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曾经于深宫中如履薄冰,踏着尸山血海,好不容易才走上那个万人瞩目的位置,如今养锐了的刀,竟不由分说地对向彼此,遽然一想,跟做梦似的,不真切却又充满了现实的血腥味。
我若胜了,一切如努吉所愿,殷烁的帝王之位便是他的,他想将亡国之君如何,不会有人敢吱声。
可,可我若输了,努吉会死,舟靖之也会死,殷烁兴许舍不得杀我,我也不愿再看见他,他得到的永远会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自我少年时踏入皇宫,我便注定是个令人唾弃的恶鬼,做尽了阴险毒辣之事,乃至后人谱写,恐怕也要狠狠地多添几笔萧玉的罪状。
只是这些对于我来说都算不了什么,名声这个东西,我早已弃之如履。
皇城边上的第一战,谁也没获得优势,殷烁的勇士们战况不乐观,殷烁的兵卒也未好到哪里去,他受了限制,另一批精兵始终无法及时调动。
草原的人更是一群疯子,卸了秦卫大将军一只左臂,恶劣的甚似一群凶狠的野狼,甚至连秦卫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曾经并肩作战的努吉针锋相对。
“你是没看见秦卫的表情。”努吉搭着桌子,一旁的医师正小心翼翼地为它取肩膀上的利箭。
“跟吃了苍蝇似的。”努吉勾着嘴角,额头却冒出一层冷汗,“嘶——”
医师取出了那支箭,努吉趴到我身上,绷紧了身子,他的后背鲜血淋漓,而那层血染的,几乎快四分五裂的盔甲已是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我轻轻碰了碰裂开的甲胄,既而说道:“这一箭是秦卫将军射的?”
努吉将脸卖进我的腰腹间,虚虚地隆着我,浑然不在意身上浓厚的腥味。
“是陛下做的。”
说话间医师为他卸去甲胄,褪去被血液浸得殷红的里衣,他那身伤痕累累的身躯骤然映入我眼底,特别是后背,狰狞的伤痕纵横交错,光看着都不禁深吸一口冷气,再往上看,他厚实的肩膀那处落了一个铜钱大小深入骨的血洞。
我阴郁道:“陛下这一箭,下手可真狠。”
努吉贴着我,咧嘴笑:“萧美人这是在关心我吗?”
下一秒,努吉首领就被突然洒上的烈酒,痛得沉哼出声,他眉宇紧蹙,丰厚的嘴唇更是一片惨白。
我轻柔地抚摸他的脸,让他稍稍能减轻一点痛苦,他则挨着我的掌心蹭了蹭,像只受伤的巨犬,褪去往日张扬的性子,赤裸裸地袒露出自己虚弱疲惫的一面。
我看着他,思绪不知怎么的有些飘远,蓦地,我想起了舟靖之,仅仅一瞬的恍惚,两人的身影似乎重叠在一起,惹得我鬼使神差地抱住努吉,表情里透着几分罕见的心疼。
明明是痛,可努吉的嘴角都快飞到耳根,他十分享受地任由我抱他的身子,脑袋搁在我的肩头,亲昵得不分彼此。
“后悔么?”我问他。
努吉摇头,既而笑着说:“不后悔。”
“为了萧美人,怎么会后悔呢?”
我瞧了努吉一眼,他仍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医师将药洒在他的伤口上时,努吉疼得龇牙咧嘴,又不敢将我抓的太紧。
我不以为然,反握住他的手,对他说:“你这罪不会白遭,这一箭我一定替你讨回来。”
兴许是疼狠了,努吉的嘴里有血,他笑的难看,额角的汗珠直直地流到耳鬓处,他咬着牙根闭上眼睛,趴在我的腿上小憩。
我主动接过医师手里的药为他擦拭,力道极轻,怕弄疼他。
临了,我以为努吉定是疲惫的睡了过去,我便稍稍地对医师比了个手势,医师会意,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待医师退出门,努吉蓦地睁开眼,瞬也不瞬地盯着我,他说:“萧总管……舟靖之被陛下扣回了皇城……”
“我的人没拦住……”努吉露出歉意的神色,“只怕……只怕他凶多吉少……”
05:59
第五十章
如此又过了十日,旬日后努吉仿佛等不及那天的到来似的,连夜召回还位于草原驻守的三万余虎贲汇聚一堂,隔至翌日午时,浩浩荡荡地奔向皇城,宣起这赴死般的第二战。
如同蚁群的齐列方阵冲破皇城的那一日,天空骤然下起了大雪,漫天雪景猝不及防地将满城的红墙绿瓦覆盖而下,本就凝了冰的树枝,又添上一层皎色雪花。
往日富丽的皇宫,在这场厮杀中蓦然显得格外悲壮,不过瞬间,将士们的血便染红了这片充满阴谋与杀戮的土地。
通向麟殿的云阶颇长,往日文武百官进殿,须得弓着腰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的登上这方台阶,如今被鲜血洗刷的长阶,横尸遍野,而那座金碧辉煌的麟殿,雕梁画栋的龙纹,仍旧威严壮丽,甚似神态冷漠地睥睨这场杀戮。
皇城残冬的雪总是下的这般凄寂,大雪毰毸,我踏上堆满尸体的云阶,耳边是惨烈的厮杀声和怒吼声。我不徐不缓地走到中央,陡然一抬头,殿前的旗帜上挂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走进了仔细一瞧,是舟靖之死不瞑目的脸。
