哪能容人这么搅和?
熊豫相比于熊瑞来说稍微有点头脑,可也是个气性大过理性的,当即就要抬手去压寇翊的刀。两兄弟对视一眼,就跟寇翊杠上了。
一场架从隐蔽的礁石处直打到了海岸边。
寇翊不下死手,也不用刀,只管踹人,还次次都擦着人命根子的边儿踹。
侮辱性极强!极强!
熊家兄弟险些要气疯了。
有提前过来的天鲲帮众老远就听到了动静,定睛一眼,就看熊家那两个暴脾气居然跟寇爷打起来了。
他们急急忙忙上去拦架,就见寇翊连口气都不带喘的,将一块通体纯白的玉坠从熊豫的手中拽了过去,面无表情地随手塞进了腰带里。
这一下,熊家兄弟的脸可算是丢大发了。
帮众们莫论是秉着什么样的心思,都推着他们兄弟往港口去。后面又渐渐来了其余的帮众,寇翊不甚明显地往礁石旁一瞥,本想将玉还回去,可又不好叫旁人知道那里躺着个衣衫不整的姑娘。
心下随意一思量,提刀便走了。
第22章 因人恻隐
“那日本应白日航行回帮,可总督府出了事,港口被封锁了一整个白日,直至夜里,我们才坐上天鲲的船只。”寇翊注意着裴郁离的神色,继续道,“也是那时候,碰上了落海的你。”
裴郁离死死抿着唇,眸子里包含着既悲伤又有些庆幸的情绪,半晌才问:“你是说,小姐...小姐没有被...”
“没有。”寇翊答道。
裴郁离松了一口气,卷翘的睫毛跟着上眼皮一起颤抖了许久许久。
他真的很容易流泪,这似乎是生理本能,是不受他控制的。
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小姐走之前,至少没沾着脏,是清清白白地走的。
这比他以为的状况要好上太多了。
小姐本就是明珠,即便是死,也不该是毫无尊严地死。
“我走时,”寇翊犹豫了一下,道,“我走时,见她尚有鼻息,熊家兄弟恐不是凶手。”
“不,”裴郁离道,“他们就是凶手。”
寇翊没接这话。
裴郁离又想了想,他此前也是一门心思认定寇翊为凶手,如今再说这样的话难免显得莽撞。
于是解释道:“小姐身子不好,自小便是靠汤汤药药吊命的,平日里着不得风,便不出府宅的门。那日小姐来了兴致,说想去南海普绛山上拜神,瞧着清晨天清气明又无风,才得了允诺出来。”
他说起话来吃力,语速也很慢。
寇翊半蹲在床边静静听着,注意力全在他那愈发悲伤的神情上,一时间竟想抬手抚去他脸上的泪,可还是忍住了。
“我们从普绛山下来,还未至海岸,便想起祈福帖忘记拿了。那时候天突然阴沉了下来,我担心小姐受风,便叫桃华先陪小姐回府。”
裴郁离说到这里,哽咽了一声,喃喃道:“我只是...回去拿了个祈福帖而已。”
祈福帖,祈求福气的东西。
可如今看来,那福气似乎只保了裴郁离一人。
他时常在想,若是当时他陪在小姐的身边,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他一定会拼死护住小姐,即便他护不住,也不该是连阻止这场悲剧的资格都没有。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呢?
任何一个于他命中最为重要的人,该走又或是不该走,不都是走了?
结局从来都不会改变。
“所以桃华称她先与你二人分开,是说谎了。”寇翊见他似乎濒临崩溃了,贴心地接上了话,问,“你与她平日关系不好?”
裴郁离从那自责痛苦的情绪中暂时逃离,答道:“算不得不好,只是普通来往,一起做事而已。小姐维护我,内院的人多少看几分她的面子。”
寇翊从这话里听出了些什么,不由问道:“那若是没有李小姐的面子,他们会如何?”
裴郁离抬眸看他,又垂下眸去,没有作答,只是继续说道:“我回到海岸时找了许久才找到奄奄一息的小姐,见她衣裳被...被...”
