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瘦小,站在回廊旁,身子一半躲在柱子里,摇曳的宫灯忽明忽暗,洒在他毫无生气的脸上,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小孩没想到我会回头,他明显愣住了,而后难为情地低下头,扭捏半天才极其小声地叫了声:“掌宫……”
我笑着对他招手,小孩会意,朝我走过来,他低下头,不好意思看我似的,视线落在我的衣角处,两只小手揪着自己的衣服,将那块平坦的布料揉得皱巴巴的。
我和蔼地笑着,问他是哪个宫的,小孩儿则结结巴巴地回道:“我……我……我是父皇的小……小殿下……”
小孩穿着朴素,也未挂属于皇子身份的腰牌,脸上没有几两肉,身后更没个嬷嬷跟着,瞧着他胆子小,看人都不敢轻易直视,喜欢垂着脑袋说话,可见是不受皇帝宠爱,加上性格懦弱更是无人理会。
我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轻声细语道:“是小殿下啊……”
我说:“怎么没去生宴?”
小孩儿喏喏地说:“父皇……没叫我……”
“小殿下怎么知道我是掌宫?”
“我……我偷看过掌宫几回……别人……别人都是这么称呼你的……”
我笑出了声:“原来小殿下经常偷看我。”
小孩儿的脸顿时红了,他猛地抬头看我,却意识到什么又骤然将脸转向别处,干巴巴地抬头盯着天上的月亮看,一双小手更是纠结在了一起。
“小殿下真可爱。”我伸手掐了掐他的脸,小孩儿红着脸又低下脑袋,模样总算鲜活起来。
“小殿下真瘦,该多吃点,长身子。”我说,“殿下身边的人呢?”
小孩儿低眉顺眼道:“我……我只有一个宫婢照顾我,可是……她今儿在宴上喝醉了……”
“喝醉了?”我挑眉道,“一个宫婢,主子都没去生宴她擅自跑去还把自己喝醉了?小殿下脾气真好,这样的奴才留着做什么?”
我这话说的有些隐隐的恼怒,小孩儿不明白,他睁大眼睛,终于敢抬头端正地看我,他不解道:“可……可是我只有这一个宫婢……”
我牵住小孩儿拧巴在一起的小手,说:“小殿下宫里头缺什么人,我明日便拨几个去,殿下是皇子,皇子就要有皇子的颜面。”
小孩儿睁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了我许久,而后,他拉开浪漫的笑容,天真又可爱,身子那股子阴郁沉沉的气息,霎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掌宫说的极是。”
这年殷烁六岁,皇帝全身心的精力都放在太子身上,自然记不起深宫处还留了这么个面都不曾见过几回的小皇子,殷烁虽不受宠,皇帝也未刻薄他的意思,只是这无人知晓,不被惦记,宫中之人一惯捧高踩低,皆是不把殷烁放在心上。
我忙着应付那桩荒谬的圣旨,这位小殿下很快也被我抛在脑后,只是没想到自那次之后,小孩儿越发惦记我,有意无意出现在我面前,眨巴着眼睛叫我掌宫,他好像很喜欢黏着我……
这么个不受宠的小孩儿,能不能活到成人都是个问题,我与他周旋做什么?
于是我就让身边的人寻理由将小孩儿打发了去,他见我的机会少了,大概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没再来烦我,我也图个清静。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眼看就要到御史成婚之日,我心中那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我当真要嫁给一个男人吗?
我捏了捏掌心,那处生出了一道疤,不深,太医院的药好的快,再不出几日疤也能去得干净。
这肉上的伤能痊愈,心里的问题可就难了,我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可不嫁就是抗旨,抗旨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太后当真是恨我,想这么一出非要逼死我不可。
这事堵在心里头,几回午夜惊醒,脑海中都是穿上囍服和御史礼成的画面,再而辗转反侧,更加难以入眠。
可谁也没想到,就快到大婚前夕,御史大夫突然猝了,据说他和往常没两样,夜里头睡去,哪知第二日竟醒不过来了,内侍前后唤过他好几次,发现叫不醒人,这才慌慌张张地去召太医,不过一夜的功夫方府瞬时喜事变丧事。
我心情自然极好,也知一切绝非巧合,定是有人暗中帮我,可仔细一想有谁会帮我?我在宫中树敌过多,旁人眼睁着巴不得我早些死,不掺一笔都算好的,更别说帮了。
“御史大人白日见过什么人?”我问。
那奴才摸脑袋想了半天,旁边的小宫婢则上前道:“回掌宫,方大人白日不小心撞到了小殿下。”
我的眉眼动了动:“小殿下?先前那位?”
