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焕跟着莫达拉叹息一声,他也很惋惜,应该说是痛惜,这个行业因此少了一位真正的学术强者。
“有DNA比对表的话,是不是就能给姚谦行翻案了?”
“不知道呢,这才昨天的事。”
莫达拉站累了,很没形象地直接坐在了台阶上,曹焕也靠墙坐了下去,不太舒服地揉着右膝盖。
“哟,曹神,你怎么跟我爸似的,他老人家就是一阴天膝盖就疼,你等等啊,我给你拿张狗皮膏药去。”
莫达拉一来一回还挺快,手里甩了张膏药,撕了外包装扔给曹焕。曹焕闻了闻,一股中药味,他屏着呼吸尽量将头移开,把膏药贴在膝盖上,拍拍实。一开始没什么感觉,可也就不到一分钟,他膝盖那块又凉又热刺激得很,简直要烧起来了。他“喔”了一声,忍受不住跳了起来,抱着膝盖转圈单腿跳。
“这什么玩意!怎么还粘这么牢,撕都撕不下来!”
“哈哈哈!是这样的,习惯了就会特别舒服哈哈哈!”
莫达拉笑得停不下来,就差直接在台阶上打滚,这时,他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笑声,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接通了电话。
“曹神,殡仪馆的到了。”
莫达拉挂了电话,搭上曹焕的肩膀,他又打了个电话给法医室,两人站在原地等着两拨人过来汇合。莫达拉安静了下来,在漫天毛毛雨下看着前方,幽幽道:
“看,多么凄美,具有戏剧性效果。”
“希望出海那天别下雨了吧,不然没法带雷电去。”
“听说你给余了买了墓地?”
虽然胡玥婉帮余了带的话中明确表示了不需要墓地,但曹焕还是给弄了一块,方便雷电以后万一想余了了,还能带他去看看。说是“弄”,实在是因为墓地确实不好买,有价无市,他只好一个个去问认识的人,看有没有什么奇迹。直至最后转到了叶怀国那里,才终于是搞定了一块。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活这么大,第一回求人竟然是为了买墓地。
“嗯,就是个衣冠冢,本来想一半海葬一半埋土里的,但我怕余了半夜找我,骂我把她分尸了。”
“哈哈哈,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
莫达拉话音刚落,灵车和法医室的人同时到了,一前一后,在他们站着的屋檐下聚集。曹焕和莫达拉道了别,先上了副驾驶,莫达拉等着尸体上车后,和法医的人一起站屋檐下鞠了一躬,他立得笔直,抬起手对着车子敬礼,直到车开出视线范围。
余了没有告别仪式,即使这样,光是办理手续,曹焕也都等了好久,终于到了火化的环节,他本打算跟着去的,想了想,还是拐了个弯,坐在骨灰领取处前的小凳子上等着。雨还在飘,原先骨灰领取处前的广场中心有一个小花坛,他、谭北海还有余了曾在那里跟四个毒贩抢过档案袋,也就几个月而已,小花坛没有了,被磨平成了一条青石板路。
“55号。”
“哎!是我!”
曹焕自带了个挺大的青瓷骨灰罐子,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台子上,看着工作人员接过去,抱到后面去装铁盘子里的骨灰。很快,罐子再次回到他手里,他打开一看,不过一层底。这出乎他的意料,那么大个人,身上永远色彩缤纷,到最后竟然就只剩下一点点黯淡的灰。他看着眼前的罐子,手中握着笔,签不下去字。
“刚剔出去的骨头能再放点进来吗?”
曹焕指了指铁盘子上一些没烧化的碎骨,工作人员回头看了眼,提醒道:
“你这罐子到时候是要换标准骨灰盒的吧,会装不下的。”
“不,我们这是海葬。”
工作人员点了点头,拿过了台子上的瓷罐子又回去了后边,除去一些过大的骨头,进不了罐口的,只要是能装得下的,他都帮忙倒进了罐子中。曹焕觉得这场面有点好笑,自己像是在买东西讨价还价,末了还要顺走一些边角料,可他又笑不出来。
“办完了吗?我在来的路上了,大概四十分钟后到。”
“刚刚签完字,大门口等你。”
曹焕发完语音,一手抱起罐子,准备打开雨伞走进雨雾中。雨天阴冷,罐子外身沁出了一层水膜,单手抱着总要往下滑,他怕一不小心给摔碎了,反正雨也不大,干脆放弃打伞,双手抱着罐子,迎着毛绒绒的雨丝,穿过一大片广场,在门口找了个有屋檐的地方坐了下来,等着谭北海来接他。
神奇的是,等谭北海赶到时,雨竟然停了,只天还有些阴,隐约可见云层背后的太阳。温度随着雨停渐渐升起,水雾开始蒸发,将室外变成了潮热的蒸笼。
“呼——热死我了。”
曹焕老远就看到了谭北海的车,等车停稳,他立刻跑了上去,车里的空调清新舒适,他忍不住瘫在座位上舒了口气。
“能跟你商量件事吗?”