他停了下来,呼吸声变得有些粗重,像是实在不忍心启齿。
片刻,才接着说:“我背起了小姐,向着李府跑。海岸距离李府远极了,可路上怎么也见不着车马,我一直跑,到了陆域之后却见城中一片混乱,我无暇顾及是怎么回事,只是在跑,可是...”
“可是整座李府都没了。”
“...是。”裴郁离轻轻吸了一口气,“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只是保住小姐,于是又转而向城中医馆去。小姐的身体越来越凉,我迈进医馆之时,她已经全无呼吸了。”
寇翊听着,突然有些后悔。
他开始在想,若他当日没有抛下那李小姐走开,或许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这想法刚起了个头便被他自己先掐灭了。
即便是那时苟活,可李府付之一炬,李小姐一个大家闺秀又遭受了那样的侮辱,她该如何?
生不如死,真的比现在的结果更好吗?
寇翊不愿想这些,可他的心思不由自主地便往裴郁离的身上放。
若是李小姐活着,对裴郁离来说会如何?
叫他这么一个清减的身子去照顾另一个弱不禁风的病人,吊命的汤汤水水要银子,衣食住行全是问题,活下来又怎样?
可换个角度说,那李小姐似乎是他循着的一道光,至少留个指望。
无解。
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无解的。
寇翊思绪转了回来,又问:“你断定熊豫与熊瑞是凶手,是因为李小姐的身体本就不好?”
“我进医馆寻了大夫,大夫说小姐身上没有严重的外力伤害,可却呼进了许多寒风,脖子上也有轻微的掐痕。”裴郁离的嘴唇抖得很厉害,声音虽小,可哭腔已经凸显出来,“是惊吓、风寒,加上...加上一时的窒息导致的。小姐体弱,这三者光是一个,就能要了她的命,所以...”
“好了,”寇翊轻声打断了他,“我知道了。”
熊家兄弟想玷污那李小姐,却没想真要了她的命。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是杀人凶手,罪责难逃。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没错。
但为何只那一日的功夫,全东南的人都认定了裴郁离是个纵火逃窜还杀害李府千金的十恶不赦之徒?
按照刚才的说法来看,他进城寻了医馆,有大夫可以作证他至少存了救人之心。
也有不止一个人可以作证,李府失火时,裴郁离是不在城内的。
这很简单,普绛寺的僧人们就完全可以证明。
还有,桃华是李小姐的婢女,面对危险时抛下/体弱的主子先行逃命,这姑且算是人之常情。可她为何一口咬定自己先与二人分开?
这就是把罪责往裴郁离的头上扣,难道那桃华真的只是为了择清自己?
更重要的是...
寇翊看了看裴郁离。
这人脑子明明很好使,不会想不到这些。可他压根没想着证明自己的清白。流言蜚语伤不到他,或者说,他不在意。
寇翊能够看到的裴郁离所在意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为李小姐报仇。
除此之外,他看不到裴郁离身上有任何其他的信念。
这很奇怪,人要是只攀着那一根线活着,线断了,人怎么办?
“寇爷,”裴郁离稍稍平复了一下,恢复了平静的语调,说道,“你为何一直不问住船爆炸一事?”
他的情绪也很奇怪。
上一刻看着就要控制不住了,可下一刻,他就能生生掩回去,若无其事地同你谈论其他的话题。
寇翊看过他许多次脆弱的模样。
这些脆弱里真真假假,真情流露和故意作戏,好像都不是他,又好像都是他。
寇翊现下是猜不透的,于是配合道:“因为不可能是你做的。”
“寇爷一惯自信。”
“没错。”
裴郁离与他对视片刻,道:“我猜,李府货船上一定有许多火/药一类的东西,对不对?”
寇翊静默了一瞬。
“前日天鲲往垂纶岛上运货,熊家兄弟也在。”裴郁离继续道。
他是在引着寇翊往熊家兄弟身上想,寇翊又怎会不知,便问:“你是怕我阻你报仇,因此给我也寻个报复熊家兄弟的由头?”
