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
他踏入门的一刻,明执今果然已经猜到他的用意。
“吾皇。”
“说了出去,别让寡人再说第二遍。”
“吾皇何必着急,奴才是来带皇子见他的父亲,您不想见,国相总还是想见的。”
明执今哑然。
是啊,他太自私了,忽略了那人的心思。轻舟那么期待这个孩子降世,一定很爱他,怎会弃之不顾?
岁尘月好像很有经验,他抱着小皇子凑在顾轻舟枕边,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一下,受了委屈的小皇子号啕大哭,好似知道谁是他父亲,爬到顾轻舟身上搂着他的脖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担心他会弄痛那人,明执今很想把崽子扯下来,岁尘月却阻止了他。
“吾皇还是好生看看,孩子会如何唤醒他的父亲吧。”
小皇子在顾轻舟身上哭了许久,哭到嗓子都哑了,忽见这一月以来动也未曾动过的人勾起手指,十分吃力的抬起了手,抱住怀里的孩子。
顾轻舟长出一口气,眼还未睁开,泪水先流了出来。
“……这哭声,抑扬顿挫,像极了五音……就叫你,宫商吧……”
在出世一月之后,皇子终于有了他的名字。
但顾轻舟的醒来对明执今而言不知是祸是福,自他睁开眼,目光就再未从小宫商身上挪开,甚至不曾多看他一眼。
这让明执今的心冷了大半,想到唤醒他的人不是自己,陪伴如此之久都抵不上孩子的一声哭,心中失落与欣喜并存。
就算如此,顾轻舟还是让他的心冷到了极点,开口便是:“吾皇,抱歉。”
不论抱歉为何,这声吾皇都足以疏远他们的关系。
“原来在你心中,我仍是皇帝。”
明执今离开偏殿,忍着不舍,压抑着关切,重掌国事,只为忘却心痛。
为麻痹自己,他彻查刺杀一案,得知是丞相命人做了这事,不等亲自审判,丞相就死于非命。
这事太过蹊跷,却不曾有人怀疑宫中养病的顾轻舟,岂料事发后不过短短三天,云嫔也缢死后宫,遗体脚下还丢着良嫔死时的那条白绫,凶手是谁显而易见。
明执今忍无可忍,气势汹汹欲兴师问罪,出了御书房,就见那人跪在门外。
大冷的天,地上细雪结了层薄冰,那人穿的依旧单薄,在寒风中打着冷颤。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成了一句:“你还是不知爱惜自己。”
明执今脱下皇袍披在顾轻舟肩头,有话想说,深思作罢。
“吾皇,杀人偿命,该是我还债。我为婉贵人复仇,搭上我这条命,不亏。”
“你若是为自己报仇,寡人绝不拦你,可你的命不该是为她,寡人那么宝贝的人,凭什么要为不相干的人搭上性命?”
“吾皇,她不是不相干的人,她就是从前那个懵懂无知的我,我善待她,就是善待了自己,为她复仇,也是为自己报仇。不论如何,做过的事,犯下的错都要我一人承担,相爷之死是因我,云嫔之死还是因我,我不辩,不洗,愿偿他们的性命。”
明执今隐去眼中不忍,扶起顾轻舟。
“可寡人不愿,寡人说过再不让人欺你。你生下皇室之子,便是长明氏的人,从今往后,凡界律法束缚不得你,但触犯长明家法,也别想逃过严惩。”
那天,顾轻舟因违背长明家法而吃了戒鞭,背上三道血肉模糊的伤痕,他养了许久。
伤口愈合,有疤痕为证,痛过便不再痛了,可他给明执今造成的心伤却从未见好。
那人依旧善待他,对他是入骨的好,事事都先想着他,得了什么好物,也会差人送到他面前,却是不似年轻时那般兴高采烈来寻他,喋喋不休讲说是从何得来,哪里异于凡品,再红着脸告诉他:其实说了这么多,只是想把好东西给你,希望你……别嫌弃啊。
岁尘月问过顾轻舟:“自己作的,后悔吗?”
“不悔。”
“你这人一向说反话,不悔便是悔了。”
哄着小宫商入睡的顾轻舟自嘲一笑,“也许吧,就像当初的我没想过会生下他的孩子一样,我也没想过自己竟会有一日爱上他。”
“那是爱吗?”