我木讷地盯着那颗头颅,一时之间竟做不出任何反应,呆滞地愣在原地许久,直至几发利箭自身旁飞过,凶猛地朝云阶顶处射去,御林军则眼疾手快地持刀挥断了利箭。
位于左右两旁的虎贲纷纷瞪着台阶顶端那人,他们手中皆握紧了武器,仿佛下一秒就欲冲过去殊死搏斗一番。
殷烁还是那般英武,他站在殿前,广袖金边,一身龙袍虽沾了鲜血,却丝毫影响不了他俯瞰天下的帝王气魄。
飞雪笼罩整个麟殿,殷烁则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目光窅冥。
我转头看他,隔着纷扬的雪,与他的视线骤然对上。
而后,鬼使神差般,殷烁向我伸出一只手,像是在迎接我。
“阿玉……”
他面带微笑,瞧不见旁人似的,那双深棕色的眼眸里映着我的身影,毫不遮掩地流露出满腔的温柔和爱意。
我则无动于衷,漠然地看着他,问道:“舟靖之呢?”
殷烁糊涂:“阿玉不是看见了。”
我冷笑道:“陛下骗骗旁人也罢,当真是想以此来骗我?陛下什么时候如此小看我了?”
殷烁轻笑,眸子里增了几许阴霾:“方才阿玉瞧见那颗头颅的第一眼,分明是难过,可是我不明白……”
“我想不通,与阿玉在一起十余年,竟抵不过舟靖之这几年,不过是个混江湖的散客,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陛下知道他什么。”我说,“对于舟靖之,陛下什么都不知。”
说话间我抬起手,一把颇为沉重的朱色长弓便落在我手中,旋即我便拉弓引箭,箭矢对准的位置正是殷烁所在的方向。
御林军陡然色变,纷纷上前将殷烁挡在身后,一把把磨锐了的刀,齐刷刷对向我。
努吉的虎贲勇士也不甘示弱,再度亮出武器,蓄势待发。
殷烁冷着脸,下令要御林军退去,启初没有人敢动,为首的执领面色沉重,叫了声陛下,殷烁一挥广袖,厉声道。
“退下!”
皇命难违,尽管不情愿,执领还是让御林军收回武器退到一旁。
而箭矢擦着殷烁的脸颊飞过的那一刻,他眼睛都不带眨地死盯着我,他踱步下台阶,走到我跟前,箭已射出,我还维持着拉弓的姿势,他握住我的手,引导我慢慢放下长弓。
“阿玉,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殷烁的神色有些变了,变得阴抑又疯狂,他牵住我的手带我走上顶峰的云阶,走进麟殿,御林军则齐阵排开两列,为他们的圣上让出一条道。
偌大的殿内空无一人,在大门关上的一刹那,外面顷刻传来两方交战的打斗声,我从容的瞥了一眼头顶正大光明的牌匾,嘲讽地笑笑。
“陛下不是为了骗我,陛下更喜欢骗自己。”
我将视线落到两人握住的手间,说:“陛下真不知我都在做戏么?你病倒的那些日子,我就在琢磨,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地与努吉勾结,刘大人不是求我离开陛下么?”
“好啊。”我挑眉道,“如他所愿。”
既而,我又说:“陛下曾经苦苦哀求,何必呢?陛下其实什么都知道,更应该心里清楚,我对你的恨,从不曾少过一分一毫。”
我这话说的坚定而缓慢,殷烁一字一句听了去,不过一瞬的扭曲,很快又被他挤出的笑容压制住了那份暴戾。
“阿玉……”
“陛下。”我松开他的手后退了一步,“我恨你,也恨努吉。”
这句话终于粉碎了殷烁最后一分防线,他本是目光一凝,旋即垂下眼帘思绪片刻,既而他又抬头看了看我,脑袋微微侧过几分,举止投足间无不觉得惊悚。
一时之间无人说话,他走到龙椅前,静默许久,只听得外面喧嚣声渐弱,不知是哪一方暂且获得上风。
殷烁转身坐下,手掌放在雕刻精细的龙头上,手指慢悠悠地摩挲上面的纹路,他态度散漫,另一只手撑起下颚,倏而嘴边拉开阴邪的笑意,越发显得癫狂起来。
“阿玉,你过来,走到朕身边来。”
06:02
第五十一章
殷烁的声音低沉而阴郁,甚至带着几分扭曲。
我走的极慢,在他沉重压抑的注视下,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阿玉……”
殷烁贪婪地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脸上轻轻地摩挲,他则半睁着眼,棕色双目盯着地面近乎病态般的痴狂。
“朕从小到大都很听阿玉的话,阿玉说什么就是什么。”他闭上眼睛,睫毛纤长,乌压压的一片像泼了墨的羽绒,“儿时,朕盼望着能快些长大替阿玉分忧,可长大后却发现,朕离阿玉越来越远了……”
我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倏而,他又说道:“过去的十多年里,朕戮尽手足,甚至谋害自己的亲父皇,机关算尽登上帝位,朕以为阿玉会高兴,启初,你确实为朕感到骄傲……可是后来……你就变了……”
说到此处,只觉腕间的力道陡然增加,硬是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似的,可到底是舍不得真伤着,他揉了揉我的手,爱惜地放在唇边吻了吻。
“阿玉,我们像从前那般不好么,为什么要逼我……”
我嗤笑:“陛下在说什么?”