宫婢点头:“正是。”
我觉得奇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撞上。”
宫婢掩首:“奴婢不知。”
我眯起眸子,手指搭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旋即我对屋子里所有人吩咐道:“往后再见着这位小殿下,都躲远点儿。”
奴才们福了福身,当真就再也未理会过这位小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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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过往
宫里头的日子过的快,春去秋来,一季又一季,离赐婚之事已然过去三年,这三年偶尔会瞅见那位小殿下的身影,最多也只是匆匆一瞥,各走各的路,不曾真正有过交集。
先前的事也早就被宫中琐碎冲刷得淡忘了,什么御史什么小殿下早就抛到九霄云外,这几年我一直跟在皇帝身边,升官做了御前,尝尽了搅弄朝纲的甜头,明里暗里跟太后争斗。
太后那边,皇帝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看似吃的亏越多,受的委屈越多,皇帝就越发偏袒我。
她斗不过我,我有的是法子让她闭嘴。
朝廷中自然有太后的人,而这群人前前后后不知掺了我多少回,几次死里逃生化险为夷,皇帝都会暗自记住太后的所作所为。
皇帝的心性,这几年我琢磨得透彻,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咂摸得一清二楚。如此一来,日子久了,皇帝与太后离了心,母子之间有了隔阂,皇帝什么事都不愿再告知太后,太后年纪又大了,脾气不好,生着气也不愿拉下脸面委曲求全。
他们闹不和,我可高兴得很,最好闹的越凶越好,我坐享渔翁得利,最后若能除掉太后,我再晋升一品,当真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至于太子。
太子都自身难保了,我还管他作甚?
皇帝最不缺的就是皇子,太子不行自然有人顶替他的位置,谁是太子对于我来说压根不重要,重要的是稳住我的在皇帝身边的地位。
权势这个东西恍若罂粟,尝多了会上瘾,多少人为此赴汤蹈火,丢了性命也攀登不及,尽管如此,我也要一步一步地登上权势的最高处,哪怕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饴。
而后,直至太子突然暴毙,皇帝也仅仅只是难过几日,接着便把那位被遗忘于角落的小皇子推到了众人眼前。
小孩儿长高了,束着玉簪越发有模有样,以前瘦,营养不良似的像只小猴儿,轮谁也不相信他是皇家的孩子,眼下换过一身锦服,别了腰牌,浑然像换了一个人。
他站在皇帝身边,皇帝则牵着他的手,两人有说有笑的,似乎已经不是头一回如此。
隔着距离,小殿下蓦然转头看了看我,旋即露出一口白牙,对我乐呵呵的笑,他大方坦然地对我招手。
“是公公啊……”
我动了动手指,到底还是上前向皇帝和小殿下行了礼。
皇帝本想介绍一番,不过小殿下的举止已经提前明了,皇帝便不再多言,干脆利落的让我做小殿下的老师,教导他作为皇子该有的的规矩和礼数。
皇帝说完还宠溺地拍拍小殿下的手,叫他听我的话,好好跟我学。
我捏了捏指尖,有些发凉,再一打眼与小殿下的视线撞个正着,小孩儿如从前一样笑的天真浪漫,不知为何我心头一跳,脑子里陡然想起太子暴毙之事,越想越蹊跷。
如果这一切是他做的……
那我当真是小看了他,小小年纪心思缜密深藏不露,如此能忍辱负重,那层天真浪漫的皮囊下,殊不知包裹的是一只什么样的恶犬,皇帝想养他,就不怕恶犬反咬他一口,祸及自身。
“公公。”小殿下笑嘻嘻地说,“以后就有劳公公了。”
我虚笑道:“小殿下客气,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
小殿下对着我笑,他走到我跟前,拽了拽我的衣角,我蹲下揉揉他的脑袋,他仰着头看我,凑近了几分。
“公公这下不会再躲着我了吧?”
“殿下说什么呢?”我眨眨眼,莞尔道:“我何时躲着陛下了?”