曹焕眼巴巴地看着谭北海,讨好地笑了笑。谭北海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手摸了把他的头顶,道:
“海葬前放在家里吧,也让雷电好好告个别。”
“嘻嘻,不好意思啊。”
“我家也是你家,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话说得,曹焕脸都红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道:
“我出来前跟我爸妈说……说这两天住陈弥家,和他打游戏。”
谭北海愣了下,在路边停了车,拿过手机调出地图问道:
“陈弥家在哪儿,我先送你过去。”
曹焕眨了眨眼睛,对谭北海的理解能力服了,他没说话,一脸无语地盯着对方看。谭北海等半天没听到回答,抬眼就见着曹焕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他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是明白了曹焕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哦,哦。”谭北海放回手机,重新启动了车子,手指紧张地在方向盘皮套上划着,他掩饰道,“那正好,朱姨送了一箱花蛤给我,很新鲜的,回去做给你吃。”
谭北海有些窘迫地扯开话题,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他迎着露出了一点脸的夕阳,载着曹焕往家走。
雷电一开始对家里多出一个罐子没有太大反应,该吃吃该睡睡该撒娇撒娇。几天不见雷电,他脖子上多了个粉色蝴蝶结项圈,松松垮垮地挂着,还挺可爱。项圈的做工虽然不细,却让雷电整个狗气质都变了,他问了才知道,这还是院里小朋友亲手做了专门给雷电的,项圈后边甚至绣了歪歪扭扭的“雷电”二字。
到了晚上,曹焕洗完澡出来,看见雷电居然坐在柜子前抬头望着其上的罐子,他尾巴左右摇摆,时不时仰起上身,动作极轻地抬爪扒了扒罐身,嘴里发出小小的呜呜声。曹焕轻手轻脚走过去,在雷电身边蹲下,雷电看到他,耷拉着耳朵轻轻呜了下,头往他胳膊上蹭了蹭。蹭完了,他继续端正坐在柜子前,好像个守护者一般。
“洗完了?”谭北海从房间里走出来,看曹焕蹲在地上,他便也跟着蹲了过去,小声问道,“怎么了?”
曹焕指指抬头望着罐子的雷电,谭北海会意,他把曹焕轻轻拉起来,准备让雷电独自安静地待会儿。曹焕忘了自己膝盖还疼着,不该说蹲就蹲,这么没防备地一下子站起,疼得他眉头一皱,整个人往谭北海身上摔去。谭北海反应快,双手及时一捞,直接就把他给抱了起来。曹焕想道个谢,并表示下自己能走路,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谭北海径直把他抱进了大卧室中,轻轻放在了床上。
这还是曹焕第一次进大卧室,他抬头往谭北海那儿看去,人已经转过了身,在衣柜里翻找着什么。他震惊之余,赶紧趁着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观察四周,谭北海的房间比他睡的次卧有生活气息多了,或者可以说风格跟这个房子里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同。外面那些是别人看到的一丝不苟的谭北海,而这卧室就是剥开伪装,只有曹焕才能看见的柔柔软软的谭北海。卧室墙上挂着不少歪七扭八的儿童画,窗前桌上物品凌乱摆放,原来谭北海也是个会乱放东西的人。
谭北海找出了一条看起来就很软的毛巾,去了趟卫生间,又很快再次回来,他手里的毛巾冒着蒸腾的热气,覆盖在了曹焕的右膝盖上,系了个松松的结。热气一烘,曹焕舒服极了,他懒懒地倒在叠起来的棉被上,一动不愿动。谭北海在床沿坐了会儿,似乎是发现了自己桌面有点乱,他看了看半躺着的曹焕,立刻背过身去清了清桌面,把东西一股脑推到角落里,没事人一样重新坐了回来,拿起本书认真阅读。
“你房间好香啊。”
曹焕从进门起,就闻到了一股特别安心的香味,他使劲吸了吸鼻子,两手撑起上半身,循着味道下床走到了窗边的置物架前,跟个小狗似地到处嗅,最终停在一大瓶黄金鹿角盖的香水前。他把香水拿了下来,前后左右看了圈,研究起如何开启这鹿头盖。谭北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背后,抿着嘴拿过香水,重新放回了架子上,同时揽过他的肩膀,把他带回床上。
“哦,原来不是柔顺剂,是香水。”
“嗯。”谭北海轻声应道,逆着光,曹焕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都不容易,“你别乱动,膝盖不要了吗,再敷一会儿。”
“以前你身上的好像确实是柔顺剂的味道,现在这香味是从你那次约我出去看电影时才变的,你不会是……特意为了要跟我约会,才去买了瓶香水的吧?”
谭北海没说话,继续假装在看书,还翻了一页,殊不知书都拿倒了。
“因为我说喜欢,所以你之后就一直有用,对不对?”