我慢悠悠地说:“明明是陛下在逼我,陛下的所作所为,当真是为了我么?还是说,只是一己私欲……”
我欲抽回自己的手,可惜用力扯了两下,殷烁无动于衷,拽的紧,待两人的视线碰上的那一刻,殷烁骤然将我扯回去,两人的位置颠倒,他将我死死地抵在龙椅上,一条腿屈起压住我,有力的大掌拢住我的脖子,稍不注意,便能轻而易举地要了我的命。
“陛下这是做什么?”我丝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陛下想杀我?”
我云淡清风地说:“陛下杀吧,正好如了那群朝臣的愿,他们不就盼着我死么?我本就罪不可赦,死了,皆大欢喜。”
我仰起脸,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甚至咽唾液时都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殷烁掌心的茧,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收拢,深邃的眸子里尽是癫狂的神色。
脖子上传来的窒息感越发明显,连同胸腔都不自觉地上下起伏,呼吸变得艰难,我张了张嘴抓住殷烁的手腕,眉宇拧成化不开结,连同眼眶都湿润了起来。
我绷紧身子,额角的青筋凸起,嘴唇苍白无力地张着,眼前一阵发黑,已然看不清殷烁的面容。
“阿玉……”
殷烁的手在抖,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哭,透着无尽的悲寂与愤怒,他的身子压着我的身子,又仿佛似什么骇人的凶兽。
既而,他松开了我,我窝在龙椅深处不住喘息,胸口剧烈起伏着,时不时伴随几声咳嗽,五脏六腑都快一并咳出。
殷烁满眼都是心疼,他捧住我的脸,拇指摩挲我的脸颊一路到嘴角处,他俯首在我的嘴唇上轻轻碰了碰,如同对待珍宝般又怕碰碎。
“阿玉……朕的阿玉……”
我头晕眼花地望着殷烁,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我看见他面目狰狞,眼底冒着阴森森的红光,猝然变成一只满面獠牙的野狮,雄壮的厚爪压住我的肩膀,尖锐的指甲扣着皮肉,恨不得下一秒就将我撕碎了吞入腹中。
待我抚着胸口稍稍缓过神来,映入眼帘的便是殷烁那张无比诡谲的脸,他掐着我的下巴在我的唇上咬了一口,咬得重,当真是要撕下那块软肉嚼碎了吃进去,近乎迫切地想融入他的血肉里似的。
霍然,麟殿的大门被人撞开,漫天大雪裹着血染的铠甲,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尽管一身狼狈,努吉锋芒锐利的眸子里却是透着股不近人情的冷意,他目光灼灼,像舔血的锋刀能杀人剔骨。
殷烁则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嘴边挂着令人匪夷所思的笑,而后,我还未来得及看清外头的形势,后颈处骤然发痛,殷烁将我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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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过往
皇帝生宴这日,殿前歌舞升平,朝中文武重臣必定是要在宴席上寒暄一番,酒过三巡,我寻了个不胜酒力的借口,借机先下宴了。
暮夏的季节天儿热,御花园里虫鸣声此起彼伏,我随意搭着石椅坐下,撕开手上被血浸红的绷带,借着石桌上的宫灯,仔细瞧了瞧手心的伤口,结痂的位置不慎裂开,里边躺出的血珠不停往外冒。
这是前些日子,我骤然听闻皇上把我许给当朝御史,一气之下捏碎茶杯给伤着的,当时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贸然多出的伤口也不觉得疼,事后只觉手中腥腻,再一瞅便是一手的红。
到底是个阉人,又因这张脸,宫里隐晦不明,始终不可言说的那层窗纸,被这奉旨成婚,骤然给捅破了。
我盯着猩红的伤口想得出神,月色皎洁,耳边虫鸣一声接着一声,我蜷了蜷手指将绷带缠回去,依稀间不知怎的,总觉得背后有一道视线在看我,待我一回头,不远处果真有个小孩儿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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