“我也不知,但我对人从未有过这种感情,便……姑且算是爱吧。”
顾轻舟对明执今有利用他报仇的愧疚,独独没有最该有的心思,明执今心知肚明,所以依旧爱护顾轻舟,只是因那份本不属于自己的情感而疏离了他。
走上九重阙阁,明执今远离朝堂的喧嚣,有了岁月沉积的稳重与狠厉,做事不再优柔寡断,扎实根基排除异己,还提拔顾轻舟为一国之相。
可即使如此,顾轻舟还是不被允许近天子的身,唯有逢年过节实在想念,那人才会召见他,准允他登上阙楼,与长得飞快的太子一同团聚。
这样的日子一年只有一次,从九重阙阁传下的大多是一道口谕,一纸手信,或是小碗剥了皮的葡萄。
明执今从未忘记顾轻舟的喜好,这也是他每日都活在愧疚里的关键所在。
一年明执今重病,除夕没有召见顾轻舟父子,自己因牵念而烦得抓心挠肝,总想着不见那人,会不会让他以为自己不再宠他爱他,为此伤心难过。
他亲笔写下手信,托岁尘月转送那人,那段日子正是顾轻舟最难熬的时候,小宫商学会说话,也懂事了,时常缠着他问:“爹爹,父皇是不是不喜欢我呀,他已经好久没见我们了,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害爹爹也受连累了啊?”
顾轻舟怔然,不知不觉落了泪。
他也不知泪从何而来,只当是因小宫商过早懂事而心酸,绝不是想念那人,更不是为爱!
收到手信,满篇没有一字提到情爱。
“黑暗不是最窒息的绝望,就算是泥土里冒出来的尖刺,适当浇灌也会绽放出耀眼的花朵,乍现美艳的蔷薇。那年初春,你在宫中落下的花种美极了。”
顾轻舟反复看了几次,将信笺贴在心口,望着一地无心侍弄的枯枝,无奈叹息。
“何苦呢,想见却见不到,是会思念成疾。你,还是病了……”
恰好也是初春。
病情稍有起色,明执今便迫不及待召见那人,小宫商见了明执今便一头扑在他怀里撒娇,手里还拿了朵拔光刺的白蔷薇,交在明执今手中。
“父皇终于愿见孩儿了,父皇父皇,以后孩儿要是做错什么还请父皇指出,孩儿不怕责罚,只怕见不到父皇,求求父皇了……
小宫商委屈巴巴的抱住明执今的脖子,这一抱,让他震撼许久。
他望着一言不发跪在面前的顾轻舟,有些迟疑的问:“这也是你想说的吗?”
“吾皇病体未愈,不敢让吾皇担忧,是臣管教不利,还请吾皇重罚。”
“你怎知寡人有疾,这群管不好嘴的宫人!”
“吾皇除夕并未召见太子与臣,送来的手信字迹清瘦,尽显无力,可见出自病体。臣,甚是忧心吾皇病体。”
“忧心,何不留下。”
顾轻舟微微抬起头,走到明执今身前,跪在他脚下贴着他的腿,像只讨主人欢心的猫儿。
“吾皇,我与您手中的蔷薇并无不同,已拔去尖刺,不会再害您鲜血淋漓了。”
这一天,明执今等了太久。
他朝顾轻舟张开怀抱,那人便乖乖抱住他,一滴泪水打在他肩头,带来一片湿热。明执今相信,就算嘴硬不肯承认,他还是动了心。
是有爱的,并非无情。
“想通了便留下来吧,你一人在外,我也心疼。”
明宫商四岁那年,两人终于重归于好。
只是破镜难圆,裂痕永远横在他们之间,有敬,有爱,却被一道无形高墙所隔,好似不论怎么弥补,也回不到最初了。
这样过了许多年,由于生子落下的恶疾,顾轻舟大病小灾接连不断,时常一阵冷风就把他吹病了去,咳上几天也不见好转,哪日他没上九重阙阁请安,不必差人来报,明执今便知他又病了。
在顾轻舟昏睡的半月里,他好似什么都学会了,又好似什么都没学会。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多年,明宫商一日日长大,成了独当一面的太子,平淡又满足。
顾轻舟一直认为这样点到即止的爱情很适合他与明执今,不靠得太近就不会伤害彼此,不离得太远就不会备受煎熬。
可他的平静还是被无情打破,过往好似镜花水月,眨眼即逝。
那日他在偏殿处理公文,忽听庭外有些声响,出门去看,一人正站在宫墙上,居高临下盯着他看。
他记得此人,身背一把奇特链刃,脸上横着一道陈旧伤疤,是九重天的帝尊剑侍龙雀。
“当年帝尊好心留你一命,你不会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吧?”
“把我像牲畜一样赏赐给天乡羽民,原是留了我的命吗?可笑。”
龙雀嘲讽道:“别太天真,帝尊将你发落凡界便是为今日。我所指是你生子之时,没有帝尊相助你怎会活到现在?那时劫杀你的可不止凡民,岁尘月灵力深厚,想牵制他的行动须有修界之人出手阻拦,你没被赶尽杀绝还捡了条命,这难道不是帝尊对你的怜悯?”