小殿下眼底多了几许兴奋劲,也不知高兴个什么,他抓住我的袖子,盯着我身上的蟒袍,虚掩着声说:“公公不要再躲我啦,我好不容易才走到公公身边,公公行行好帮帮我,我想做太子。”
皇帝还在不远处站着,小殿竟敢荒唐地说出这些话,虽然有意装作说悄悄话的模样,可太子才暴毙没多久,他就想要太子的位置,狼子野心,他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他。
“公公担心的我都知道。”小殿下挨着我肩膀说,“公公想要什么我也知道,只要你肯帮我,他日我登上帝位,公公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
我无动于衷,丝毫不心动:“殿下这话说的为之过早,殿下暂且先保住自己,我要的,只有天子能给。”
“我就是要成为天子。”小殿下眨巴着眼睛,“启初,我并不想追名逐利当什么皇帝,可是公公喜欢啊……我又喜欢公公……所以我也要成为公公喜欢的人。”
小殿下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理所当然似的,就干巴巴的等着我回应,我看着他棕色的瞳仁,掐了一把他肉乎乎的脸,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这年,殷烁正好九岁,他不过是个孩子却又不像一个孩子,他能装,能演,比任何一位皇子都要聪明,而他也在我的教导下越发如鱼得水。
我教他怎么撒谎,怎么借刀杀人,怎么哄皇帝开心,怎么与人虚与委蛇,他学的很快,常常会问我。
阿玉,我做的对吗?
我通常会揉他的头,夸奖他一番。
殷烁的心是黑的,锤开了揉碎了,乃至流的血都是浓黑的颜色,这样一个没有心的人能不动声色地害死自己的父皇,甚至会笑着向我讨要属于他的奖励,没有丝毫的愧疚和忏悔之意。
可又是这样冷血的人,会因我不慎受凉生了病,红着眼睛黏糊糊地在我身边没日没夜的陪我,直到我病好了不咳嗽了他才安心。
我深知,是我造就了他,造就了这样一个心性扭曲的怪物,还是我亲手把他推上了帝位。
也从未想过将来有这么一日,我会亲自带人反叛这头雄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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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你醒了。”
是夜,静谧得有些诡异,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殷烁就这么搂着我,叫我依偎在他怀里,他的身上也沾了血,显然经历过一场恶战。
“睡的还好么?”殷烁问的极为寻常,仿佛将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忘了,“阿玉,头还疼不疼?”
我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他眼里看出点什么,可他只是微微笑着,一派温柔,双臂亲昵地环住我,却令我没由头的心慌。
“阿玉一定很疑惑。”殷烁慢悠悠地说,“一切都结束了,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们。”
我不解地望着他的眼睛,殷烁则满眼都是柔情地碰了碰我的脸。
“阿玉是不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没做声,脑海中想起昏过去前,努吉浑身浴血撞门而入的一幕。
殷烁轻快地笑了笑:“阿玉是想去见努吉么?”
我皱眉道:“他还活着?”
“还活着。”旋即他又云淡清风地说,“不过也离死不远了。”
他勾着嘴角道:“我带阿玉去见见他吧。”
说着,殷烁坦坦荡荡地牵起我朝屋外走,刚跨过门槛处,一股子腥味扑面而来,霎时抬眼望去,栏杆上,扶手处,阶梯间,全然被猩红的鲜血所覆盖,只见那幽幽闪烁的宫灯也铺上一层血液,在这凄凉寂寥的夜晚里,散发着诡谲妖艳的红色光芒。
同样殷红的地面如同铺了一层红毯,踏过的每一步都像是踩着一具冰冷的尸体,遗落脚边的兵器无人理会,残缺的卷刃上还有血在往下淌。
借着幽微的宫灯,皇城布满鲜血的宫墙,像无间地狱紧闭的牢门,任谁也别想冲破那道防线。
殷烁就这样牵着我,一路朝禁闭死囚的牢房走去,前面领头的内侍监手里提了个红漆刷的宫灯,翠色穗子慢悠悠地晃着,似是要把我的心绪都一同搅乱。
而殷烁的脚步不急不缓,像是要带我去赏一场风花,嘴边始终挂着淡淡的笑,从容的让我有些不安。
一路走的漫长,煎熬似的,终于走到牢房门口,坚守的狱卒向殷烁行过礼数,咔的一声将沉重的牢门打开。
陡然一阵心惊,我潜意识抓紧殷烁的手,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安抚地拍拍我的手背,既而又习惯地握住,带着我往里走。
没走几步,一个血人便映入眼底,他被挂在高高的刑架上,脸部因酷刑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面容,身上衣不附体,几把利刃来回刺穿他的身体,浓浓鲜血滚滚往下流,只依稀透过他高大健硕的身形,隐隐能分辨出他的身份。
看到已然不成人形的努吉,心底那股子凉意骤然蔓延至四肢百骸,惊惧和恐慌席卷而来,我死死拽着殷烁,眼里映着血人,声线颤抖。
“……舟靖之呢……”
此话一出,无人回应,连提灯的内侍监都将躬着的身子压得更低了些,死寂过许久之后,不知为何,几乎奄奄一息的努吉忽然笑了……
笑声有些凄凉,甚至带着几分嘲讽之意。 。二久七柒六四柒九三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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