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翻了翻,里面还放着好几枚军章,一小摞发黄的纸张和几张黑白照片,这些东西的下方还压着一个黑色的金属物。
那是一支勃朗宁手枪。
院子里传来了吠叫声。
陈藜把柜子盖上,一手推回了床底,起来走出去:“麦苗——”
麦苗坐在床上,泼湿的头发跟水藻似的散下来。
老狗也在门外使劲儿地甩水,把地板都弄湿了。
陈藜擦干他的头,走出去把水盆里搓狗的脏水给倒了。回来的时候,就发现麦苗正两眼看着床头的军绿色旅包。
麦苗虽然缺了根筋儿,可记性好着呢。
他还认得这个包,就是陈藜第一天回来这个村里,肩上揹的那一个。
听到关门声,麦苗转回头来。
陈藜关上灯,走到床边,麦苗也跟着往床里头挪了一挪。
今晚熄灯熄得可真早,院里几户人家的灯都还亮着。
陈藜刚躺下来,就见麦苗还看着他。
嘴角的笑窝都没了,一脸心事重重的。
陈藜也不卖关子,直说:“明天一大早,咱们要去城里。”
麦苗眨了眨眼,想知道自己听没听错,期期艾艾第地问:“我……苗苗,也去么?”
自从麦苗犯了病,陈藜可死活不敢再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了。甭说这次去城里,就是为了麦苗的身体,他往后不管人去哪,都再不会把麦苗给落下。
他们这样儿的,好容易才找到自己的伴儿,都恨不得把人吃进肚子里,只恐丢了、还是被别的给抢了。
“苗苗也去。”难得今晚麦苗没背对着他,陈藜把人往自己身上搂了搂,“今夜早点睡,明儿才有精神。”
麦苗这下听明白了,这回陈藜出门儿,是真的要带着他。
他悬起来的心,瞬间放下来。
陈藜只得瞧出来麦苗高兴,不晓得他是因为要出去玩儿,觉得开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小傻子的嘴笨,不会说。
他一个大个子也不咋聪明,猜不出麦苗的心思,这一天天的,也没少犯愁。
麦苗先前别说去城里,连隔壁的村子都没好好地去溜达过。
他期待又忐忑,一点睡意都没有:“我们去……去一天?”
陈藜拿不准,他心里盘算,哪怕不算上路程,少说也得两天。
“两天,唔,三天?哇……”麦苗还在猜,脸上开始愁了。他们不在家那么多天,后院里的鸡和狗不都得饿肚子了?
那可怎么成?
陈藜把他竖起的指头放下来,跟着将人一把抱紧,数了一二三:“闭眼,睡觉。”
天还没亮,陈藜就起身了。
他先把自己打点好了,拿着脸盆进屋里,把麦苗从床上拉起来,擦脸巾在他的脸上糊了两圈。
陈藜骑着车,麦苗坐在后座,一手抱着男人的腰,另一只手抱着旅包,脸贴着陈藜的背,睡眼惺忪的,睁都睁不开。
陈藜把车停在公社,李长官已经先跟司机打过招呼了,让他们两兄弟跟着上了公家的车。
麦苗是第一次铁皮车子,一下子就醒过来了。
他让车里拉着,到中间的车位坐下来,安安静静地不敢闹,只管挨着陈藜,眼睛好奇地瞟来瞟去。
人陆陆续续上车了,引擎发动的时候,麦苗的身子跟着一动,忙抱紧身边的男人,偷着乐似地咯咯笑。
陈藜不住低头看他,一直忍着,才没在麦苗的脸蛋上香一口。
车开在道上,两边都是麦田。
麦苗探了探脑袋,这会儿天才刚要亮,地里零零散散地来了人。他约莫是想找一找刘婶家的,头都要伸出去窗外了,给陈藜拉了回来。
车里并没有坐满,都是在县里的公家单位办事的职员,有男有女。
他们彼此在交谈,偶尔朝陈家兄弟投来一眼。也不为啥的,就是陈藜长得太招眼,不像个乡下人,还带着个满身孩子气的小青年,合该是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和谐。
仿佛在他们身上,就该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车子出了村,麦苗的新鲜劲儿也渐渐过了。
去县城的泥石路坑坑洼洼,太阳也出来了,车里开始变得闷热起来。大伙儿都没了说话的劲儿,开窗扇着热风,随着车子一晃一晃,再足的精神,都给晃没了。
突然,车子一颠,没法开了。
司机先下去看了眼儿,又叫车上的人都下来。
这时正好是大中午,七八个人有的蹲、有的站,都热得心烦气躁。
麦苗也一脸恹恹,晒得有些反胃了,一口馍馍都吃不下。
眼看等下去不是个办法,陈藜敲敲车身,顶着日头,朝车底的司机说:“老乡,你放着,我来看一看。”
陈藜到底是当过兵的,条件艰苦的时候,开个老破车在山里钻,补个轮胎修个小毛病,还是不在话下。
他钻到了车底,拿工具摸索了一番。
大家时不时朝这儿一望,就指着他把车赶紧修好。
麦苗也蹲在那儿,一直费劲儿地歪头往车底看。在这个陈藜没留意到的时候,那被晒得红彤彤的小脸上,写满了诉说不出的担忧。
过了好一会儿,陈藜钻出个脑袋,朝坐在路边的女同志们叫了声:“谁借个头绳。”
“拿我的罢。”一个女子站起来,爽快地解下自己的头绳。
她蹲下来,把头绳放在陈藜的手掌里,也不急着走开了:“到底出了啥事儿?还开不开得了?”