“天鲲禁止帮众自相残杀,”裴郁离答得倒也坦诚,“我确实怕寇爷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我也没有说瞎话糊弄你啊。”
两人的脸离得很近,气息又险些交缠在了一起。
寇翊眉头一挑,终于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下去。
他在与旁人博弈时,常常会把自己置于高处,裴郁离已经体会过许多次了。
“我瞧你是彻底活过来了。”寇翊一哂。
裴郁离偏偏就把声音又放得更小,把字都含在嘴里说道:“是寇爷救回来的。”
寇翊没有听清。
他下意识想要躬身去听,可这时候躬身岂非没有面子?
他没有这样做。
“我说,”裴郁离调整了一下姿势,平躺过来面对着寇翊,“是寇爷将我拉回来的,我很感激。”
“......”
“但是住船爆炸一事,确实有我的责任。”
见寇翊依旧没有言语,他继续坦白道:“我那时想着报复你,于是在熊家兄弟找茬的时候,给了他们一些暗示。后来,又故意激怒了他们。”
寇翊用舌头抵了抵后槽牙。
正巧,外面又传来了圆木碰撞舱门的啪嗒一声,有脚步往这边来了。
不用想也知道是兢兢业业的窦学医。
裴郁离正在心虚的当口,可他最擅长的就是故作镇定与示弱。
他现在已经极其虚弱了,不用再示弱了才对。
“那个...”裴郁离还是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他嗓子里很干,做这样轻微的动作也是难受的,“小窦大夫来了,寇爷不先扶我喝个药吗?”
“你不是怕苦吗?”寇翊眯了眯眼。
“我更怕死。”
“你真的怕死吗?”寇翊还是俯身下去,右臂抵在床沿,用霸道的姿势逼近了裴郁离,眼睛在他的脸上扫了一圈。
“...好吧,”裴郁离完全放弃了对话的逻辑,苍白的小脸往后瑟缩了一下,又绕回去道,“我其实,不怕苦的。”
第23章 进退有度
寇翊觉得自己受到的欺骗不止一次两次,转念一想,怕苦的人怎么会把沁流珠藏在舌头下害人?
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嘴里又泛起了苦味,连带着舌头都有点麻。
不止如此,那唇齿碰撞的感觉也在心中挥之不去。
方才是怕人死了,紧张到想不到太多。如今看人不仅活过来了,还思路清晰伶牙俐齿的,味儿就回过来了。
杀人就杀人,用这种招式杀人的,全天下恐怕就他裴郁离头一份儿。
话已至此,一切都理出来了,寇翊揣着隐隐有些生气却又无可奈何的情绪,眼睛并未离开裴郁离的脸,又问:“那夜你死皮赖脸地撒娇,是因为听到了什么动静?”
若是真有人在他的船上放置炸/药,他不会一点都察觉不到。
唯一能想到的空子,便是那夜。
他当时睡得并不安稳,也的确嗅到了一些不寻常。可当他屏息去听时,裴郁离伸手触碰了他,说自己很疼,搅乱了他的注意力。
“嗯...”裴郁离犹豫了一下,“我哪里能听到那些?只是我注意到你有些不安,知你觉察出了什么而已。”
咚咚——
窦学医在外面敲了两下门。
寇翊置若罔闻,愈发逼近裴郁离,声音放得很低:“所以你那时说自己疼痛难耐,也是假的?”
裴郁离被他这样近距离地盯着,不自觉抿了抿唇,道:“那是真的。”
当日沁流珠在药壶里,他是为着杀人的主意,才坚持不服止痛散。
怕苦是假的,可疼是真的,寇翊身上的温度能缓解疼痛也是真的。
“我说,”窦学医一只手端着药壶,另一只手捎带着些柴火回来,只能用脚踢开了门,“占着我的房间就算了,还不理我就有点过分...”
“...了吧...”面对此情此景,他竟不知是该开心地说一句“小裴醒啦”比较好,还是惊讶地来一句“你们在干啥”比较妥当。
寇翊见他进门才直起身来,状若无事地说了句:“人活了,可以服药了。”
窦学医自然还是高兴的。
将柴火往地上一放,左手在腰间摸了摸,摸出个布包裹着的蜜饯来,说:“正好我这里有蜜饯,这药苦,干喝怕是难以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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