谭北海顿了顿,合上了书,他倾身解开曹焕膝盖上绑着的毛巾,把毛巾放回了卫生间后,直接关了顶灯,一言不发地躺上床,在曹焕反应过来之前抖开棉被将两人盖住。
“闭上眼睛睡觉。”
曹焕还想说些什么,谭北海先发制人,挤了过来,把他抱进怀里,一手有节奏地拍着他后背。
“你怎么每次哄我睡觉都跟哄小孩似的。”
“你难道不是吗。”
“我……等我想想怎么反驳你。”
曹焕是真的认真在酝酿词,不过在他酿出来之前,先睡了过去,睡着前他还在想这床比他那床舒服多了,他该早点凑过来的。
海葬前,曹焕得先去验收他买的墓,说是衣冠冢,可他手边根本没有余了的东西,想去余了家找一些吧,却发现房子已易主。
“速度也太快了吧……”
曹焕站在楼下小花园中望着三楼,装修队已进场,房子里能敲的也都敲掉了,什么都没留下。他无话可说,叹了口气往回走,没走几步路,正巧遇见了牵着大球出来散步的老伯,可老伯显然已经不认识他了,与他擦肩而过,一点反应也没有。曹焕在外晃荡了会儿,现下唯一可能还留有余了物品的地方,大概只有中心了,他拐去了超市,买了一大袋零食,趁着午休时间踏入了中心大门。
“曹大爷!你不是下个星期才回来吗,你手里的是什么!”
“慰问品,拿去。”
秦诗一眼便见着曹焕,她咽下嘴里的沙拉,跑来接过他手里的大塑料袋,直奔大接待室,放在了圆桌上。
“我要这个我要这个!”
管茕最喜膨化食品,看见里面有她上半身那么大一包的龙虾片,立马双手一伸,抱了出来,举在半空中喊道。
“这想必是给我买的。”
秦诗翘着兰花指捻起一塑料盒的牛奶流心巧克力,开心地拆了包装。她天天吃减肥餐,但唯独放不下巧克力,说那就是命也不为过。
“我最喜欢的罐头!曹老师,识货。”
仝靖用中指扶了把眼镜,从中拿起两罐蛤蜊肉和扇贝肉,他直接开了一罐,拨了一些在自己碗里后,分给了在座的其余人。
“弥勒呢?”
“出诊去了,他没这福气。”
秦诗说着给袋子里剩下的散装牛肉干、猪肉脯拍照,发给了陈弥。陈弥大约是回了一大串大哭的表情,秦诗手机的信息音就没停过。
“我去分了!”
秦诗笑够了陈弥,拿起袋子往两个区跑了一圈,分了个干净,完了还不忘把塑料袋收起来,毕竟以后还可以用。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慰问?”
管茕一口虾片一口饭,吃得脸上笑开花。
“来看看你们啊,顺便熟悉熟悉,毕竟离我复工不远了,我都忘了要怎么工作。”曹焕说完自己笑笑,向几人摆了摆手道,“你们慢吃,别管我,我去逛一圈。”
曹焕慢悠悠来到了声像实验室前,他握紧门把向下一按,门没锁,里面也还是和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一样。之前听秦诗说过,里头的设备是余了送给中心的,那也就是说他没法搬走,他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到处找了找,最后在抽屉深处挖出了一台落了灰的卡车造型螺丝刀组合。他从桌上抽了张纸,擦了擦小卡车的外壳,如果是把这个小玩意丢墓里,余了应该不会有意见,他颠了颠手中的小卡车,决定就是它了。出门前,他再回头朝里看了会儿,轻叹一口气,反手关上了门。
海葬当天是个万里无云的炎热周六,谭北海驱车和曹焕花了一个小时赶到码头,曹焕先下了车,去和工作人员对接相关手续,谭北海则是牵着雷电一起等在码头边。大约半小时后,曹焕捧着一大把送的鲜花回来了,他朝谭北海笑了笑,抱起青瓷罐子,跟着船长踏上了甲板。
这场葬礼没有司仪,没有悼词,只有游船安静地慢速驶在海面上,海面反射着金灿灿的阳光,波光粼粼,美得出乎意料。船只行驶了四十多分钟,在一片四处空旷的海面上慢慢停了下来,偶尔有海鸥啸叫着低空飞来,停在船顶上稍作歇息。
“我们已经到了指定撒海区域,请问两位要说点什么吗?”
曹焕摇了摇头道:
“直接开始吧。”
“好的,鲜花你们可以跟骨灰一起撒在海里*,也可以选择带回去,但除此之外的其余东西不能撒,不然有可能面临罚款,这在合同中有写,请谅解,可以的话我们就开始了。”
工作人员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转身走进了船舱中。曹焕揭开盖子,放在一边甲板上,和谭北海一起把鲜花花瓣拆下来,丢进了罐子里,他们拆了没几朵,船上破旧的喇叭便播放起了爆麦的哀乐。曹焕听着高音部分刺耳的音调,心里希望要是自己死了,死前什么都可以忘记,一定不能忘了写下葬礼歌单,绝对不要这哀乐循环在他的灵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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