陈藜道:“这里的轮轴被石头卡住了,螺母磨损了,先用头绳顶一顶,回头还是得送去厂里修。”
两人就这么搭起话来了。
麦苗两只眼睛看着这里,嘴抿了抿,两手的手指老抠着,瞧了半天都没出声。
一个多钟头后,车子又能发动了。
大伙儿依序上了车。
“你们要去县里?去玩儿的?”那女子到底是城里来的,也不拘谨,就坐到了跟陈家兄弟同一排的位置,仍想和陈藜说些话。
陈藜也接道:“我们要转车去沪城,有事要办。”他虽然都有问有答,但都点到为止,并没有要深聊的意思,可架不住他人好奇,竟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好长一段路。
路上这一耽搁,他们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两三个小时,都快天黑了才到了县里,已经赶不上去省市的车了。
陈藜和司机道别,肩上背着包,带着麦苗走下了车。
县城到底和村里不一样,这个时间,车站还有不少人来来往往。
要是往常,麦苗就算是再怕生,也会缩在陈藜怀里,兴奋地到处乱瞧。但是,他现在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才一下车,就不肯让陈藜拉他的手了。
“麦苗?”陈藜察觉到了不对,还以为他身子不舒服,忙伸手去探一探他的额头。
麦苗竟又躲开了,两眼垂着,转了过去,背对着他。
陈藜不知道他怎么就跟自己犟起来了。
这时又有辆车停下来,人流顿时多了一些。
陈藜担心麦苗被人流给冲散了,啥也管不着,先把人拉过来,牢牢地牵着他的手。
麦苗摇了几下,发现怎么都甩不掉,呼呼地气着,眼睛都红了起来。
两兄弟出了车站,陈藜跟路边摆摊的买了吃的,这才拉着麦苗去找店住。从车站出去走一段路就有宾馆,到柜台去问,刚好还剩一间房,价钱也还行,住一晚上隔天大早退房,那只要三块五。
陈藜用钥匙打开房门,里边儿就只放了一张床。
麦苗并着腿坐在床边,手里还攥紧着自己的挎包。这个包里只装了路上要吃的干粮,轻得很。
他垂着脑袋,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
在陈藜拽着他来的一路上,显然已经悄悄哭过了。
身后响起门上闩的声音。
接着,身后的床就一陷,一双手从后头环过来,锢住麦苗的腰。
麦苗挣了一挣,一团热气混着烟气就拂在他的后脖子。
他不动了。
“苗苗,气什么?”陈藜只有在他兄弟二人在的时候,才会温柔地叫苗苗。
这就好像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自打他俩好了以后,麦苗莫名其妙的小脾气是日渐长了。
陈藜原就是个不大好讲话的人,村里的人主要还是不晓得他的底细,以前只有别人屁滚尿流地求他,就没有他陈藜朝谁低声下气的时候。
只除了他的亲弟弟,他的心肝伴儿,他的苗苗。
好在麦苗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他看着地板,闷闷地说:“你……你不理苗苗。”
没等陈藜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麦苗的声音就猛地高了起来:“你、你跟别人说话!”
“你……你、她给你头绳!”麦苗有满腹的委屈,整个人都气呼呼的,“你们一直、一直说!一直说!”
“说、说——说个不停!”
麦苗快要气死了,他抬起手,不断擦抹眼泪。
陈藜静了足足好一阵。
蓦地,他笑起来,笑得一口白牙都露出来了。
麦苗听到那爽朗的笑声,懵懵地回了回头。
麦苗的人生里,第一次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跟他大哥的日子,恐怕是过不下去了。
陈藜眼看他要挣扎,赶忙四肢并用地把人搂紧了,头伸到前去,在麦苗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麦苗用力地撇开脸,就死也不要给他亲近。
“小醋精。”陈藜把人强硬地翻过来,面对着自己,“没想到,苗苗是个小醋精。”
麦苗憋着火气,胸口一起一伏,嚷道:“你是大醋精!大醋精!”