“我不稀罕一文不值的施舍,那时我若死了,又何须经历现在的一切。”
龙雀好似听了什么有趣的事,笑得前仰后合,蹲下身子凑近去看顾轻舟的神情。
“可活着就要有面对一切的准备,好比,你最在意的儿子?与……”
他摊开掌心,猛的收起,力度足以碾碎一颗顽石。
“我不明说你最担忧最在乎的人是谁,但只要他还活着,我就有威胁你的手段,不是吗?”
果不其然,顾轻舟眼中溢出惊恐,话音颤抖,“你要对他做什么?” 抓准他的弱点,一击到位,让他唯命是从。
说到底顾轻舟不过是一颗棋子,一颗帝天遥借以毁掉凡界的棋子,看似至关重要,实则可有可无。有他只是省些力气与心思,舍了也不痛不痒,不值一提。
“只要你配合,我哪有对他下手的理由?我要的很简单,不论赤霄刺杀明斯年是否成功,你只要在那之后打开刑部暗室的门,以及事发后暗中通报雪霭城防备的薄弱之处就够了。到那时,你想弃暗投明,或是跟凡人一起死战到底,我都不会反对。这场交易建立在明宫商的性命之上,相信你会理解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对吧?”
为了明执今与爱子,顾轻舟违心做了恶事,为雪霭城招来血光之灾。
早在事发时,明执今就已猜到是何人所为,可他并未声张,甚至不曾试探顾轻舟的口风,他知道那人一定有难言之苦,能让他倒戈的筹码无非是明宫商,与明执今自己,清楚这点的他就算有怒气也是不忍质问的。
“您可怜顾轻舟,那些枉死的无辜百姓又有谁来可怜?醒醒吧吾皇,事已至此,他已经不再值得你垂怜了!!”
面对岁尘月的步步紧逼,明执今无奈摇头。
“寡人欠了他许多,一直不曾过问他是否过得安心,这罪终是要归结到寡人头上,是寡人欠他的,更是欠你们的。”
虞扶尘理性的劝他,“你的纵容只会害了他,害了整个凡界,还请你深思利弊,做出权衡。”
“他铤而走险,绝不是为害人。”
“事已至此你还愿信他,我开始佩服你对他的感情了。可你感动了我,却未必能说服旁人,在生死面前,感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虞扶尘所说的是明执今将要面对的,更是他曾经面对的。
人性自私而贪婪,傲慢而真实,处在漩涡正中,只有不断下沉。
“不是寡人信他,而是求你们,相信寡人。”
第168章 二八那年的桃花
“你还是来了。”
仰望高站在天虞山巅的龙雀, 顾轻舟抱着怀中熟睡的肉乎乎,怕他被初春的寒风吹病, 特意紧了紧被子。
龙雀跃下高处, 先是摸摸那孩子的头,瞥着他脸上的表情, 笑的别有深意。
“我很好奇, 如果没被戳穿,你是否会选择离开雪霭城,离开那个人呢?”
“或许吧。”
模棱两可的回答,龙雀便知他不愿, 甚至对自己被利用一事心怀不满。
“我只想知道散在城中的剧毒要如何解去,你曾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宫商。”
“原来太子也中了招, 看来他的根基也不怎么样嘛。不过你放心, 看似复杂的剧毒, 解法一向出奇的简单,比如……二两积雪草以清水煎服。帝尊何其仁慈,不会真的夺了凡民的生路,你大可放心。”
他一指席间悠哉饮茶的孤澜老人, 示意顾轻舟坐去旁边的位子, 待他落了座, 有人奉上热气腾腾的新茶,暖了他的唇舌与指尖,心底却是止不住上涌的寒意。
“多年不见,国相真是风姿不减, 依旧迷人啊。”
听孤澜老人开口,顾轻舟不由发问,“我们见过吗?或者该问,我们应该见过吗?”
“那是自然。”
孤澜老人奸笑一声,佝偻着背踱到他面前,伸出遍布皱纹的一只手,指了指顾轻舟的胸骨窝。
“上次见面,你这里受得那一箭可是老朽亲自射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没要了你的命,还能让你在鬼门关前转上几圈,就凭这,你是不是该对老朽说声谢谢?”
顾轻舟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汤撒了出来溅在衣袍上,他忙挥落那温热的水珠,借以掩饰内心的迟疑。
“看你一副慈母的模样,老朽总会想起当初你生太子时的遭遇,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样喜欢小孩子啊。”
孤澜老人眉眼间透出的奸猾令顾轻舟感到极其不快,他还未说什么,龙雀就先一步开口。
“别自己人内讧,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也要分个彼此吗?”
毕竟是帝尊手下的人,孤澜老人对龙雀满怀敬意,朝人颔首举了一躬,毕恭毕敬的问:“龙雀大人,真要把他当作自己人吗?小人倒是觉着他可有可无,反倒是留下的风险更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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