“我是大醋精,嘿!”陈藜把人一捞,转头就压在床上。
麦苗哪里知道啥醋不醋的,他还以为就是个骂人的话。哪知道陈藜吃错了什么假药,被人越骂越上头了。
陈藜跟只狼似的,一口一口亲着麦苗,还嘴对嘴吻了。
从麦苗犯好了病,他就轻易没这么对麦苗了,一是怕外人看见,二是怕自己忍不住。
麦苗被亲得满脸通红,呼吸更乱了。但是,他还在委屈,不该跟陈藜好。
陈藜好像这辈子就没这么高兴过,笑得比麦苗还要男孩子气,可一看麦苗快要哄不好了,这才收敛一点。
陈藜故意摆出严肃的模样,眼里却满是笑意:“我冷落了苗苗,我犯错了。我跟别人说话,我犯错了。”
麦苗听见他开始认错,点头如捣蒜。
陈藜又没忍住笑了,嘴里接着:“我、我一直说,一直说,说个不停!简直就是犯了大错!”
“嗯!”麦苗用力地一点脑袋。
陈藜最后总结道:“由于我犯了大错误,必须在这里,郑重地向苗苗同志道歉。将来,我一定不敢再冷落苗苗,不随便跟人说话,绝对不一直说,还说个不停。”
麦苗抽了抽鼻子,隐约没这么气愤了。
陈藜看着他,渐渐收起了笑。
麦苗被那炽热的目光看得脸颊发热,笨拙地别开眼,阴影覆下来的时候,他就顺从地把两眼闭上。
两个人躺在床上亲了颇一会儿,陈藜还把手探进麦苗的上衣里,粗糙的手揉起了他的胸。
“嗯……”麦苗发出了微弱的呻吟。
这时候,门外响起脚步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儿虽然隔着门,却基本没什么隔音。
陈藜闻着麦苗身上的味儿,过了这几天,他的气息已经全消失了,只剩下那勾引人的麦香味儿。
他的胯裆顶着麦苗的腿,已经蓬起来了。
麦苗咬着唇,抬起眼睛看着他,尽是羞怯。
陈藜想到明早要赶路,况且,他的苗苗今天都还没正经地吃上一顿呢。
做男人的,铁定不能饿了自己的伴儿。
他咬了几口麦苗的脖子,把自己的气味儿都蹭上了,又腻了一阵,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麦苗。
两兄弟一起吃了包子,喝了羊肉汤。
赶了半天多的车,加上前晚没怎么睡,麦苗很快就困了,挨着陈藜睡沉了。
翌日大早,两兄弟简单一收拾,早早就去火车站,买了去沪城的车票。
第十一章 陈藜的担忧
去沪城的火车一天只有一趟,就算是一般的日子,站台也挤满了人。
车厢里喧闹杂乱,比市场还要热闹。
麦苗看得眼花缭乱的,要是过去,眼前的这人多的架势,早就把他给吓唬跑了。
麦苗抓紧了陈藜的手,那只手又宽又厚,好像能把他整个人都包进手心里。现在,麦苗有了他大哥,胆子变大了许多,再也不怕谁欺负他了。
过道也很狭窄,他们费劲地挤过了好几节车厢,麦苗还以为永远都看不到头了,头顶上响起陈藜的声音:“找着了,这儿。”
那是一个小小的隔间,分成两个上下铺。
那硬床窄小得很,麦苗一个人躺着也才刚好。像陈藜这种人高马大的汉子,就算缩着腿脚也很难将就。
这个档次已经算好的了,还有那种塞下六张床的隔间,想坐床上都坐不了。
麦苗一屁股坐在床上,好奇地拍了拍,跟着又跳下床,人凑到车窗前。
“别瞎跑。”陈藜把旅包塞在床底下,摸了摸兜里的钱和重要的物件。这里人多且杂,他的眼睛都不怎么敢从麦苗身上挪开,“麦苗。”
麦苗这才又跑了回来。
火车要发动前,一对夫妻挤了进来。
那两口子手里都大包小包的,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娃。
男的走过来,赔笑说:“我爱人有身子了,能不能让一张下床给她?”
陈藜把麦苗拉过来,坐到自己床上。
陈藜打开油包,是他趁着上车前赶紧买的。
那是几块烤饼,还热乎着。
麦苗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大口。抬起头时,脸上还笑眯眯的,吃得老香了。
他扭过脸,看见对面的床上,梳着辫子的小姑娘在妈妈的怀里。她唆着手指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也瞧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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